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離人相別心不離

  李清照就和趙明誠步入美好婚姻生活後不久,就經歷了他們一生中最大的考驗和磨難。

  黨爭的牽連,毀滅了他們原本美滿幸福的生活,隨之而來的是離人相別,離愁別苦。

  此刻正是她生命中無比焦灼的夏。

  一

  人們總是喜歡傳說,仿佛世間之物再美好,也終歸會顯得凡俗,只有賦予了那幾分仙氣,才不負這千萬里飄香的桂花。《晉書·郤詵傳》記載,當年晉武帝問郤詵如何來評價自己,郤詵答道:「我就像月宮裡的一段桂枝,崑崙山上的一塊美玉。」後來,便演變成了「蟾宮折桂」的典故,用來代指金榜題名。

  還記得《紅樓夢》中黛玉對寶玉的嘲謔,「這一去,可是要蟾宮折桂了」。桂花,從來就有著那麼多的寄託。

  八月,是桂花開放的季節,也因此,古人又稱八月為「桂月」,而中秋——那月亮最亮最圓的夜晚,也恰在八月,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芬芳的桂花才與那皎潔的月亮有了亘古的關聯。「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桂花何以有著那樣的芬芳?只因它來自月宮,從不凡俗。

  那桂花有著怎樣的顏色,它的黃不是燦爛的金黃,也不是尊貴的明黃,而是輕黃,還是那暗淡的輕黃,仿佛凝著淡淡的一縷哀愁。她從不稀罕什麼好顏色,她從不思謀取悅於人,她自有一番別樣的風流。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應羞,畫欄開處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

  ——《鷓鴣天·暗淡輕黃體性柔》這是易安筆下的桂花,說的又何嘗不是她自己呢?在那深澗中自開自敗,從不強求人的憐惜,也不爭奪人的寵愛,花落了,從此被人忘懷,她也從來不去在意。你笑她不與眾人言語,她只說她享受這般孤寂。就算花朵飄零,終於消弭了存在過的痕跡,就算被人遺忘,終究無人知曉她曾生長在這岩底,可她的芳馨卻依舊飄蕩在天際,不絕如縷。

  她不需要嬌艷的色彩和俏麗的容顏,她只有一縷芳魂,在這世間飄蕩。

  如此這般,在那群芳之中,也已是將那花魁獨占。

  梅花看見了她的芳姿,也會妒火中燒;菊花嗅到了她的香氣,也會自愧弗如,只因她卓絕的風韻。我們何曾忘記,易安是怎樣吟詠那梅,「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尊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易安又是如何讚賞那菊,「細看取、屈平陶令,風韻正相宜。微風起,清芬醞藉,不減酴醿」。如今,無論是那高潔的梅,還是那淡雅的菊,竟都不如眼前這逕自飄香的桂。

  畫廊邊,一樹桂花靜靜地開著,靜靜地吐露著它的芬芳。當此時,荷花已經凋殘,梅花尚未吐蕊,菊花雖在盛開,卻始終沒有桂花的香氣。在這中秋時節,她終於成為最美麗的風景、最多情的存在。

  此時的易安,大概與趙明誠新婚不久,正茂風華。此時的趙家堪稱榮耀滿門,趙明誠的父親趙挺之已做了當朝宰相,確乎是「炙手可熱」。趙明誠身處這等官宦之家,又會有怎樣的似錦前程!易安總是覺得自己「家貧」,和那煊赫一時的趙家相比,也確實如此。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為人淡泊,從不爭名逐利,所謂的「家貧」,又未嘗不是「清高」的另一種表達,而易安自己呢,她雖則沒有顯赫的家世,卻有那難以匹敵的蓋世才華,「詞女」的讚譽早已遍布京城。你有你的榮耀,我有我的才情,正如舒婷的那首《致橡樹》所說的: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雲里。

  這樣的自傲自驕的情懷,或許也只有青春年少的那幾年才會有,因為沒有經歷過那麼多的滄桑,此心尚未老去,她還沉浸在新婚的喜悅與溫存中,那時候的趙明誠還只是太學生,只有初一和十五才能夠和易安團聚。每當這個時候,他們總是把那金石字畫細細欣賞,短暫的團圓,也顯得彌足珍貴。佳偶天成,說的也不過如此。

  「莫羨三春桃與李,桂花成實向秋榮。」這是桂,也未嘗不是易安自己。

  此時,她正在自己最美好的華年裡,吐露著芬芳,播撒向天際。

  二

  離別,最是傷感的時刻,偏逢上這淡淡的秋,豈不備增憂傷。正如柳永所說:「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如今,易安所面對的,正是這痛苦的離別,和這淡淡的秋。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那紅紅的荷花落了,凋盡了它最後一絲芬芳。孤獨的人,只有品味著自己的孤獨,哪裡還有心情把那殘荷欣賞。那似玉的竹蓆上也只留下了一片冰涼,只因沒有了他的溫度。冰冷的何嘗只是這竹蓆,分明還有她那顆寂寞的心。

  輕輕解下羅裙,獨自泛舟湖上,那蘭舟是何等的名貴!任昉在《述異記》中記載道:「木蘭川在尋陽江中,多木蘭樹。昔吳王闔閭植木蘭於此,用構宮殿。」又說:「七里洲中有魯班刻木蘭為舟,至今在洲中。詩家所云木蘭舟出於此。」而她為何始終不肯將那歡顏綻放。「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她也曾泛舟湖上,彼時的她,沒有這名貴的木蘭舟,卻有著永生難忘的快樂逍遙。

  如今,木蘭舟雖好,歡笑卻已不再,只有那蕭索與寂寞終日伴她身旁。

  抬起那迷離的眼眸,望向蒼天,雲的深處,天的盡頭,一行大雁正緩緩地向南飛去,是在報告秋來的消息,還是為有情人寄去思念的信箋?在那無數個南歸與北來的雁陣中,寄託了多少離人的哀思!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一樣的秋夜、一樣的月光、一樣的離別、一樣的感傷,一切都與易安的情懷相似,或許世上的離別盡皆如此也未可知,最是那不解風情的月,那樣明亮地照耀著,照耀著離人的悲傷。經了昨夜那西風的摧殘,一樹的綠葉都已凋盡,天涯路遠,還是望不見離人在哪方。想要把思念寫成短箋,拜託那鴻雁帶到離人的身旁。怕只怕山長水闊,那鴻雁會否帶去她的消息?一切的擔憂,不過是因了情濃。

  花兒自開自落,何曾在意人間的喜與悲,它們有自己的花期,人們豈能奈何得了?那門前的流水,逕自向東流去,帶走了春,帶走了夏,卻為何帶不走離人的悲愁?她是怎樣地思念著那遠方的人兒啊!她知道,他的思念也同她的一般。恰似柳永在《望海樓》中所言:「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這是一種怎樣的默契,只有情到深處,才能有的心意。就算分隔兩地,有著這般心境,豈不就是天堂?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據說,易安的這句流傳千古的詩,也是所來有自的,恰是化用了范仲淹《御街行》中的詩句:「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王士禛在《花草蒙拾》中說:「俞仲茅小詞云:『輪到相思沒處辭,眉間露一絲。』視易安『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可謂此兒善盜。

  然易安亦從范希文『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語脫胎,李特工耳。」

  所謂的「點鐵成金」大概也不過如此了吧,只有易安,有著這般魔力。那是女兒的柔情,男人終究難能體會,因為,那眉間心上都難以迴避的,那才下了眉頭卻又旋即襲上心間的,是對新婚丈夫的思念。

  宋徽宗崇寧元年(1102 年)七月,易安的父親李格非被列入元祐黨籍。

  九月,宋徽宗親手書寫元祐黨人的名單,並刻成石碑,立於端禮門前。朝廷規定,元祐黨人不得在朝為官。此時的趙挺之,卻可謂是春風得意,六月被授予尚書右丞,八月被授予尚書左丞。時人張琰記錄了當時的情況:李清照欲救其父,曾獻詩趙挺之,其中有這樣的句子,「何況人間父子情」。而趙挺之與李格非身處不同的政治派別,身為當朝宰相,卻也不曾施與援手,「炙手可熱心可寒」,心寒的是誰,莫不就是那易安?當時,易安出嫁不過短短兩個年頭,就要經歷夫婦離散的悲苦。與新婚夫婿離別的悽苦,對父母弟兄未來的擔憂,當時,悉數壓在了她的心頭。此時,易安只是一個19 歲的少婦,而她的一生,卻以此為起點,開啟了苦難的歷程。

  三

  總是會有那麼一個人,不期然地出現在你的生命里,輕輕地撩撥你的心弦,漸漸地左右你的悲喜,從此,你的命運便與他系在了一起,再無分離的可能。他,是你命中注定的遇見,是你的劫,你逃不開,也躲不掉。你甚至不知他是何時出現的,或許是早春,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或許是初夏,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或許是晚秋,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或許是淺冬,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化作飛花。從此,不管是春風春鳥、秋月秋蟬,抑或是夏雲暑雨、冬月祁寒,都無法阻擋你們的相思與追隨。

  如果可能,易安是會追隨著趙明誠到世間任何一個角落的。只是當時,易安被驅逐出京城,收不住的相思與愛戀,藏不住的婉轉與柔情,只能通過翩飛的鴻雁,帶給遠方的那個人。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好在,就算山長水闊,易安的心事,他也總是看得清楚。

  佳節又重陽,多少文人騷客驅馳重陽於筆端。「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還似今朝歌酒席,白頭翁入少年場」,這是嘉會寄詩以親;「他鄉共酌金花酒,萬里同悲鴻雁天」「人情已厭南中苦,鴻雁那從北地來」,這是離群托詩以怨,而其中最著名的,莫過於王維的那句「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了。歡會難免是快樂的,而在歡會的時節獨自一人,難免倍增其苦楚。王維明白,易安同樣懂得。團聚的節日,卻與他們無緣,快樂是別人的,他們不願流連。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醉花陰·薄霧濃雲愁永晝》多少人把離恨寫入詩詞,從此不朽,屈原如此,李商隱如此,易安亦如此。

  開篇只一「愁」字,便寫盡了易安的萬千心緒。因何而愁呢?是因了被逐出京的憂鬱,還是因了形單影隻的落寞?或許都不是,只因那個人,他不在,世界就都是暗淡的,更休論是在這團圓的時刻。如果在這樣快樂的日子裡註定孤獨地過,就不如一醉方休。把酒東籬下,在盈盈暗香中追慕陶潛的風姿,又是一種怎樣的瀟灑?把酒東籬一陶然,蕭條異代不同時,或許她才是陶潛最好的知音。陣陣西風吹來,吹動了簾籠,也吹動了閨中少婦的心。為著思念,她已經瘦弱似黃花,而見面依然無望。她還要等待多久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愛無盡,思念亦無涯。或許不再思念是一種解脫,那又如何證明那個人曾在她的生命里停駐。為了愛他,為了證明對他的愛,她寧願忍受思念帶來的一切痛楚與磨折。怎能說不是悽苦的呢,又怎能說不是銷魂的呢,但為了他,一切的苦,或許都是另一種甜。

  人言「閨中少婦不知愁」,易安自然是知道愁的滋味的。當一個女人經歷了離別,經歷了相思,經歷了政治的波折,也經歷了家庭的離散,她怎還會不知愁為何物?但此時此刻,易安的愁,更多的只是富貴閒愁吧,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因為她還能把酒東籬,因為她還能玩味暗香盈袖,而當她嘗遍了人世苦楚,或許反而「欲說還休」,只得道一聲「天涼好個秋」。

  關於這首《醉花陰》,有一個故事記載在元代伊世珍的《琅嬛記》中:重陽時節,易安思念明誠太甚,便作《醉花陰》一首寄給明誠。明誠讀罷,對易安的文采深深嘆服,自愧弗如。但男人的天性使然,他們總是爭強好勝的,尤其是在自己心愛的女人面前,更是不願怯陣。明誠下決心,定要寫出一首能勝過《醉花陰》的詞。於是他謝絕賓客,廢寢忘食,三個日夜過去了,明誠寫作了五十首詞。他把易安的詞混雜在這五十首詞中,一併交給自己的友人陸德夫。

  陸德夫玩味再三,說道:「只有三句最好。」明誠急忙問道:「是哪三句?」陸德夫緩緩吟誦道:「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正是出自易安的《醉花陰》。

  說是逸事,自然難辨其真假,但卻可從一個側面看出世人對易安才華的感佩。

  林語堂在《武則天正傳》中說過這樣一句話:「若是命運不肯創造一個偉大的女人,一個偉大的女人會創造自己的命運。」「一代詞宗」的偉大,確乎是命運造就的。「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詞易好」,如果不是經歷了那麼多的離亂與悲苦,那麼多的蕭索與淒涼,易安或許不會有這般偉大。而這偉大,對於她自己來說重要嗎?如果可以選擇,她寧願與愛人廝守終生,而不是孤獨終老;她寧願兒孫滿堂,而不是後嗣無人。無奈的,只是命運從不由我們做主。易安不是武則天,她更像是張愛玲,她自有她的偉大之處,卻也可以在自己深愛的人面前,低到塵埃里。

  此時,易安只是端起斟滿了的酒杯,在微醺里,品咂她的離愁別緒……

  四

  宋徽宗崇寧五年(1106 年)春,朝廷終於下詔,銷毀了「元祐黨人碑」,隨即大赦天下,解除了當年對「元祐黨人」的禁錮。李清照自然也在這被赦的行列中,得以重返京城。從宋徽宗崇寧二年(1103 年)被驅逐出京,至今已近三個年頭,而今,終於得以與那日思夜盼的丈夫團聚,該是怎樣的喜不自禁啊!然而,物依舊,人已非,她那日夜思念著的丈夫,竟然改變了當年的心意。

  當失望與愁苦混雜,當傷心與淒涼交織,便有了這首《小重山》: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

  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

  首句「春到長門春草青」,是借用了五代詞人薛昭蘊《小重山》的成句,原詞為:「春到長門春草青。玉階華露滴,月朧明。東風吹斷紫簫聲。宮漏促,簾外曉啼鶯。愁極夢難成。紅妝流宿淚,不勝情。手挼裙帶繞階行。思君切,羅幌暗塵生。」這自然是一首充滿悽苦的宮怨詞無疑。易安引此成句入詞,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當真是傷心人別有懷抱。

  長門宮,是漢代的宮殿。漢武帝幼時曾說:「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也。」可惜,誓言與謊言之間,從來只有一字之別,而漢武帝也終於將那陳阿嬌廢黜,將那皇后的封號褫奪。昔年那藏嬌的金屋而今易主於他人,陳阿嬌遷居幽僻冷寂的長門宮,眼中含著幾許熱淚,心中又懷著幾多哀愁。從此,長門宮成為冷宮的代稱。傳說,陳阿嬌曾以一字千金的價格,向司馬相如求得一篇《長門賦》,情辭哀婉,武帝大為感動,阿嬌復受寵如初。這是怎樣多情的期盼!無奈,傳說終究只是傳說而已,阿嬌也終究再無受寵之日。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鎖住了一個人,冷透了一顆心。春到長門,又是一年光景,而那九五之尊的帝王,卻再也不曾踏入故人的宅院。

  《招隱士》中有這樣兩句:「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春草萋萋,連綿到那遙遠的天涯。遠方有著怎樣的美好,竟讓那王孫棲遲淹流,不忍回顧,而趙明誠的心呢,此刻又停駐在何方?身在咫尺,心卻遠在天涯。是身的分離更可悲,還是心的分離更可嘆?易安找不到答案。萋萋總是無情物,吹綠東風又一年,從此,那萋萋芳草,訴說的儘是她的惆悵。

  李煜曾寫過一首小詞,名為《清平樂》:「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或許,真的只有愁苦之人,才更懂得惺惺相惜。此時,易安不正像極了昔時的李煜?一樣的芳草萋萋,一樣的寂寞愁濃。

  那江梅漸次綻放了,「迎春故早發,獨自不疑寒」,雖然還不曾占盡枝頭,卻也不曾誤了花期。何曾想到,今日歸來,竟然只有這江梅一如往昔。「紅酥肯放瓊苞碎,探著南枝開遍未。不知醞藉幾多香,但見包藏無限意。道人憔悴春窗底,悶損闌干愁不倚。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朝風不起。」 那是易安昔年的詩句,曾經一度,她憐惜著自己的孤苦,憐惜著梅的遭際。到如今,還是只有她和這梅相互慰藉、相互憐惜,是可悲,還是可嘆,或者都不是,只是心頭無比真實的暖。最是讓人感動的,從不是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宋代時,把茶製成茶餅,再在茶籠中碾成茶末飲用。宋代龐元英在《文昌雜錄》中記載道:「(韓魏公)不甚喜茶,無精粗,共置一籠,每盡,即取碾。」可見當時確有這樣的習俗無疑。「碧雲」,是形容那茶餅的顏色,而「玉成塵」,則用來形容那茶末。獨自品茗花下,將那曉夢驅散,是怎樣的愜意時光。只是,品咂得出那茶的甘洌嗎?或許只品咂出淡淡的苦澀,不管唇間,還是心頭。

  「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凌亂的花影壓上重重深鎖的門,那花影竟也是有重量的嗎?淡淡的月光透過稀疏的簾籠,好一個多情的黃昏,大概只有那以梅為妻、以鶴為子的林逋,曾有幸得見,留下了「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千古絕唱,而當此黃昏,卻無人與易安共欣賞,又是怎樣的無奈,怎樣的悲涼!如此良辰美景,卻不曾有賞心樂事,人間事,少的是盡善盡美,多的是美中不足,到今日,才是真的懂得。

  從崇寧二年到崇寧五年,易安是懷著怎樣的無奈,懷著怎樣的辛酸,辜負了二載春色和三度梅開!而始終不曾辜負的,卻是那心上的人兒。「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字字句句,是怎樣的孤獨寂寞,怎樣的悽苦愁絕,字字是血,聲聲是淚。如今,當所有的愁雲慘霧都散去,當所有的壯闊波瀾都平息,她終於又回到了這裡,那曾無數次縈迴於腦際的地方,那曾無數次在夢裡追索的地方。她是怎樣幻想著他們的久別重逢,幻想了無數種場景,卻獨獨忽視了這一種。她是太相信了自己,還是太相信了愛情?只是她從來不曾想到,她那丈夫竟會改變了心意。不經意的悽苦才是最苦,苦到斷了肝腸;未預見的痛才是真痛,直到痛徹心扉。易安是怎樣地期待著,期待著把那美好的春光珍惜啊!可惜,可嘆,或許也只有那梅花陪她一起度過這春天。

  他那靈魂還要寄居何方,他那真心還要棲遲何處?招得回王孫的魂,招得回明誠的真心嗎,再與她廝守一處,將那春光欣賞,將那愛情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