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李清照

  人生不過一場憔悴花事

  第一節 閨中爛漫花如夢

  少年時的易安,生活得無憂無慮,一切記憶都如溫存而綺麗的夢人。

  也正是此時,萌發了「綠肥紅瘦」的慨嘆,然而這一切不過富貴時的閒愁,更是她後期悲苦人生中的美好年華。

  多年後,驀然回首,一切如在目前,是無盡的淒涼歲月中最真實的慰藉。

  此刻正是她生命中無比爛漫的春。

  一

  「大明湖畔,趵突泉邊,故居在垂楊深處;漱玉集中,金石錄里,文采有後主遺風。」這是郭沫若先生為位於濟南趵突泉邊的李清照紀念堂所題之詞。

  郭老此言,寥寥數語,卻說盡了易安的一生。但可發一噱的是,趵突泉邊,本不是易安的故鄉。歷來,人們認定李清照是濟南歷城人,而她實際的故鄉卻在山東明水。可無論是濟南還是明水,都是一樣的青山綠水。青山是不變的崔嵬,綠水在亘古地流淌。易安的名字,和這青山綠水一樣永恆。

  「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幼時的李清照就生活在這樣的明山與秀水中,無慮也無憂,無欲也無求。那時候的生活多好,日子像河水一樣流淌,沒有驚濤,也沒有駭浪,只有偶然泛起的點點浪花,如同跳躍的音符,那是生命樂章中最歡快的點綴。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 年),易安出嫁的年紀近了,為了擇一位好夫婿,其父李格非將她接到當時的都城汴京,半是無奈,也半是期待,李清照就這樣離開了生養她的家鄉山東明水,那一年,她16 歲。

  京都,無疑最是繁華的所在,她盡情地揮灑著自己的才情,很快便在詩壇嶄露頭角,但這一切,都不曾沖淡易安對故鄉的懷念與追憶。那一座山,那一彎河,那一葉扁舟,還有她自己,那個無慮也無憂的人兒……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早已深深地鐫刻在她的心間,無時無刻不在她的記憶里鮮活,故鄉的風物、從前的光景、同游的侶伴、逝去的華年,時時縈繞在她的腦海間,秀口一吐,便吟出了這首《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幼時的易安會是什麼樣子呢?記得沈從文先生在《邊城》中這樣描寫翠翠,那個精靈一般的姑娘:「翠翠在風日裡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隻小獸物。人又那麼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或許幼時的易安也是這樣一個姑娘吧。此言一出,或許會有太多的人嗤之以鼻。人們只知道易安是「一代詞宗」,是「絕世才女」,卻忘記了,她也有過娉娉裊裊十三餘的美好華年,她也有過豆蔻梢頭二月初的難忘過往。人們總是神化她,殊不知,神是用來景仰的,而人,才是用來愛慕的,人們總是細數她的苦難,殊不知,她生命中也曾有那麼多的歡樂。

  出身官宦人家,父母皆擅長文辭,易安自然是與翠翠不同的。她自幼飽讀詩書、博學多識,無論是對政治還是對人生都有著非凡的領悟。如果說,翠翠是在用她的清靈感悟著世界,那麼易安不僅感悟著世界,更感染著世界。

  在古代,女孩子到了15 歲要舉行「笄禮」,俗稱「上頭」,就是把頭髮綰起來,表示到了出嫁的年紀了。按照當時的風俗,「上頭」之日,女孩子是要外出遊玩的,因而這一天,常常選在天氣溫和的時節。南朝梁簡文帝就曾寫過這樣的詩句:「婉娩新上頭,湔裙出樂游。」或許這就是易安此次出遊的緣由。

  如此重要的日子,自然要大書而特書一番。

  溪亭日暮,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有那少女們嬌俏的臉龐倒映在河水中,還有那姑娘們放肆的嬉笑聲飄散在斜陽里。這樣的時刻,怎能不啜飲幾口清酒呢,為著那充滿快樂也充滿傷感的從前,為著那充滿期待又充滿未知的今後。只是啜著啜著就醉了,醉在了酒里,醉在了如畫的風景里,醉在了美好的華年裡,更醉在了如歌的歲月里。不要笑這些女孩子吧,她們剛剛親手埋葬了自己最美好的華年,她們的放肆、她們的任性、她們的恣意、她們的狂歡,或許也一併埋葬了。以後的歲月里,那漫長到近乎無望的歲月里,她們是妻、是母,卻難能再是此刻的自己。

  日暮倒載歸,酩酊無所知。只是這日子如此重要,只是這歡樂這般難得,如何忍心「酩酊無所知」呢?每一分鐘都彌足珍貴,每一秒鐘都使人流連。

  人生若朝露,行樂需及時。這樣的放任不羈,或許只屬於青春年少時節。

  花落了還會再開,月虧了還會再圓,而逝去的歲月呢,它們永遠不會再回來。

  也正因此,易安才更珍惜這次的出遊,就算興盡了,也還是要去那藕花深處走上一遭,那是青春的終曲,是年少時節最後的狂歡。

  那葉扁舟偏又陷在了藕花深處,怎麼辦?歸途在哪兒?看似焦灼,但也只是「看似」而已,易安怎會真的害怕找不見歸路呢?她只是看著被驚起的鷗鷺,清淺一笑。

  有時候,快樂總是在不經意間。設想一下,如果不是沉醉不知歸路,如果不是誤入藕花深處,如果不是驚起一灘鷗鷺,誰知道會不會有這許多的歡樂,誰知道多年以後還會不會記得這個夜晚和這個夜晚裡的美好呢?只是這樣更容易被銘記吧,那些曾經擁有的點滴。

  據說,李清照創作了這首詞之後,其父李格非隱去其姓名,請友人與同僚賞鑒,眾人紛紛稱讚,時人競相傳閱,卻都不相信是出自一位16 歲的閨閣少女之手。有人認為是蘇軾所作,更有甚者,認為這首詞有神仙氣,當是出自呂洞賓的手筆。

  後人曾給予易安這樣的評價:「易安倜儻,有丈夫氣,乃閨閣中之蘇、辛,非秦、柳也。」易安自然聽不到這些評價,可就算她聽得到,相信這些旁人視為溢美之詞的言語,之於她,也不過如清風過耳。「丈夫氣」如何,「閨閣氣」

  又如何,「蘇、辛」怎樣,「秦、柳」又怎樣,易安怎會在意呢。她從來不想做什麼大丈夫,她只是一個待字閨中的少女,只是大家閨秀的軀殼從來不曾縛住她的真性情——明水的一山一水涵養出的真性情,過往的高潔之士薰陶出的真性情——當這些真性情噴薄而出,自然便成為了「倜儻風流」。易安是有意為之嗎?她才不會呢!她只是在書寫著自己的真心罷了。

  如夢,如夢,所有的關於青春的一切,不正像一個溫存而綺麗的夢嗎?

  「裊娜少女羞,歲月無憂愁」,這豈不正是此刻的易安?

  溪亭日暮里,藕花深處中,驀然回首,易安恍然還是那個東鄰少女,娉娉裊裊,豆蔻正梢頭。

  二

  宋代惠洪和尚的《冷齋夜話》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昔時,唐明皇在香亭召見楊貴妃,恰巧此時的楊貴妃宿醉未醒。唐明皇只得命侍女攙扶著楊貴妃登上香亭。酒後的楊貴妃,香腮上嬌紅點點,不知是因酒醉而紅,還是因殘妝而艷,鬢髮繚亂,金釵橫斜,自有一番說不出的風情。楊貴妃本就嬌軟的身軀,因醉酒而更顯無力,不能為唐明皇行禮。唐明皇不氣反笑,因說道:「這哪裡是貴妃醉酒,分明是睡眼惺忪的海棠。」這就是「海棠春睡」的由來。或許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海棠又被稱為「花中貴妃」。

  風流名士們,自然免不了競相吟詠這尤物。

  東坡先生曾有詩云:「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東風、香霧,都不過是這「花中貴妃」的布景,只有它才是主角。夜深了,月亮最是不解風情,轉過了迴廊,還怎能看清這嬌艷的俏臉?這海棠也會睡去嗎?而如若再不得見這美好的容顏,豈非人生第一等的憾事?姑且點上一支高燭,借著那點點燭光,把這海棠看個夠。人說東坡先生最恨海棠無香,海棠的容顏已然那般美好,若是再有那馥郁的芬芳,豈不占盡了春色,即便海棠無香,也未見有不愛海棠者。

  詩人鄭谷也做過一首《海棠》詩:「春風用意勻顏色,銷得攜觴與賦詩。

  穠麗最宜新著雨,嬌嬈全在欲開時。莫愁粉黛臨窗懶,梁廣丹青點筆遲。朝醉暮吟看不足,羨他蝴蝶宿深枝。」當百代之下,難有人敵的莫愁,都已經成為了海棠的陪襯,足見詩人對海棠的愛慕之深。讚賞之切。就算是最善畫海棠的梁廣,也難以畫出它的韻味來。最美的景致,總是丹青塗抹不出的。那穿花的蝴蝶,最引起他的忌妒,只為它們能夠靠近那海棠,一親芳澤。

  易安也曾在詩中寫海棠: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如夢令? 昨夜雨疏風驟》

  易安是愛花的,又怎能不愛這冶艷的海棠?而花會開,就總是會敗的。

  偏逢上這風雨交加的夜,這樹海棠的命運豈非太過悽苦?花開之時,人們越是愛慕它的嬌艷,敗落之時,也就越是傷感它的凋殘。正如我們不願看見美人遲暮一般,也沒有人願意看見一樹海棠的凋零。「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醉人的海棠,又有誰忍心摘下呢?無他,只有趁著它還燦爛著,貪婪地將它看個夠。

  天空開始飄雨了,不是「天街小雨潤如酥」,也不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而是狂風暴雨,海棠的嬌軀,怎經得起這般摧折?

  無情的風雨,不要去摧折它了,你就那樣艷羨它的美嗎?到了忌妒的地步,一定要將它徹底摧殘淨盡才罷休。風雨不只磨折著這海棠,也磨折著易安的心。她不願見證這海棠的凋零,她也不願錯過最後一次欣賞這海棠的機會。

  心亂,亂成了一團麻。是這天氣攪亂了她的心,帶來了不絕如縷的愁緒,這無情的風雨、將盡的春。喝上三杯兩盞淡酒,酒最是能消憂,澆滅了這滿懷春愁。

  喝著喝著,便沉沉地醉了,便沉沉地睡去了,只是睡夢裡,依然惦念著那樹海棠,它們還好嗎?可還在盛開著,一如從前的模樣?

  天光大亮了,最牽腸掛肚的,還是那樹海棠。她多想掀開那道簾,看一看那魂牽夢縈的花。可她又多怕,怕見到滿枝儘是綠葉,再無一朵海棠。韓偓有詩云:「昨夜三更雨,臨明一陣寒。海棠花在否?側臥捲簾看。」詩中之人尚敢卷開帘子,去看一看那海棠,而易安卻連捲簾的勇氣都不曾有。張炎云:「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易安的心境,恐怕也是如此吧。

  丫鬟走了進來,依舊是如往昔般的笑靨,了無憂愁,她又怎知,那海棠經歷了命運怎樣的折磨。

  「那些海棠,它們還好嗎?」她終於問出了這句藏在心間許久的話。

  「和平常並無大分別呀!」丫鬟的語氣那般的輕鬆,還透著隱約的笑意。

  呵,怎麼會無大分別呢?經歷了那樣的淒風和苦雨,經歷了那樣的摧殘和磨折,還會無大分別嗎?

  「知道嗎,你知道嗎,那綠葉一定占滿了枝頭,而那花朵一定凋零了太多!」

  是在說花,也是在說自己。

  此時的易安,大概還是一個待字閨中的少女。女人總是害怕容顏衰老。

  一朵花的凋零,註定引起她們時不我待的悲哀。海棠花落了,明年還會再開,而年華流逝了,又怎會再重來?

  花有重開日,人無年少時。休管她是不是「一代詞宗」,休管她是不是才華蓋世,此時,她只是一個待字閨中的少女,等待著心上人的垂愛。

  宋代陳郁在《藏一話腴》中這樣評價這首小詞:「李易安工造語,《如夢令》『綠肥紅瘦』之句,天下稱之。」王士禎更是稱賞它「人工天巧,可稱絕唱」。

  這首小詞的出現,更加奠定了她「詞女」的地位,追捧之人日眾。我們不知道,這其中是否就有那個太學生趙明誠,我們也不知道,是否就是因「詞女」的稱呼叫得響了,趙明誠才想到了那個「詞女之夫」的把戲,我們只知道,一切才剛剛開始,而他們的故事還很長,很長……《紅樓夢》中,紅樓兒女們也是結過「海棠詩社」的,而當大觀園已成為過往,當眾人紛紛流落他方,一切都只成為生命中曾有過的裝點,偶然回首,美好得不像真實存在過一樣。或許對於易安也是如此,當很多年後,回顧這樣一個清晨,回顧「綠肥紅瘦」的慨嘆,方知一切不過富貴閒愁。

  三

  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縴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點絳唇·蹴罷鞦韆》

  一聲笑語誰家女,鞦韆映、紅粉牆西。是誰家的女兒,在這撩人的春色里盪著鞦韆?她沒有嚴整的妝容,也沒有華麗的衣衫,只有臉頰上的點點緋紅,和隨風飄蕩的裊娜嬌軀。一個多麼嬌俏的姑娘。許是盪得久了,累了,乏了,只見她輕巧地跳下鞦韆。她才不會背面鞦韆下,何須那般矯揉造作,這裡是後園是天地。露濃花瘦,初夏時節了,難怪手上汗津津的,倦極了,姑且不去管它。鞦韆架上春衫薄,怎禁得起那淋漓的香汗?汗濕了羅裙勾勒出裊娜嬌軀,散亂了髮絲,平添出幾分嬌媚。

  那漸漸近了的,是腳步聲嗎?驚走了鶯,驚飛了燕,也驚住了易安的心。

  髮絲繚亂,羅裙透濕,怎能讓人看到這般狼狽,姑且逃開這是非之地,躲他一躲,避他一避。倉皇中,劃破了襪,也掉落了釵,只是,她的面孔依舊那般動人,像極了那青春萌動的小周后:「花明月黯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襪剗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可是閨閣中的女兒也可以這樣恣肆嗎?王灼在《碧雞漫志》中這樣評價她:「作長短句,能曲折盡人意,輕巧尖新,姿態百出。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

  自古縉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藉也。」易安固然聽不到這話,可就算她聽到了,也不過付之一笑罷了。「閭巷」怎樣,「荒淫」又如何?她不奢求世人的讚美,也不在意世人的詆毀,只是這血肉是真的,情意也是真的,又有什麼好怕,又有什麼不能說?這也時時顧慮,那也時時小心,空負了那幾十年光陰,豈非白白來這世上走了一遭?

  眼看那青梅都已成熟,該是有多麼香甜!姑且停下的腳步,嗅一嗅它的馥郁芬芳。可不要以為在偷看你的模樣,只是愛這初熟的青梅。在不經意間,那少年的容顏,卻早已落在眼裡,印在心間。

  藉口,從來都是蹩腳的理由,而只有他,值得她如此大費周章。

  青春,本來就是用來放肆的,就算是和羞走,也還是要倚門回首。那是怎樣多情的回眸!或許正如秦觀所說,「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或許是楊貴妃看向唐明皇的那一眼,從此「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又或許是崔鶯鶯看向張生那一眼,「東風搖曳垂楊線,遊絲牽惹桃花片,珠簾掩映芙蓉面」。只那一眼,便是一世一生。

  這首小詞,像極了韓偓的《遇見》:「鞦韆打困解羅裙,指點醍醐索一尊。

  見客入來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門。」如此相似的經歷,豈非讓人質疑?古代本就有斗詩的傳統,又或者這本就是易安敷衍其事,顯示自己的詩才也未可知。

  只是世人寧願相信,一切都是真實的寫照,而那漸漸近了的腳步聲,確乎屬於那個太學生,那個讓她夢縈與魂牽了一生的人兒——趙明誠。

  元代伊世珍在《琅嬛記》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趙明誠到了該娶親的年歲,父親要為他擇一佳婦。一天,趙明誠白日裡做了一個夢,醒來以後忘記了夢境,卻只記得三句話,「言與司合,安上已脫,芝芙草拔」,他把這三句話告訴了父親,詢問父親是否有深意在其中。父親為他解釋道:「這是預示你要娶一位會作詞的女子當妻子。『言與司合』,是一個『詞』字,『安』字去掉上半邊,是一個『女』字,『芝』『芙』去掉草字頭,是『之夫』二字。『詞女之夫』,難道不是這個意思嗎?」後來,李清照果真嫁給了趙明誠。

  是冥冥中註定的佳偶天成,還是有心之人的錦上添花?

  當時,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和趙明誠的父親趙挺之分屬於不同的政治派別。北宋時期的政治鬥爭是極為嚴酷的,而此時卻恰好和緩了下來,這或可看作趙李二人結合的「天時」;李清照千里迢迢從山東明水來到都城汴京,來到趙明誠的所在,這姑且算作「地利」;而「人和」呢?或許只有趙明誠才能為這個詞做最完美的註解。

  人們總是愛聽故事,只是故事中人的悲喜,或許他們永遠難以真正體會。

  誰有一雙眼,能看盡平生?誰又曾想到,他們日後的歲月里會充滿那麼多的傷痛?只是就算他們知道,也不會後悔今日的一個回眸。那一瞥,已落雁驚鴻。

  鞦韆架下,梅子樹邊,女兒的一顆心早已被撩撥亂。

  四

  寒食節,通常在清明節前的一兩天。梁代宗懍在《荊楚歲時記》中是這樣記載的:「去冬節一百五日,即有疾風甚雨,謂之寒食,禁火三日。」關於寒食節,有一個流傳久遠的故事。相傳在春秋時,晉國發生內亂,介子推幫助晉文公出逃,並最終輔佐他奪得王位,正當晉文公想要封賞他時,他卻逃到山中隱居起來,晉文公放火燒山,想要逼他出來,介子推卻抱著樹幹燒死在山中。

  為了悼念介子推,於是便有了寒食節,禁火光、食寒食的習俗也因此產生。

  淡盪春光寒食天,玉爐沉水裊殘煙。夢回山枕隱花鈿。

  海燕未來人鬥草,江梅已過柳生綿。黃昏疏雨濕鞦韆。

  ——《浣溪沙? 淡盪春光寒食天》這是一個春光和煦的日子,香爐里的沉香快要燒盡了,只剩下裊裊余煙。

  這樣明媚的日子,她為何不去踏青遊玩,白白地躺在這裡,豈不辜負了這醉人的春光?或許反倒是陸機,最能猜透小女兒的心思,「幽居之女,非無懷春之情」?是什麼擾了她的清夢嗎?只見她不情願地睜開了惺忪的睡眼,凌亂的髮絲鋪散在枕頭上,無限的嬌羞、無限的嫵媚。她夢見了誰呢,是那個太學生嗎?

  那個她倚門回首時瞥見的少年,那個「詞女之夫」,如若果真如此,那真可謂是綺夢了。可不管那夢境有多美好,醒來之後依舊是了無痕跡。她的悵恨是因為這個嗎?還是因為在這淡盪的春光里依舊尋不見他的影蹤?

  春光正好,往年成雙飛來的海燕,今年怎麼錯過了歸期?望穿了秋水,也望不見它們的蹤跡。是為了怕那待字閨中的女兒看見它們成雙而難過心傷嗎,所以它們遲遲不歸來?不過,她也真的艷羨這千萬里不離不棄的追隨。她和她那心上的人兒,也會有這樣的光景嗎,又是在何時?

  海燕誤了歸期,夥伴們可不能負了這無限春光,她們歡快地鬥起了百草。

  鬥百草,最早的記載見於《荊楚歲時記》:「五月五日,謂之浴蘭節。荊楚人並踏百草,又有鬥百草之戲。」一直到唐宋,都還延續著這樣的傳統。晏殊的《破陣子》中還寫過:「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後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巧笑東鄰女伴,採桑徑里逢迎。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鬥草贏。笑從雙臉生。」那些少女們該是多麼歡快,而當年沉醉不知歸路的易安呢,她為何不加入這些少女的行列?曾經的歡快呢,曾經的灑脫呢,隨著年華的流逝也一併流逝掉了嗎?她也想重拾舊日的笑語歡歌,重拾往昔的燦爛年華,只是有些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不再回來。那些小女兒的情趣,屬於昨天,屬於那被埋葬的過往,卻不屬於現在。現在縈繞著她的,是無盡的相思與哀愁,還如何找回那錯過了的自己?那個自己,在屬於她的年華里燦爛著,而現在的自己,獨自品咂著相思的況味。昔日的夥伴們呼喚著她,「快來啊,和我們一起!」她無暇顧及,她不想理會,她的容顏,而今只為一人姣好,她的所有,都已化作了等待的焦灼。

  幸運的是,她的心沒有凋零,而她與趙明誠,也終於共結連理。

  江梅的花期已過,清明,早已不是屬於它們的季節。杜甫有詩云:「梅蕊臘前破,梅花年後多。絕知春意好,最奈客愁何?雪樹元同色,江風亦自波。

  故園不可見,巫岫郁嵯峨。」梅花,註定屬於那素裹銀裝的冬,柳絮才是春的主角。就算還有幾分留戀和幾分不舍,也終於難以抵擋梅花漸落,梅子漸熟。

  冬天是屬於梅的,春天是屬於柳絮的。又是一年柳絮翩飛的時節。杜甫有詩云:「腸斷江春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顛狂柳絮隨風去,輕薄桃花逐水流。」不要這樣漫天地飛吧,是要告訴她已是春深了嗎,是要告訴她又是一年光景了嗎?那逐著流水東去的,哪裡只是柳絮楊花,分明還有她的青春和她的嬌艷年華。她又能怎樣呢?父親要為她擇一門好親事,卻遲遲定不下婚期,可怕,容顏將老;可恨,那心上人身在何處;可惡,這楊花還在漫天飄飛。

  又是黃昏了,最是那難耐的時刻。黃昏過去了,又是那漫長的黑夜,人說黑夜惱人,可在她看來也不過如此。自從遇見了他,終日浸在思念的悽苦里,白天,黑夜,哪裡會有什麼大分別。「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不開門,鎖住的哪裡只是那個人兒,還有那顆孤寂的心。易安,真能道得其中的滋味。

  下雨了,絲絲細雨打濕了她的鞦韆。鞦韆,唐明皇呼之為「半仙戲」,最是少女們喜愛的遊戲。那裡有過她多少歡樂啊,而今看來,早已是恍如隔世一般,在她的身上,再也找不到當年無憂少女的半點痕跡。她是真的有過那樣的歡樂嗎,或許連她自己都會去質疑。曾經,怎能沉浸在那樣小小的幸福與喜悅里,無法自拔?如今,當世易時移,非復當年的光景,她的生命里,從此只裝得下他一個人。愛情,從來都這般無理。

  「樓外垂楊千萬縷,欲系青春,少住春還去。猶自風前飄柳絮,隨春且看歸何處。綠滿山川聞杜宇,便作無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這首《蝶戀花》,出自朱淑真之手。一樣的垂楊、一樣的柳絮、一樣的黃昏、一樣的細雨,或許還有那一樣的百結愁腸,也許,真的只有女兒,才能體會女兒的心,才能讀懂女兒的情愁。

  寒食節里的百無聊賴,與家國無關,只是一場春事,有關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