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3章 膏腴之地,有德者居之

  賀術延造訪後的第二天,扶蘇在宜春宮設宴,邀請陳慶夫婦、辛勝夫婦、李左車、田舟等人齊聚一堂。

  若不是因為總督司的職位,田舟不可能遭受世家子弟的敵視,進而引發命案。

  扶蘇心懷愧疚,特意叫他過來寬慰安撫,以示歉意。

  至於辛勝兩口子的來意就簡單多了。

  因為野人軍死傷慘重,幾無生還,惹得扶蘇相當不快。

  明年春天時,辛勝大概率要被調往邊境戍守。

  嬴元曼無法忍受繼續過這種苦日子,一直不停地懇求皇弟給辛勝安排個關中之內的職位。

  陳慶時不時與李左車交換眼神,從對方的表現來看,內務府一切如常,按部就班地在執行既定的計劃。

  如此就好。

  他辛辛苦苦組建的全明星陣容,如果遭遇一點小波折就人心大亂,未免也太讓人失望了。

  扶蘇和王菱華夫婦熱絡的和嬴詩曼搭話,引得眾人頻頻側目。

  陳慶心知肚明,她才是宴會的主角。

  門閥從西漢時就出現了萌芽,但是在秦末已經初見端倪。

  《孟子·離婁上》有言:「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

  所謂的巨室指的就是公卿世家,如蒙、王之流。

  而嬴詩曼則是新興的巨室之一,依靠皇權做後盾,掌控了許多關乎國民生計的產業,進而左右國策方向,大肆搜刮社會財富。

  礙於兄妹之情,扶蘇也拿她沒辦法。

  雙方利益衝突的時候,只能坐下來慢慢談。

  「依本宮與朝臣商議的結果,若想徹底根絕匈奴之禍,唯有以利相誘,趁亂取之,分化制衡,用夏變夷。」

  「塞外一場白災,對大秦來說不可多得的機會。」

  「若是成功招攬了婁煩部,北地起碼可得二十年安穩,節省的兵力和錢糧不計其數。」

  扶蘇苦口婆心的勸說絲毫沒有打動他的皇妹。

  「皇兄,再等幾天吧。」

  「從未聞乞丐登門討食的時候,在主家面前挺直腰杆的。」

  「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態度,國事家事都一樣。」

  嬴詩曼拒不合作,讓扶蘇百般無奈。

  「那皇妹你想怎樣?」

  「非是我想怎樣,而是匈奴各部態度驕橫,著實可惡。他們明知道族人饑寒交迫,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卻留著一堆爛皮子在手裡,死活不願意降價出售。難道我還得求著他們不成?」

  扶蘇解釋道:「這是匈奴最後一點家底,換來的貨物是給部族救命的。倘若廉價賣了,如何向族人交代?」

  嬴詩曼不禁惱了:「又不是我讓他們遭災的,也不是我讓他們挨餓受凍的。」

  「憑什麼讓我憐惜他們?」

  陳慶心不在焉地猛點頭:「對呀,白花花的大米給匈奴吃了,這不是造孽嘛!」

  扶蘇一頓猛打眼色:先生,你到底是哪邊的人?幫我說話啊!

  「哦,我的意思是說,朝廷多兌付一些陳糧、糠麩給他們。」

  「量大管飽還便宜,誠乃救災良策。」

  陳慶立刻改口,把話圓了回去。

  扶蘇鬆了口氣:「那先生以為如何?」

  陳慶側頭看了嬴詩曼一眼,從案下輕輕抓住她的小手:「當然是國事為重。」

  「匈奴各部的生皮便按往年的六成價,由我夫人收買。」

  「民部負責撥付賑災所需的陳糧和糠麩,折錢多少照價給付。」

  「其餘各項所需,我等也會盡力而為。」

  扶蘇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先生大義,那咱們就一言為定了。」

  嬴詩曼立時黑了臉,死死盯著陳慶不放。

  『夫人,你想三成價收人家的皮子,確實有些過分了。』

  『再說咱家已經退出了鞣製皮革這種低端產業,你輕輕鬆鬆過一手就賺兩倍利,心裡過得去嗎?』

  陳慶用眼神勸慰對方。

  嬴詩曼重重地在他手背上掐了一把,怒氣沖沖別過頭去。

  僅僅因為一句國事為重,起碼損失了十萬貫,她心疼得簡直在滴血。

  扶蘇乘勝追擊,又問起了李左車鐵製農具的事。

  「殿下,眼下水力斷絕,內務府實在有心無力。」

  「等明年開春化凍之後,大江以南已經提前開始破土耕種。」

  「庫房中的少許積存馬上就要撥付出去,一刻都不敢耽誤。」

  「您此時抽調農具,無異於……」

  李左車滿臉為難之色地攤開手。

  扶蘇不死心地問:「李府丞,一點都擠不出來嗎?」

  李左車搖了搖頭:「除非行損己利人之策,別無他法。」

  陳慶心生不忍。

  內務府能有今日雖然少不了他的辛勞和付出,但始皇帝的慷慨大度同樣至關重要。

  沒有之前將作少府的深厚基礎,皇家內庫充足的錢財物料,它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成長到這一步。

  「規劃中的鐵路先緩一緩,再從應募而來的野人中調撥一部分人手,先把婁煩部所需的農具打造出來再說。」

  「朝廷規制可以放寬一些,無需盡善盡美。」

  「反正匈奴也沒用過這種高端農具,品質低劣些也無所謂。」

  李左車投來詫異的眼神。

  陳慶微微頷首:聽我的,些許小節而已,無關大局。

  扶蘇振奮地問:「此法可行否?」

  李左車點點頭:「微臣盡力而為,若有不足,暫且借調一部分庫存,之後再想辦法補上。」

  扶蘇長長舒了口氣。

  內務府如今群龍無首,由李左車暫代府令之職。

  理論上來講,他這位監國太子可以對所有事一言而決。

  但它的體量太過巨大,光是梳理各府衙的職責和權能就需要花費不少功夫。

  扶蘇也沒敢隨意插手,以免引發混亂。

  嬴元曼偷偷給辛勝遞了個眼神,示意他表現一下。

  明明他們是皇家姻親,眾人卻好像默契地把他們當成了透明人。

  這般冷落著實讓人頗不是滋味。

  辛勝躊躇片刻後,端著酒杯站了起來:「在下守關多年,對西南山夷知之甚深。」

  「夷狄者,知小禮而無大義,拘小節而無大德,重末節而輕廉恥,畏威而不懷德。」

  「強必盜寇,弱必卑伏。」

  「婁煩部而今受白災之害,情勢危急,故此作搖尾乞憐之態。」

  「但有朝一日元氣恢復之後,未必不會故態復萌。」

  「故此妻妹不假顏色,也是情有可原。」

  「襟兄的做法十分穩妥,察其言觀其行,試之以事,容後再做決斷。」

  陳慶差點笑出聲。

  不是,你囉里吧嗦一大堆,說的不都是廢話嗎?

  最後還得捧我們夫妻幾句,至於卑微成這個樣子?

  嬴元曼眼中流露出喜色:「朝廷大事哪輪得到你這見識鄙陋之輩置喙,別讓人看了笑話,快坐下吧。」

  扶蘇卻深以為然:「姐夫所言有理。」

  「本宮最大的隱憂正在於此。」

  「先生可有高見?」

  世上如果有人能洞察秋毫,未卜先知,那一定是陳慶無疑了。

  「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

  「殿下小心謹慎,對匈奴時刻提防,並無任何過錯。」

  「但您身為大秦儲君,自該胸懷天下,不可將目光局限於一隅之地。」

  陳慶輕輕拍了下酒案,用指尖輕輕抹了一下,然後展示給眾人看。

  「哪天婁煩部故態復萌,無需任何證據,也不需做下什麼惡行。」

  「僅僅是殿下懷疑了,看它不順眼了,隨手碾死便是。」

  嬴詩曼翻了個白眼:「你說得倒是輕巧,人家自知不敵,打不過還不會跑嗎?」

  「之後對秦國懷恨在心,時常滋擾邊境,無故又添了許多麻煩。」

  陳慶溫柔地拍了下她的肩頭,站起身道:「為夫不曉兵事,也從未踏足戰場。」

  「但是放眼天下,對內務府事務最熟悉的非我莫屬。」

  「外人無從知悉其情形,故此對大秦的國力如同霧裡看花,難辨虛實。」

  「為夫卻真切的知道,它是如此的生機蓬勃,一枝一葉中皆蘊含著無盡的可能。哪天它欣然怒放,芬芳之意必定席捲天下,令神仙妖魔屈尊俯首。」

  王菱華和嬴詩曼先後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

  嬴元曼不免泛酸,恨鐵不成鋼地瞪了辛勝一眼。

  你連吹都不敢吹得大氣一點,怎麼博得皇弟青睞?

  辛勝委屈地低下頭。

  這能賴我嗎?

  要是有陳慶的本事,我至於淪落到如今的地步?

  扶蘇心情舒暢,端起酒杯謙虛地說:「先生未免言過其實了,凡俗之力終究有限,不可對仙人不敬。」

  陳慶卻相當固執:「微臣可沒有任何誇大。」

  「秦國奮六世之餘烈橫掃天下。」

  「而今不需要六世,甚至不需要六十年。」

  「至多三十年,九州四海、八荒六合的所有蠻邦加起來,秦軍照樣能戰而勝之。」

  「阻礙我們的只有山高路遠、江河阻隔,地表之上的任何靈智生物都無法與秦軍匹敵。」

  「然後呢?」

  「泱泱華夏總不能閒著吧,萬一閒出毛病來怎麼辦?」

  「唯有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

  「與眾仙重分權柄,弘揚人間大道。」

  王菱華聽他越說越離譜,打趣道:「妹婿既然敢誇下海口,咱們就拭目以待。」

  「你若做不到怎麼辦?」

  陳慶淡淡地發笑。

  給我三十年,我一定可以做到!

  可惜多半沒有這個機會。

  「微臣一直覺得,內務府匯聚了天底下最傑出的英才。」

  「別看田舟其貌不揚,且積勞成疾,有些弱不禁風的樣子。」

  「但他一手打造的機械可與神明角力。」

  「李府丞自暫代府令之職以來,一直在繼續擴張火器的產能。」

  「神槍營需要火器,北軍需要火器,各郡縣府兵同樣需要換裝火器。」

  「待三五七八年之後,大秦兵鋒所指,連神仙都要引頸就戮!」

  李左車神色變幻,陳慶鎮定自若的眼神讓他平靜下來。

  藏著掖著反而容易引人懷疑。

  大大方方的說出來,方顯得咱們光明磊落。

  內務府上上下下全是我的人,只要還是秦墨作為骨幹,換了誰當府令都無法阻止我們。

  「本宮……本宮……」

  扶蘇心潮澎湃,想不出任何言辭來表達自己的想法。

  在這個時代,熱武器的威力小荷才露尖尖角。

  任何人想像不到它今後移山填海,震天撼地的偉力。

  以陳慶的眼光來看,大秦的冶煉技術已經度過了粗製濫造,毫無章法的階段。

  從前年年末開始,冶鐵司出產的鐵料質量日趨穩定,品質也在逐漸加強。

  今年開始,田舟無師自通的開始總結各種物料配比,研發出多種用途不同的優良材料。

  韓信需要的輕量火炮不費什麼力氣就做了出來,足見冶鐵司的造詣之深。

  一個天才付出全部心力認認真真做一件事,它的進度怎麼可能不快?

  「先生,內務府府令一職不作他選。」

  「您靜待時機即可。」

  陳慶畫的大餅不光對始皇帝有效,對扶蘇同樣效果超群。

  為人君者,誰能拒絕這樣的宏偉藍圖呢?

  扶蘇按下遐思,正色道:「婁煩部投效一事已然議定,之後就照章辦理。」

  「朝廷在塞外擇良址安置其族人,傳授耕作之道……」

  陳慶打斷了他的話:「殿下不如新設郡縣,如此才名正言順。」

  扶蘇搖了搖頭:「彼此種族殊異,風俗也大相逕庭,以屬邦相待即可。」

  「只要婁煩部安分守己,每年朝貢不曾短缺,由得他們去吧。」

  陳慶笑了笑:「殿下可知塞外並非荒蕪不毛之地。若非戰亂不斷,雙方百姓不敢捨身犯險,稍加開墾就可得萬頃良田。」

  「偌大的膏腴之地,您就白白讓給了婁煩部?」

  扶蘇愣了好久,支支吾吾地改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婁煩部服我王化,自該受朝廷調度。」

  「先生不妨把膏腴之地圈點出來,由國人出關耕種。」

  「婁煩部可設在外圍,一來護我百姓安危,二來方便就近學習耕作。」

  「待其安定於此後,再行劃分郡縣。」

  「若彼輩有逆反之意,朝廷自當收回恩賜,以雷霆手段鎮壓。」

  陳慶頓時眼睛一亮。

  大舅哥雞賊得很啊,比以前強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