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國破家亡悲春秋

  靖康之難後,她經歷了國破家亡,流離失所的黍離之悲。

  身世的飄零,更加襯託了這個時代的動盪不安;飽經的苦難,也更加渲染了深沉悽愴的亡國之痛。

  此時,一場細雨、一陣清風,都讓她傷春悲秋,憂思滿懷。

  此刻正是她生命中無比肅殺的秋。

  一

  薄露初零,長宵共、永晝分停。繞水樓台,高聳萬丈蓬瀛。芝蘭為壽,相輝映、簪笏盈庭。花柔玉淨,捧觴別有娉婷。

  鶴瘦松青,精神與、秋月爭明。德行文章,素馳日下聲名。東山高蹈,雖卿相、不足為榮。安石須起,要蘇天下蒼生。

  ——《新荷葉·薄露初零》

  這是一首祝壽詞,後人總是費盡了心思,去猜測那壽主為誰。有人認為是晁補之,有人猜度是朱敦儒。苦苦探尋,始終沒有太多的意義。隔了太遠的時間與空間,蒙了太多的歷史的煙塵,再回頭,依稀間,已再看不清當年壽主的面影,而分明無疑的,則是易安那顆為國家的前途與命運而深深憂慮的心。

  薄露初降,又是一年秋分時節。那水邊的亭台樓閣,恍惚間,成為了萬丈蓬瀛。「蓬瀛」,指的是蓬萊和瀛洲,都是傳說中的仙山。東晉葛洪在《抱朴子》中這樣形容那些得道之士:「或委華駟而轡蛟龍,或棄神州而宅蓬瀛。」唐代許敬宗有詩句云:「幽人蹈箕潁,方士訪蓬瀛。」明代唐順之也曾寫過「此去周南異留滯,看君到處即蓬瀛」的句子。自古人們求仙訪道,不過為了長生不老,而那壽者竟然居於這人間仙境,莫不是早已得道成仙?

  芝蘭,是香草。《世說新語·言語》中曾記載了關於「芝蘭」的典故:「謝太傅問諸子侄:『子弟亦何預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諸人莫有言者,車騎答曰:『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於階庭耳。』」芝蘭,自然是對那「諸子侄」的美稱。

  從前官員上朝,需要頭戴冠簪,手執笏板,就是所謂的「簪笏」。蘇軾曾寫過這樣的詩句,「數朝辭簪笏,兩腳得暫赤」。「簪笏」,指的是仕宦生涯,而在這裡,指的則是賓客中的諸位官員無疑。既有族中的眾多子侄,又有朝中的諸位高官,更有那如花似玉的少女,獻上美酒一樽,那壽宴有著怎樣的盛景,自然可以想見。

  祝那壽主福壽綿長,如松鶴一般;祝那壽主精神矍鑠,勝如秋月;祝那壽主的德行文章,譽滿京城。「鶴瘦松青」,鶴與松一起,常作為長壽的象徵,多用於祝壽之詞。秋分時節的月,也總是最為明亮。「日下」,指京都,古代以皇帝比日,皇帝所居,自然便稱為「日下」。《晉書·陸雲傳》中有這樣的記載:「雲與荀隱素未相識,嘗會(張)華坐。華曰:『今日相會,可勿為常談。』雲因抗手曰:『雲間陸士龍。』隱曰:『日下荀鳴鶴。』」所有的祝壽之語,無論是那「鶴瘦」,還是那「松青」,甚或是那「秋月」,句句無不顯得清新自然,種種無不透出蘊藉含蓄,也無一絲媚悅,也無半點凡俗。

  「東山高蹈,雖卿相、不足為榮。安石須起,要蘇天下蒼生。」結尾二句所運用的,都是謝安的典故。

  謝安曾隱居於會稽東山,大詩人李白感念此事,曾作《東山吟》一首悼念謝安:「攜妓東土山,悵然悲謝安。我妓今朝如花月,他妓孤墳荒草寒。白雞夢後三百歲,灑酒澆君同所歡。酣來自作青海舞,秋風吹落紫綺冠。彼亦一時,此亦一時,浩浩洪流之詠何必奇。」在宋朝,人們又習慣用「東山」「東郡」

  或「東州」來稱呼齊州一帶,也正因此,有人猜測,那壽主正是原籍齊州的晁補之,不知其真假,但無論怎樣,這一切都已然成為了歷史,淹沒成塵。

  《世說新語·排調》記載道:「謝公在東山,朝命屢降而不動。後出為桓宣武司馬,將發新亭,朝士咸出瞻送。高靈時為中丞,亦往相祖。先時多少飲酒,因倚如醉,戲曰:『卿屢違朝旨,高臥東山,諸人每相與言: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今亦蒼生將如卿何?』謝笑而不答。」謝安是東晉時期的宰相,可謂一代名臣。莫非那壽主也有著這般榮耀,和他一般地位嗎?或許,此刻正江河日下的大宋王朝正等待著它的「東山再起」。

  易安,從來不是等閒之輩,她自幼博覽群書,有著怎樣的學識,又有著怎樣的見地,這從她早年的詩歌創作中,即可窺見一斑。

  唐肅宗上元二年(公元761 年),當安史之亂的硝煙都已散盡,元結作了一篇《大唐中興頌》,並刻於浯溪石崖上,歌頌大唐的中興,也稱揚自己的平叛之功。張耒,是「蘇門四學士」之一,針對元結的《大唐中興頌》,他作了《題中興頌碑後》一詩。此詩一出,時人多有唱和。當時的易安,剛剛在詩壇上小露鋒芒,也寫作了兩首和詩,也正是這兩首和詩,讓易安在詩壇上占盡了風光。

  其一云:「五十年功如電掃,華清花柳咸陽草。五坊供奉鬥雞兒,酒肉堆中不知老。胡兵忽自天上來,逆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樓前走胡馬,珠翠踏盡香塵埃。何為出戰輒披靡,傳置荔枝多馬死。堯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區區紀文字。

  著碑銘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子儀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稿人心開。夏商有鑒當深戒,簡策汗青今具在。君不見當時張說最多機,雖生已被姚崇賣。」

  朝廷中有多少傾軋,從來不曾斷絕。彼時的易安,還不曾被驅逐,但目睹蘇門子弟的遭際,心中又何嘗能夠了無塊壘呢?

  其二云:「君不見驚人廢興傳天寶,中興碑上今生草。不知負國有奸雄,但說成功尊國老。誰令妃子天上來,虢秦韓國皆天才。花桑羯鼓玉方響,春風不敢生塵埃。姓名誰復知安史,健兒猛將安眠死。去天尺五抱瓮峰,峰頭鑿出開元字。時移勢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西蜀萬里尚能反,南內一閉何時開。可憐孝德如天大,反使將軍稱好在。嗚呼,奴輩乃不能道輔國用事張後專,乃能念春薺長安作斤賣。」

  王灼在《碧雞漫志》中這樣評價易安:「自少年便有詩名,才力華贍,逼近前輩。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婦人,當推文采第一。」易安的才力自不待言,更重要的是,她還有那非同一般的史識。她並未對楊貴妃責之過甚,說什么女色誤國,也並未刻意地為其開脫。面對歷史,回望曾經,易安所表現出的冷靜與公允,實在不似一個少女所能擁有。

  當時的易安,不過十六七歲光景,正如人們不相信《如夢令》出自這位少女之手一般,人們同樣不相信如此富有見地的詩作是易安的手筆。人們總是莫名地把少女和閨閣聯繫在一起,殊不知,那小小的閨閣,哪裡鎖得住易安的心?她的心,始終在廣闊的天地。宋代周的《清波雜誌》中說:「以婦人而廁眾作,非深有思致者能之乎?」陳宏緒在《寒夜錄》中也說:「奇氣橫溢,嘗鼎一臠,已知為駝峰、麟脯矣。」

  易安若不是有著這般的思致、這般的才華,又哪裡寫得出那流傳千古的《夏日絕句》呢?「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小詩雖短,其氣魄卻分明堪比雷霆萬鈞,幾令那鬚眉側目。身,雖不曾馳騁沙場,心,卻早已縱橫天涯。

  「安石須起,要蘇天下蒼生。」這樣的詩句,也只有易安能夠寫得出。從來只認為,政治是男人的專利,女人何必關心,又何須在意呢?只是易安,從來不是那不知愁的閨中少婦,她的胸襟、她的氣度,勝過那許多濁物鬚眉!

  此時的北宋王朝,正處於江河日下的衰落中,龔自珍曾這樣形容所謂的「衰世」:「左無才相,右無才史,閫無才將,庠序無才士,隴無才民,廛無才工,衢無才商,巷無才偷,市無才駔,藪澤無才盜,則非但鮮君子也,抑小人甚鮮。」

  質言之,所謂的衰世,是體現在社會的方方面面的,可惜可嘆的只是那些士大夫不想看到,他們依舊紙醉金迷。此時的易安,心中又是怎樣的五味雜陳,此時的易安,像極了一個人,正是那自稱「鑑湖女俠」的秋瑾,她也有過這般壯懷激烈:「濁酒不銷憂國淚,救時應仗出群才。拼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她們的痛苦,從來都是因為她們的清醒。殊不知,人生難得的是糊塗,不是她們不懂,只是她們不願。

  二

  宋徽宗崇寧元年(1102 年),當「元祐黨人」被悉數驅逐出京之時,正是趙挺之風光無限之際,真可謂「炙手可熱」。對於政治而言,從來沒有永遠的朋友,有的只是永遠的利益。當「外患」悉數解決,趙挺之還面臨著諸多「內憂」,這所謂的「內憂」,便是與權臣蔡京爭權。宋徽宗大觀元年(公元1107 年)正月,蔡京再次出任宰相。同年三月,趙挺之的宰相之職被罷免,僅僅五天後,他便氣絕身亡。這場宰相之位的爭奪戰,終於以趙挺之的失敗而告終。趙挺之,成為蔡京登上權力頂峰的祭品。

  此時,趙家人竟渾然不知,更大的陰謀正在等待著他們。趙挺之死後僅三天,京城中的趙家人便被悉數收監。因查無實據,不久便被釋放了,只是追封給趙挺之的官職卻被無情地褫奪了,趙氏兄弟三人的官爵也因此而丟失。京城這是非之地,易安與明誠是再不能久留了。離開,成了他們無法選擇的選擇,從此,開始了他們屏居青州的生涯。

  生命中的陰差陽錯,無意間造就了多少美好。屏居青州這段歲月,竟成為易安永生難忘的記憶。昔年,陶淵明曾寫作過一篇《歸去來兮辭》,其中有這樣兩句:「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易安素來傾慕陶淵明的為人,「細看取、屈平陶令,風韻正相宜」,分明透著對陶淵明的無盡讚賞,此時,她便將這宅院命名為「歸來堂」,並自號「易安居士」。正是在這「歸來堂」中他們開始大量地收藏並研究那金石字畫,易安在《金石錄後序》中曾這樣形容當時的生活:「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只因心之所向,才是最絢爛的天堂。在這「歸來堂」中發生的點點滴滴,大概易安一生都忘不掉,每每念及,喟然嘆息「甘心老是鄉矣」。

  美好的時光總是飛快地逝去,轉眼間,已是十年的光景。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 年),隨著蔡京一黨走向末路窮途,趙明誠之母郭氏向朝廷奏請,恢復了趙挺之那曾被追封又一度被裭奪的司徒之職,趙氏兄弟再度走上仕途。對於趙明誠而言,這意味著時來運轉,而對於易安呢,又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心上人的離開,意味著十年來的美好光景不再。丈夫再度走上仕途,她自然會有幾分歡喜,而夫妻再度分隔兩地,心中又不免感慨良多。她多想和他一起離開,而他從不答應她的請求。他終於離去了,昔日的「歸來堂」中,是怎樣的歡意融融,而今看去,只剩下點點酸楚。易安就是這樣,伴隨著孤單,伴隨著寂寞,伴隨著淡淡的思念與淡淡的哀怨,她寫下了這闋《鳳凰台上憶吹簫》,遠方的他,可曾聽到?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

  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鳳凰台上憶吹簫·香冷金猊》香料早已燒盡,香爐也已冰冷。易安最是那愛香之人,「篆香燒盡,日影下簾鉤」,是焚香;「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是焚香;「瑞腦香消魂夢斷,辟寒金小髻鬟松」,是焚香;「淡盪春光寒食天,玉爐沉水裊殘煙」,同樣是焚香。

  那香爐是不同的形狀,那香料是不同的味道,同樣的卻是香料已燒盡,她卻無暇顧及。那陣陣香氣,繚繞著她的寂寞、她的愁苦和她的等待,那香爐中靜靜焚著的,哪裡是什麼香料?分明是易安的心。

  太陽已經升起,被子沒有疊起,頭髮也沒有梳理,連匣上的灰塵都懶得去打掃。或許,她只是不願改變這房間的模樣,一切一如往昔,仿佛他從來不曾離去。攬鏡自顧,那鏡中消瘦的面龐,的確是她自己,這消瘦,不是因為纏綿病榻,不是因為酣飲終日,也不是因為悲這深秋,卻是因為……罷了,那麼多的寂寞傷懷,那麼多的離愁別緒,哪裡是說得清的呢?最怕的,莫過是那離愁。離別雖苦,卻從來不曾苦似今日這般。她分明希望追隨著他,哪怕千里萬里,哪怕海角天涯,只是他的眼中,寫滿了拒絕。易安不語,可那心事,我們卻分明聽得清清楚楚。

  就算唱了千萬遍《陽關曲》,他也不曾留下,他終於還是離開。千言萬語,她還能說什麼呢,唯有「休休」二字了吧。曾經,愛情是在空中飄蕩的紙鳶,飄得再高再遠,她都不曾害怕,只因那繩索始終緊握在她手中,而今,線斷了,紙鳶飄遠了,再也尋不見它的影蹤。

  他走了,只剩下孤獨的她,和這寂寞的小樓。易安有著怎樣的苦心,為何偏偏著以「秦樓」二字,莫不是個中更有深意在?卻原來,這詞牌本就是「鳳凰台上憶吹簫」,那「秦樓」本就是當年蕭史弄玉的居所,易安早已埋下伏筆。

  《列仙傳》中有這樣的記載:「蕭史善吹簫,作鳳鳴。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作鳳樓,教弄玉吹簫,感鳳來集,弄玉乘鳳、蕭史乘龍,夫婦同仙去。」屏居青州的趙李二人,豈不就是當年那蕭史弄玉?同樣的是,她們最終都被拋棄;不同的是,弄玉化鳳歸去,易安卻獨自守著這「秦樓」。

  他走了,走得那樣遠,遠到再也看不清他的背影,遠到再也聽不到他的聲息。他可曾還會想起她?桃花那麼美,而她也只能是他的曾經。或許,只有那門前的流水,懂得她的惆悵,懂得她的相思。多少次,她在這裡流連,只因他是從這裡乘舟離去;多少次,她在這裡流連,只因太過盼望他的歸期,望得久了,眼裡便有了淚;淚凝得多了,就流進了那河水裡,夾著哀怨,伴著離愁,只是,這樣就能沒有惆悵了嗎,又或者是惆悵更濃?

  三

  昔時,趙明誠隻身赴萊州任上,將易安留在那寂寞的「歸來堂」中。她的悽苦,他視而不見,她的痛哭,他充耳不聞,只因那曾經的愛情,早已變作另一種模樣。早在屏居青州之前,趙明誠就已經遊冶他方,易安也已經發出婕妤之嘆。易安這樣的女子,從來都是讓人仰慕的,卻從來都不是讓人憐愛的。

  只因任何人面對她,都是需要仰視的,她有她的思想,她有她的才情,那從骨子裡透出的逼人的鋒芒,怎能不令他退縮?最初,他也曾被那「詞女」吸引,夢寐里都思念著成為「詞女之夫」,只是太多年過去了,他也會累,他也會倦。

  他也會懷疑,是否一生,他都要被她的光環籠罩?原來,生活從不似一首小詩般絢爛。

  只是易安從來懂得去爭取,何曾坐以待斃?如果愛情已走遠,她就將它追回;如果愛人已走遠,她就將他喚回。這一次,她要朝著他的方向,獨自遠行。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 年)趙明誠隻身赴萊州任上。八月,易安終於從青州出發,奔赴萊州,奔赴她那心愛的丈夫。

  淚濕羅衣脂粉滿,四疊《陽關》,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長山又斷,蕭蕭微雨聞孤館。

  惜別傷離方寸亂,忘了臨行,酒盞深和淺。好把音書憑過雁,東萊不似蓬萊遠。

  ——《蝶戀花·淚濕羅衣脂粉滿》這闋小詞,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作《晚止昌樂館寄姊妹》,正是易安在奔赴萊州途中,經過昌樂館時所作。易安在《金石錄後序》中,只說到自己有一位兄弟,並未提及還有「姊妹」。那「姊妹」為誰,今日已不可確考,或許是堂姊妹,或許是丈夫趙明誠的姊妹,又或者是投契的相交。只是可以這樣牽動易安肝腸的,定然是莫逆之交。

  她是怎樣不忍離開這一眾姊妹,淚水打濕了羅衣,凌亂了脂粉,只因為分別在即。《陽關曲》是因了王維的詩句而得名。王維曾寫過一首詩,名為《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這首詩,後來被譜入樂府,用以送別之際。以其首句而得名《渭城曲》,又稱為《陽關曲》。在送別的時候,歌詞要反覆詠唱三遍,因而得名《陽關三疊》。元代的《陽春白雪集》中,記載有大石調《陽關三疊》:「渭城朝雨,一霎浥輕塵。更灑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縷柳色新。更灑遍客舍青青,千縷柳色新。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人生會少,自古富貴功名有定分,莫遣容儀瘦損。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陽關,舊遊如夢,眼前無故人。」

  歷來唱這《陽關曲》,都只唱三疊,易安卻偏偏要唱上四疊,是別出心裁,抑或是離別太苦、思念太深。縱是這四疊的《陽關曲》,也要唱上千百遍。太多的留戀、太多的不舍,此刻已不消更多的言語。

  姊妹們分明告訴她,山是那樣長,路是那樣險,如今方知此言不虛。獨自在那寂寞的昌樂館中,聽夜雨蕭蕭,此時的易安,失卻了姊妹們的陪伴,卻也不知何日才能尋見趙明誠的影蹤。是不是就算從此這世界上少了一個李易安,明朝也不會有怎樣的不同,天地還是這個天地,人間還是這個人間?悽苦、離恨、寂寞、愁絕,如山洪般在一瞬之間將她擊垮,卻原來,她也有這般疲憊的時刻。

  易安從來如此,從不願將自己的軟弱流露,她不要別人那或是同情或是可憐的目光,落在身上,仿佛一種凌遲,凌遲著她的身體,也凌遲著她的靈魂。

  此刻的方寸大亂,怎能儘是因了這別離,分明是為那即將到來的相見而擔憂,只是易安,從來不曾言語。因為這擔憂,她哭濕了羅衣,哭亂了脂粉;因為這擔憂,她雨夜淒寒;因為這擔憂,她方寸大亂。而這擔憂,卻是所為何來?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易安只是不知,在遙遠的萊州,等待著自己的是什麼。不相見,她可以為他的一切不理不睬尋找藉口,如果所有的冷漠都近在目前,她又如何尋覓那開脫的理由?

  萊州,從來不似蓬萊那樣遙遠。雖然可通音信,易安卻從來不曾收到過丈夫的片語只言,只因他的心,從來只流連那遙遠的蓬萊。他是那「武陵人」,早已走出了她的生命。

  心若在一處,天涯也只在咫尺間。心若是分離,再多的付出也不過是枉然而已。從來,易安都只相信,那「詞女之夫」是上天的賜予;從來,易安不曾質疑,他們也有緣盡的那一天。

  當這一切,就那樣無比真實地發生在易安面前,這一切就如晴天霹靂,將她徹底擊垮在地。易安剛剛到達萊州,便作了一首《感懷》詩,詩云:「寒窗敗幾無書史,公路可憐合至此。青州從事孔方兄,終日紛紛喜生事。作詩謝絕聊閉門,燕寢凝香有佳思。靜中吾乃得至交,烏有先生子虛子。」在這首詩前,還有一段小序:「宣各辛丑八月十日到萊,獨坐一室,平生所見,皆不在目前。

  几上有《禮韻》,因信手開之,約以所開為韻作詩,偶得『子』字,因以為韻,作感懷詩。」自從易安到達萊州,便是盡日「獨坐一室」。殊不知,「子虛烏有」從來都不曾存在;殊不知,就算到了這萊州,到了丈夫的身旁,易安也只是一個人,守著寂寞,守著愁濃。

  為何會有分離,如果那兩顆心,曾經緊緊貼近;為何會有分離,如果那兩個人,曾經靜靜相依。

  無論是醒來,還是在夢裡,我都要把你追尋,只因曾經深愛過,哪能輕易就說離別?

  四

  永夜懨懨歡意少,空夢長安,認取長安道。為報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隨意杯盤雖草草,酒美梅酸,恰稱人懷抱。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憐春似人將老。

  這首《蝶戀花》約創作於宋高宗建炎二年(公元1128 年),當時的趙、李二人正寓居江寧。從宋徽宗宣和三年到宋高宗建炎二年,從萊州到江寧,在這中間發生了多少離合悲歡,實在是難以盡言。

  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 年),趙明誠轉徙淄州任上。同樣是在這一年,金國大舉南侵,十二月,宋徽宗退位,太子即位,是為宋欽宗。

  宋欽宗靖康二年(1127 年)三月,趙明誠往江寧奔母喪。此時,時局更加緊張,易安隨即回到那昔日的青州「歸來堂」,整理夫婦二人畢生之收藏。

  易安在《金石錄後序》中這樣記載當時的情景:「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餘間,期明年春再具舟載之。」

  當拋卻那一件件昔年的收藏,猶如親手埋葬自己的過往,易安的心中,又會是怎樣一種滋味?只是還不由得她細想,就遇到了更大的風波。亂世中人往往如此,總要經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就在這一波接著一波的磨難與愁苦裡,人漸老,心漸衰。僅僅過去了一個月的時間,金軍俘虜了徽欽二帝,北宋隨即滅亡。五月,宋徽宗第九子康王趙構於南京應天府即位,改元建炎,是為高宗,歷史學家們稱之為「南宋」。

  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 年)七月,趙明誠被任命為江寧知府,兼任江東經制副使,八月即到江寧任上。此時的易安,正在運送那「十五車」文物的途中。卻不料,就在這一年的十二月,青州即發生了兵變,那十幾屋的文物悉數毀於戰火。易安在《金石錄後序》中,只留下這樣一句話:「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餘屋者,已皆為煨燼矣。」寥寥數語,又哪裡訴得盡易安心中的悽苦?途經鎮江之時,又偏逢上了江外之盜。易安手攜出自蔡襄之手的《趙氏神妙帖》,經歷了多少驚心動魄,經歷了多少膽戰心驚,易安終於將這珍貴異常的書帖帶回到趙明誠的身旁。趙明誠感戴不已。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 年)三月十日,趙明誠為這幅《趙氏神妙帖》題上一段跋語:「此帖章氏子售之京師,余以二百千得之。去年秋西兵之變,余家所資,盪無遺余。老妻獨攜此而逃。

  未幾,江外之盜再掠鎮江,此帖獨存。信其神工妙翰,有物護持也。」他也曾流連那浮花浪蕊,但當浮華褪盡,當大難來臨,也只有這「老妻」,不曾負他的一片深情。他們,依舊有著「夫婦擅朋友之勝」的情誼。

  可惜的只是,文字道得出那許多年的過往,卻道不盡人心在流年裡歷盡的滄桑。

  宋代的江寧,即今天的江蘇南京,古時候又稱為「金陵」,自古便是煙柳繁華之地。初到江寧的李易安,卻無心去欣賞那許多繁華。《清波雜誌》曾這樣記載道:「明誠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頂笠披蓑,循城遠覽以尋詩,得句必邀其夫賡和,明誠每苦之也。」「南渡衣冠少王導,北來消息欠劉琨」「南來尚怯吳江冷,北狩應悲易水寒」,這些詩句,大概正是這許多次雪天賦詩所覓得,而這樣的詩句,又教明誠如何來和?易安每每感慨,南宋王朝偏安一隅之際,那滿朝文武卻仍然沉溺在紙醉金迷的幻夢裡,而她卻幾乎忘記,她那丈夫也正是那滿朝文武之中的一員。

  「靖康之難」發生後,隨著北宋朝廷的滅亡,趙、李兩族的許多親友也紛紛逃往江南避難,在得知了趙明誠擔任江寧知府的消息之後,他們便紛紛前來投奔。這闋小詞所記載的,正是趙明誠夫婦二人於上巳日招待這諸多親友的盛況。在秦漢時,將三月上旬巳日稱為「上巳日」。魏晉以後,將三月三日定為「上巳日」。著名的蘭亭之會,便是在這一天。王羲之曾在《蘭亭集序》中這樣描寫那次盛會:「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趙、李二人的此次宴會,也會有這般盛景嗎?

  盛宴還未曾開始,女主人便顯出了幾絲疲憊,只因昨夜那一場清夢。夢裡依稀回到了往日的京都,她還記得那京都的每一條尋常巷陌,無奈的是,縱使走過千里萬里的路途,始終也到達不了那昔日的城池。午夜夢回,唯有一陣唏噓,卻原來,一切不過空夢一場。

  花光月影雖好,她卻無心欣賞,只因心中的惆悵那麼濃,悽苦那麼多。

  景致,依稀還是那昔年的模樣,而昔年,卻早已是回不去的曾經。

  「杯盤草草」,食物並不十分豐盛,卻也有著美酒和酸梅,也算得上適合眾人的口味。王安石在《示長安君》中,曾寫過這樣的句子:「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不正是一樣的「杯盤草草」?而那團聚之樂,那笑語歡歌,卻從不因那酒席的簡單而改變絲毫。重要的,哪裡是這筵席的豐盛,不過是在這亂世中的相逢。

  縱使醉了,也不要把那花插滿頭。北宋時,洛陽人有插花的習慣,歐陽修在《洛陽風俗記》中說:「洛陽之俗,大抵好花。春時城中無貴賤皆插花。」

  只是現在流寓在這江寧,插花又怎能不引起對過往的追索?那遙遠了的故鄉,那恍惚了的記憶,大概只能在夢中憶起了。張端義在《貴耳集》中曾這樣說道:「(易安)南渡以來,常懷京洛舊事。」多少往事,在夢中徘徊,在心間縈繞,這插花,也是其中的一種吧。或許插上了花,就仿佛回到了過去的年月里,那就姑且放肆這一回吧。怕只怕竟如武元衡詩中所云,「月慚紅燭淚,花笑白頭人」。那花不要發笑,殊不知,那春天也如人一般,也會有遲暮的時候,想那當年的易安,「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便「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是何等的風流俊俏,只是隔了太久的時光,一切美好,都已模糊。

  劉希夷在《代悲白頭翁》中說:「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一年又一載,相似的是花朵的盛開,不同的是人心的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