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同時交代的犯人,截然不同的供詞(第一更)

  朱昌審訊魯方時說的話語,其實是九真一假。

  大部分都沒有說謊,只是在陳堯咨入宮的時間模糊了一下。

  早在兩個時辰前,這位權知開封府,就覲見了太后,同時官家趙禎也一併旁聽。

  稟告完案情的最新進展,珠簾之後,劉娥沉冷的聲音響起:「府衙竟混入了這等賊子,長達十數年之久,京師多少罪孽由此掩埋,當真令人心寒!」

  陳堯咨道:「此乃老臣之過,未能及時察覺賊子真面目!」

  劉娥道:「陳卿家自謙了,歷任權知開封府的卿家,唯獨你發現賊人端倪,消弭禍患,此乃大功!」

  陳堯咨不願冒領旁人功勞:「今科省元狄仕林明察秋毫,協助探案,接連擒下兩名丐首,來日若能澄清玉宇,掃清乞兒幫大患,狄仕林當得頭功!」

  趙禎在邊上有些興奮,這是自己請出的神探!

  劉娥的眼神深處,則閃過一絲波動。

  對於狄進查案,她的心情比較複雜,既希望於這位的能力可以速速破案,讓事態儘快平息,又擔心此子查到什麼不好言說的事情,令事態不可收拾。

  但自從知道趙禎屬意這位出面查案後,劉娥就不會有絲毫阻止了,否則會在官家心中留下深深的芥蒂,所以此時也頷首道:「狄仕林天資聰敏,有氣敢任,來日可成國之棟樑,狄梁公有後啊!」

  陳堯咨沒有察覺到太后隱藏極深的情緒,只以為這位對於案情的進展也很滿意,心頭一松:「賊人剛剛關入府牢,老臣當即刻提審,將賊首一網打盡!」

  劉娥頷首:「有勞陳卿家了!」

  陳堯咨行禮:「責無旁貸,老臣告退!」

  待得這位老而彌堅的臣子背影消失在殿宇中,珠簾掀開,露出劉娥和趙禎的面容來。

  趙禎興奮之色不減:「有陳公和狄仕林這般能臣在,定能將這個賊子幫派連根拔起!」

  劉娥看向這個高興的小皇帝,故意添了一把火:「老身以前痛恨乞兒幫,卻只視作亡命徒聚,借無憂洞才難以清除,但經過此事,亦不敢再小覷這群乞兒,那五名丐首或已改頭換面,在京師生活,壞事做絕,卻享富貴……」

  趙禎哪裡能忍:「決不允許這等事情,必須要嚴查到底,以慰京師百姓之心!」

  劉娥道:「官家所願與老身一般,只可惜這群賊子背後,恐有更大的惡人庇佑,不然怎敢傳出老身要謀害官家生母之言?」

  趙禎面色一變,趕忙起身:「兒臣絕沒有懷疑過大娘娘……」

  劉娥端詳著這個兒子,語氣里多了幾分溫情:「我兒仁厚,不必解釋,老身擔心的從來不是你懷疑我!」

  平常一直嚴格稱呼的大娘娘,此時的一聲我兒,讓趙禎通體一震,眼眶發紅,頓時想起從小到大,每每自己生病時,大娘娘的眉宇間也是那般焦急,絲毫不遜於小娘娘,動情地道:「孩兒明白!孩兒明白!」

  劉娥見火候到了,探手握住趙禎的手,對著左右道:「我們母子倆要說些話,你們退下吧!」

  「是!」

  內侍和宮婢腳下無聲地倒退出去,很快殿宇內只留下太后和天子。

  這對天下間最尊貴的母子,此時卻在劉娥的引導下,如同尋常母子一般談著心:「當娘親的,從來不怕自己的孩子會誤解自己,老身真正擔心的,是那些蠢蠢欲動的惡賊圖謀極大,要顛覆這天下的安寧!先帝駕崩前的囑咐,老身不敢有一日忘懷,孤兒寡母,穩定這國朝的局面,來之不易啊!」

  趙禎紅著眼睛,反握住太后的手,只覺得這手掌都有幾分枯瘦,顯然是平日裡操勞極多,連連點頭,聲音裡帶著幾分泣聲:「我知道……我知道……這些年都是大娘娘為我撐著!」

  劉娥嘆息:「但有人卻盯著皇位不放,哪怕裝瘋賣傻,也始終不甘心!」

  聽到裝瘋賣傻四個字,趙禎屏住呼吸,腦海中已經浮現出一道身影。

  劉娥十分直接:「老身思來想去,此番出言污衊,挑撥你我母子關係的,只會是八大王趙元儼!」

  「皇叔……」

  趙禎並沒有多麼意外,臉上滿是複雜之色,既有傷感,也有痛恨。

  他對於八大王原本還是挺有親近之意的,畢竟先帝那一輩也人丁稀薄,如今還活著的親人,只有叔叔趙元儼和姑姑大長公主了。

  結果姑姑先是包庇駙馬,後來又包庇八大王,本為國朝女子表率的美名,在京師滅門案裡面喪失殆盡,而八大王更是為了不暴露自己的醜聞,借駙馬之手,害死了開封府衙的推官。

  趙禎對此十分憤怒,偏偏知道,這件事是不可能真正定罪的,否則損失的是整個趙宋皇族的威信,必須要將之壓下,待得民間風波平息,不了了之。

  結果他還沒轉過這個彎,對方居然再度興風作浪,此次更涉及到自己的親母,以他的好脾氣,都覺得無法忍受:「如果真是皇叔,我不會輕饒了他!」

  劉娥沒有把這個兒子手把手地養大,對於他的脾氣卻很了解,知道這種痛恨還未轉為真正的殺意,將來難保不會心軟,立刻問道:「官家準備如何做呢?」

  趙禎以往聽到這考校的口吻時,都會害怕自己答不對,從大娘娘眼中看到若有若無的失望,此時亦是如此,張了張嘴,一時間答不上話來。

  劉娥以往確實會用嚴厲的眼神看著這個小皇帝,有時候還會露出恨鐵不成鋼之色,此時卻不著急,只是默默等待著。

  趙禎沒有了往昔的壓力,腦海中思索起來,突然想到剛剛所言,那群乞兒丐首的背後,恐有更大的惡人庇佑,如果惡人正是八大王的話:「與乞兒幫勾結,京師無數受害的百姓,都不會饒了他!」

  劉娥徹底定心,臉上露出欣慰之色:「官家長大了!」

  ……

  回到開封府衙的時候,狄進已經和朱昌商量好了審問的辦法,聽完這個法子後,陳堯咨也大為贊同,立刻予以實施。

  朱昌本色出演,取信了魯方後,即刻動身,去張耆府上拜訪。

  身為樞密使,兩府之中舉足輕重的存在,張耆當然聽說了這件大事,知道太后密切關注案子的進展,自是沒有不應的道理。

  只不過當這位張樞密寫下信件,蓋上印章後,又沉聲道:「一切拜託了!一定要讓賊子交代出幕後的頑凶大惡,不讓聖人的清譽有絲毫損傷啊!」

  朱昌笑道:「元弼兄放心,這賊子蠢笨得很,還抱有全身而退的奢望,小弟肯定能套出他背後的指使者,立此大功!」

  張耆知道他沒有真正聽懂,暗示得再明白一些:「這幕後的指使者,得令朝野信服,不是誰都敢憑白污衊聖人的……」

  朱昌笑容收斂,低聲道:「還望元弼兄指點一二!」

  張耆最擅長明哲保身,怎麼可能真正說透,把自己牽扯進去,敷衍幾句:「且回府衙,速速審問要犯吧!」

  朱昌無奈,只有告別了莫逆之交,返回府衙後,就迫不及待地準備提審,卻被陳堯咨攔住:「天色還早,你如此急切,會被他看出破綻!」

  朱昌訕訕,眼珠轉了轉:「大府,這魯方雖然信誓旦旦,願意交代出幕後之人,但下官如何確定他所說的,是真是假呢?」

  陳堯咨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證據為主,自辨真假!」

  朱昌當然知道空口無憑,應重實證,但張耆之意他也慢慢領會。

  太后需要將此案的幕後真兇,定在她的關鍵政敵上,對方有了動機,既能讓百官相信,太后是真的被污衊,完全沒有謀害官家生母的意思,又能順理成章地除去對手,可謂一舉兩得。

  「眼見關鍵犯人將要交代,太后一黨根據自身的立場,開始預設答案了~」

  狄進對此毫不意外,政治生物若不這樣,反倒純粹地追求真相,那才是怪事,他則不受干擾,按照自己的步驟來,到陳堯咨面前請示:「大府,學生準備去看一看江都知。」

  陳堯咨愣了愣,光顧著丐首魯方這個重大發現,一時間都快把那個太后原本的心腹給遺忘了,點頭道:「也好,仕林就去看一看,此人還有何話可說吧!」

  狄進行了一禮,不緊不慢地離去。

  朱昌見了不由地錯愕:「大府,狄省元不等在這裡麼?」

  審訊即將到達關鍵時刻,這個立功的關鍵時刻,別人還生怕被搶奪功勞呢,此人居然主動離開?

  陳堯咨斜了他一眼,暗暗搖頭。

  有鑑於前朝武后臨朝的反面例子,朝堂大多數官員願意認可太后的執政地位,但一心投靠的並不多,省得被日後清算,如張耆那種完全靠太后起家的倒也罷了,這朱昌的能力終究不行,竟問出這麼愚蠢的問題來。

  人家早就在官家和太后面前留了名的,需要守在這證明自己的功勞麼?

  不過狄進此番離去,也讓陳堯咨生出思索,作為同樣的涉案人員,都知江德明的重要性,莫非要高於丐首魯方?

  是的。

  在狄進看來,此案中的江德明,還真就比魯方重要!

  因為江德明對李順容下手的時間,要遠早於丐首傳遞消息的時間,所幸這位曾經大權在握,耀武揚威的都知,自始至終處於明處,他是跑不掉,所以狄進這幾天的精力,主要側重在魯方這巧妙偽裝成孔目的丐首身上。

  如今抓捕和審問都已告一段落,接下來就是最後的收網,他反倒耐下心來,再從江德明處入手。

  「過約定時間了麼?」

  不過在途中,狄進還想起來,之前約定是三天之後,結果由於這裡的抓捕,距離那日離開已經四天了,倒是一種失約,也不知這位之前就很急的都知,此時會急成什麼樣。

  等到了院子前,就見除了看守的衙役外,竟還有兩個內侍模樣的人,站在外面,踮著腳,伸長脖子,笑嘻嘻地朝裡面張望,發現有人走了過來,才趕忙低頭彎腰,要從側邊離開。

  狄進開口喚道:「兩位中貴人且慢,在下狄進,可否過來一敘!」

  兩位小內侍神色立變,拘謹地走了過來:「原來是狄省魁,小人只是小黃門,不敢得狄省魁此稱!」

  狄進直接問道:「是內省哪位中官,讓你們來探視江都知的?」

  小黃門面面相覷,只能回答:「小人是奉閻都知之命,前來探視。」

  狄進奇道:「閻都知?入內內侍省換都知了?」

  小黃門臉色一僵:「是閻副都知……」

  這可不比後世,稱呼副職領導時,要懂事地把前面的副字去了,副都知就是副都知,絕不該省了這個副字,除非是那位表露出了野心,喜歡聽手下這般稱呼。

  單就這個細節,就能窺得這位副都知閻文應的性情,難怪歷史上敢膽大包天,把仁宗第一任皇后郭氏給活埋了。

  狄進不會替宮內的規矩教育這些內侍,不再多言:「我知道了,兩位且去吧!」

  兩個小黃門如蒙大赦,趕忙行了一禮,匆匆離開。

  「內省的爭鬥,果然更血淋淋!」

  狄進暗暗搖了搖頭,走入院子,特意加重了腳步。

  沒有人迫不及待地迎出來。

  走入正堂,他甚至沒看到人,直到進了屋子,才發現江德明裹著被子,蜷縮在牆角,一動不動。

  狄進一驚,不會是腦溢血了吧?惡人死了活該,但別在案子的關鍵時刻倒下啊!

  所幸江德明只是睡著了,當他被搖醒,睜開布滿血絲的雙眼,定定地看著出現在面前的身影時,竟是猛地抱住狄進的腿,流下淚來:「狄省魁……狄省魁……老奴總算盼到伱回來了!」

  狄進甩了甩,沒甩開,無奈地道:「江都知,你現在可明白了?」

  「明白……老奴明白了!」

  副都知閻文應不僅在宮中迅速搶占了江德明離開後的權力空白,還派出小黃門出宮來看笑話,將他的悽慘模樣時時匯報回去,給大伙兒取樂!

  如此慘痛的事實,讓江德明徹底意識到,從離開內省的那一刻起,權力就已經離自己而去了,剩下的就是還能不能保住這條老命。

  想明白後,這幾天反倒是他最為煎熬的時候,他不知道狄進還會不會回來,是不是還會給自己外放出宮,提舉宮觀,頤養天年的機會?

  狄進確實沒有再說之前的承諾,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世上最沒有後悔藥可以吃,只是問道:「說吧,到底是誰讓你暗中謀害官家生母的?」

  「老奴……老奴絕對沒有謀害官家生母……」

  江德明哆嗦了片刻,還是弱弱地否認了一句,他確實沒有真的做過,再將聲音壓到最低:「是聖人身邊最親近的榮婆婆,她暗示過老奴,李順容一旦沒了,聖人便可高枕無憂,內省也會一直是老奴總管,不然的話,不然的話,老奴萬萬不敢有這等念頭啊!」

  ……

  當狄進走出軟禁江德明的院子,回到牢獄外時,迎面就見朱昌喜氣洋洋地走了出來。

  「賊子看到了張樞密的書信,已經交代了!」朱昌興沖沖地道:「借丐首傳出那等荒謬之言的幕後指使,來自於定王府中!」

  陳堯咨目光一冷:「魯方指認八大王?」

  朱昌道:「從相貌描述上,魯方指認的並非是八大王,應是府上重要的僕從,魯方願意與之對峙,條件是我將書信放入他家中,再讓府衙之人搜出,以證實五千貫贖錢是合理所得!可笑,這賊子至今都盼著隱瞞身份,無罪釋放呢!」

  陳堯咨道:「假意答應他,與定王府上的僕役對峙重要,一定要將那個幕後指使者揪出來!」

  朱昌心頭火熱,大聲地道:「是!」

  此時另一位判官王博洋,推官呂安道也一併在列,聽了後露出驚色,卻也不覺得很意外。

  一旦太后倒台,天子沒了依靠,獲利最大的無疑是那位皇族裡血脈最近的皇叔,何況不久前隨著滅門案的偵破,朝野內外對於這位王爺昔日所做的事情也議論紛紛,聲名一落千丈,對方不甘心如此,也要毀了太后的名聲。

  只是萬萬沒想到,這群丐首居然能牽扯出八大王!

  這些乞兒害了多少京師百姓啊,不少達官貴人都深恨之,結果背後竟有此等身份的人支持,國朝有如此皇族,實在喪心病狂!

  呂安道默默地道:「自作孽,不可活!袁弘靖……弘靖兄!你當年被八大王害死,沒想到報仇的機會來得這麼快!好!真好啊!」

  王博洋則大感輕鬆:「無論如何,真相大白,這案子與我等無關了,讓太后和王爺斗去吧!」

  「真相大白了麼?」

  唯獨狄進思索著案情的進展,反倒生起了更濃重的興趣。

  兩名犯人幾乎是同時交代,一個說出太后身邊的親信,一個準備指認八大王府上的親仆。

  誰說了真話?誰編造了謊言?

  無論誰真誰假,不預設答案,不受干擾,將真相查個水落石出,才是不留後患的最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