京師。
呂府。
呂夷簡放下信件,神情變得極為凝重。
這封信是忻州知州賀泉所寫,就在他的信件快馬傳到呂府的同時,并州知州兼河東路經略安撫使杜衍,與麟州知州兼河東路經略安撫副使狄進,聯名所寫的奏劄,已然呈交兩府。
內容是一致的,都是對遼戰事,請示中書。
呂夷簡已經可以想像,此時政事堂里留守的官員有多麼驚怒了。
打西夏,和打遼國,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
劉平勝了西夏,朝野上下振奮,但並不覺得多麼意外。
因為從骨子裡面,宋廷就瞧不起那群党項蠻子,若不是之前圍剿無憂洞現了個大的,讓君臣意識到二十多年的和平,禁軍的戰力衰退得極快,恐怕早就叫囂著,要徹底滅去西夏那等跳樑小丑了。
但遼國不同。
「復燕雲者當封王」,可自從太宗北伐失敗,真宗簽訂澶淵之盟,宋遼兩國罷戰言和之後,朝堂君臣其實都明白,除非遼國突然衰敗滅亡,否則北伐已成夢幻泡影,能夠不讓契丹鐵騎南下,就已是難能可貴的太平歲月了。
所以相比起對待西夏的狂妄,對待遼國,朝堂群臣又搖身一變,成了小心謹慎、清靜自守之輩。
此前首相王曾對於狄進經略河東持否定態度,一個理由是論資排輩,輪不到狄進,不可開了先例,亂了官員升遷的次序;另一個重要理由的就是這位終究年輕,萬一刺激到了屯兵關外的遼人,兩國再啟戰火,何人擔責?
呂夷簡反駁時,也是以狄進的外交功績為由,這位固然年輕,卻從不氣盛,一向守得住分寸,由他出面不僅能遏制住遼人的囂張氣焰,也不會真的弄到魚死網破的開戰局面。
但現在,判斷似乎有誤。
這位是真的準備跟遼人幹起來了。
「咚!咚!」
正凝神思索,輕輕的敲門聲響起,然後傳來呂公孺的呼喚:「爹爹!爹爹!」
看著房門開啟,探進來的小腦袋,呂夷簡難得地哼了一聲:「你來做甚?」
呂公孺走了進來,到桌案前,作揖行禮,滿臉乖巧:「孩兒來向爹爹問安!」
呂夷簡看著這個最小的兒子,突然沉下臉來:「你知道了前線的事情?消息散出去了?」
「沒有!沒有!」
呂公孺趕忙搖頭:「孩兒是從機宜司那裡得知的,也不是十分清楚,才想向爹爹打聽打聽嘛!」
說到這裡,他又補充道:「師父強調過,軍國大事,不可為民間所知,以前就是太過隨性,才使得京師街頭巷尾皆有議論,讓敵國諜探輕鬆獲取這些消息的!」
「沒有煽動民意,你師父還不算糊塗!」
呂夷簡神色稍作緩和,擺了擺手:「去吧,此等軍國大事,輪不到你這小兒說話!」
呂公孺卻不走,反倒挺起胸膛,將自己醞釀的話語說出:「爹爹,孩兒固然年幼,卻也聽過,太后曾言,外夷之輩,向來畏壯侮怯,我國朝之所以太平,絕非一紙盟約!先帝嘔心瀝血,為國朝迎來了難得的和平局面,更不是讓我們就此滿足苟安的!」
「漢因白登之圍,三代臥薪嘗膽,休養生息,厲兵秣馬,終在漢武之世大敗匈奴,奪取河西,一雪前恥!」
「唐受渭水之辱,唐太宗勵精圖治,允許軍士在顯德殿內習武,短短四年後,就生擒頡利可汗,此後令四夷臣服,得享天可汗之威名!」
「我宋亦不甘人後,太祖太宗為恢復幽燕,完我金甌,一直全力北伐,先帝亦御駕親征,與遼主會獵中原,斃其主帥,挫其兵鋒,只因彼時契丹勢大,而我朝立國未久,彼強我弱,才不得不定下盟約……」
「我漢家王朝對夷狄忍辱負重,從來只為報仇雪恨,如今燕雲未復,西夏又叛,遼更竊據中原正統,堂而皇之地以中國自居,豈能容忍!」
朗朗之聲,在書房內迴蕩。
相比起兒子語氣里的激昂亢奮,呂夷簡的眼神里僅僅閃過些許感慨,臉上則始終平靜,最終予以反問:「你拿澶淵之盟與白登之圍、渭水之辱相比,是指先帝被迫受了城下之盟麼?」
呂公孺一滯:「這……不!不是!」
「既非城下之盟,那就是兩國太平和好,與民生息的舉措,為何要與白登之圍、渭水之辱相提並論呢?」
呂夷簡一句話就將兒子的豪言壯語堵死,末了淡淡地評價道:「此言或許可以打動官家,卻打動不了太后和兩府宰執,這點小聰明,休要賣弄了!」
呂公孺終究年紀小,臉上已是難掩失望:「爹爹!孩兒不是要賣弄小聰明,遼人屯於雁門關外,又是他們犯界挑釁,我朝邊軍卻連還手都不敢,此後邊地再無安寧之日啊!」
呂夷簡沉默。
他當然清楚,遼國的氣焰一旦囂張起來,大舉南下入侵或許還不至於,但時常侵邊騷擾,是完全會發生的事情,到時候河北雄州、河東代州兩地的百姓首當其衝,勢必苦不堪言。
但以全局的角度考慮,如果僅僅是這樣,代價還是能夠承受的。
宋廷如今的目標在西北,希望滅掉党項李氏政權,重奪河西之地,不願意與遼決裂,面臨雙線開戰的巨大壓力。
如果遼國只是騷擾邊境,用以出氣,那麼對於宋廷反倒是件好事,大不了等待西北局勢定下,再作反擊便是。
只不過根據奏劄中,狄進提出的觀念,一旦對夏戰略取得進展,那麼遼西的三萬鐵騎勢必會入河西,以討伐夏州的名義,對宋進行鉗制。
到那個時候,才是兩難的局面!
此時呂公孺也冷靜下來,知道單用邊境民生,打動不了朝堂上的群臣,還是要從遼國入手:「師父說過,遼國的軍威兵鋒遠不如往昔,此次邊地交鋒,既非全面衝突,不是正好可以加以印證麼?」
「軍國大事,絕非兒戲,豈能隨意試探?」
呂夷簡淡淡地道:「你可知道,近來朝堂中有人對狄待制頗有微詞,有言他受了利用,遼帝不願毀去盟約,興無名之師,有意示敵以弱,讓我朝誤解,才有了他出使的風光!」
呂公孺傻了:「啊?」
狄進最為耀眼,也是最舉足輕重的功績,是身為館伴使,兵不血刃地化解遼國使臣蕭遠博的發難,此後再為生辰使,又讓遼夏反目,使得西北戰事裡面,宋能毫無後顧之憂,最終劉平大敗李德明,使之灰溜溜地逃回夏州。
三元魁首不是獨一,但這份能令國朝揚眉吐氣的功績,卻是獨一份的。
可現在朝堂中卻流傳出這麼一種說法,為什麼別的宋人使臣,與遼國打交道時,都沒有狄進這般占盡優勢?
排除他真的特別厲害不說,存不存在這麼一種可能,遼帝老謀深算,見此子年輕氣盛,故意示弱設套,引得宋廷這邊上當,率先毀去盟約,最終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呂夷簡當然知道此言有多麼可笑,因為他深刻體會過狄進的手段,何況遼國一向占據優勢,完全沒必要用自己的狼狽,做出如此不見得生效的布置。
但這個根本站不住腳的觀念提出後,竟然有一群附和者,不少臣子覺得很有道理,這個數目還在不斷增多。
「不就是既嫉恨我師父的成就,又對契丹的畏懼深入骨髓了麼!」
呂公孺震驚過後,眼珠轉了轉,即刻識破了這種觀念背後的緣由,哼了一聲:「一味地將遼國往強處想,哪怕對方失利,都是裝出來,絕不可能是遼國真的變弱了,真是不堪!」
頓了頓,呂公孺乾脆道:「他們越是這般說,越不會有臣子承認畏懼遼國,只會以不願再開兩國戰事為由,爹爹何不利用這點?」
呂夷簡看著兒子,露出讚許之色,這才是一位重臣應有的思路,而非一腔熱血的空洞發言:「確實可用,然伱待如何?」
呂公孺嘿嘿一笑:「拖延時日唄!師父本就有便宜行事之權,此番沒有獨斷獨行,而是稟明中書,可如果朝堂反應慢了,待得前線打起來,那也與他無關了!」
「你想得倒美!」
呂夷簡不看好這個法子:「這些信件皆是八百里加急,對於此事的處置,不會超過兩日,必然傳達前線,根本來不及的!」
正如狄進、杜衍的匆匆上任,京師群臣當然清楚,前方的衝突一觸即發,不可能在後方慢悠悠地商議人選,此番對待遼軍的態度更是如此。
呂夷簡的兩日之期都是誇大了,指不定現在的政事堂宰執就匆匆入宮稟明,定下不能與遼人真正動刀兵的決議了。
果不其然,父子倆也就說了半刻鐘不到的話,書房外又有腳步聲傳來,宅老呂程到了外面:「相公,宮中來人!」
「好!」
呂夷簡應了一聲,不慌不忙地起身,對著兒子道:「去溫習功課吧,下屆科舉你就能應試了,若金榜題名,無論是為父還是你師父,都是欣慰的!」
呂公孺也沒法子了,嘟囔著道:「指不定這一來一回,師父就在前線,把北虜打得落花流水了呢!」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呂夷簡腳下不禁一頓:「短短數日,大勝遼人?」
取勝都沒敢想,速勝就更加不可思議了!
遼國有那麼弱嗎?
「可如果真是速勝的話……」
入宮的路上,呂夷簡的腦海中生出這個念頭,待得入了垂拱殿,再親眼看到河東奏劄,突然明白了狄進的用意:「怪不得要上奏請示……」
目光閃了閃,呂夷簡接下來的用詞,變得慎之又慎,既不明確贊同對遼用兵的決策,也沒有明確表示反對,間或還幫襯了幾句。
但這不痛不癢的表態,在旁人眼中就是軟弱之態,王曾頓時乘勝追擊。
結果除了樞密副使陳堯咨,覺得與遼國小規模的交鋒,是一個能夠重新衡量兩國戰力的舉措外,包括御史中丞晏殊在內,其他重臣均持不同程度的反對意見。
官家的意動被太后按下,最終只有劉娥蒼老的聲音自簾後傳出,定下基調:「南北之好來之不易,我朝不會破盟棄約,傳令河東經略司,邊地用兵更要持重,不可妄啟戰事!」
「是!」
一眾紫袍重臣起身領命,呂夷簡躬身之餘,也注意到,身旁的王曾淡然地瞥來一眼,滿是首相不可觸犯的權威。
他面無表情,唯有眼中閃過一縷期待:「狄仕林,你對遼國的判斷到底是否準確,老夫拭目以待了!」
……
「駕!駕!」
楊懷敏策馬飛奔,一路疾行。
就在垂拱殿內定下對遼態度的忍讓後,身為內侍省都知的他,也被任命為河東路經略安撫司走馬承受並體量公事。
這份冗長的差遣,絕不是擺設,而是監軍之責,代表著他的眼睛和手,能接觸到河東路軍政大事的每一個角落,代天子監督軍內事務,並且派人傳信,隨時稟告宮中。
楊懷敏對此可太激動了。
西北用兵時,他曾經舉薦黃德和為監軍,被否。
因為御史中丞晏殊率先提出,後來在狄進的《定邊十策》里落實,此番開戰,罷內臣監兵,不以陣圖授諸將!
官家的陣圖是不是授予諸將,內侍根本不在乎,但罷內臣監兵,可是斷了內侍的一條晉升和撈錢之路。
監軍實際上不全是內侍擔任,只不過有鑑於內侍在官家身邊,更能貫徹和傳達旨意,才會有此安排,而這些外放的監軍哪怕在戰場上未立寸功,只要原原本本地監督住那些前線的武將們,回宮後自然能水漲船高,職位飛躍。
所以西北用兵,否決了以黃德和為首的一群監軍,轉而完全用文臣管轄武將,後來河東路經略安撫司,杜衍和狄進一正一副,皆是文臣要員,由他們來督促王德用等將領鎮守邊關,朝堂也放心,沒有用監軍,也沒有賜下可笑的陣圖。
直到前線有開戰的兇險,經過一番激烈的討論,監軍才被重新啟用,劉娥召見了楊懷敏,督促一番,將他派出。
「狄三元啊狄三元,咱家這次一定要讓你後悔!」
自從上次和任守忠秘議,楊懷敏就敏銳地察覺到,官家對於他的態度已經大為冷淡,而太后自江德明與閻文應倒台後,對於內侍宦官本就忽冷忽熱,愈發天威難測,他由此心驚膽戰,愈發痛恨狄進。
若不是有此人在,皇城司不會失勢,內侍都知也不會如割草般換了一個又一個,可惜以前根本沒有機會還手,連挑撥離間都不敢,現在身為監軍,能夠光明正大地掣肘,豈不美哉?
正因為有了這份報仇的強烈欲望,楊懷敏甚至不坐馬車,直接騎馬。
由於內侍有別常人的身體構造,騎馬帶來的摩擦更加痛苦,但此番也顧不上那些痛楚了,他以最快速度一路北上,抵達代州,再至雁門寨。
「什麼!杜相公和狄待制不在雁門寨,而是去了西陘寨?」
「可惡!他們真的不怕契丹人打過來麼?」
楊懷敏的眼中閃過一絲畏懼,西陘寨處在最前沿,可是真正直面遼人刀兵的地方,但既然行監軍之權,也不得不過去了。
在軍士的護送下,楊懷敏雙腿微顫,扭著屁股進入陡峭的西陘寨,先是一股說不上來的刺鼻味道撲面而來,然後又見到不遠處的城頭上,白髮蒼蒼的杜衍和年輕力壯的狄進並列,正眺望遠方,指指點點,不知在說些什麼。
無人迎接,楊懷敏只能主動上前行禮:「見過杜相公!見過狄待制!」
對待內侍,文臣向來沒有什麼好臉色,何況還是拖了不少後腿,依舊被啟用的監軍,杜衍的表情冷淡,應了一聲:「中貴人安好。」
倒是狄進的語氣十分溫和,看了看他呈現羅圈腿站立的怪異姿勢,關切地道:「楊都知這是一路騎馬疾行的?」
「為太后,為官家分憂,是咱家應做的!」
楊懷敏一想到路上受的苦,心頭更怒,語氣里的陰沉險些藏不住:「太后有旨,南北之好來之不易,我朝不會破盟棄約,邊地用兵要持重,不可妄啟戰事……這是兩府劄子,請杜相公和狄待制過目!」
或許也知道這種容忍多少有些丟面子,執政者並沒有聖旨傳達,而是以口頭形式轉告,再由兩府宰執擬定了詳細的劄子,傳至前線。
杜衍接過劄子,翻看了一下,眉宇間浮現出似笑非笑之色。
狄進則直接皺起眉頭:「楊都知來得還是慢了些啊……」
「咱家日夜兼程,豈會慢?」
楊懷敏一怔,心頭突然湧出濃濃的不安,沉聲道:「狄待制莫非自作主張,已興戰事了?」
「我若是自作主張,豈會有奏劄呈遞中書?只是我軍願意忍讓,遼人卻不改囂狂,偏偏又早已沒了往日的本事!」
狄進輕描淡寫地往前一指,正是那股刺鼻氣味湧來的方向:「喏!那堆屍體就是遼人的,北虜犯界侵邊,欲屠村落,已經被我軍將領狄青殺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