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4章 新時代

  某一瞬間,陳慶完全不想管這樁婚事了。

  命運已經完全被改變,英布和吳敏有緣無分,自該分道揚鑣。

  但他又實在不甘心。

  英布是個沒腦子的貨,還有點不安分的小心思。

  這樣的人非常容易被利用——項羽用他攻城掠地,劉邦用他聯漢抗楚,吳敏兄長的兒子吳回謊稱要與走投無路的他一起逃亡,然後借英布的項上人頭,換來了長沙王吳氏的世代榮華。

  他明明是我先發現的,為什麼不能為我所用?

  吳氏和秦國朝廷有滅門之仇,而我又救了吳敏母女的性命。

  撮合他們結為夫妻,將來起事的時候英布於情於理都得站在我這邊。

  「侯爺且勿動怒。」

  「您要給小女尋一門姻緣乃是天大的好事,可……總得先讓我們見他一面吧?」

  毛萍和吳敏從看守那裡聽來的閒言碎語中,對英布極盡嫉妒和挖苦。

  早些年就是那作奸犯科之輩,被官府緝拿淪落為刑徒。

  後來想方設法逃了出去,又重操舊業,召集一幫水匪落草為寇,乾的是那殺人越貨的傷天害理之事。

  最後不知道走了哪門子狗屎運,巴結上了雷侯和他的侄兒,出海跑了一趟,立刻青雲直上,還被封了個鎮海將軍。

  官與賊向來勢不兩立。

  黑冰台的人見到英布這等草寇如今風生水起,嘴裡當然說不出什麼好話來。

  「英將軍,還請入內一敘。」

  陳慶回頭沖外面喊道。

  片刻後,長相粗獷潦草,絡腮鬍須的英布昂首挺胸走進來。

  「侯爺,您叫我?」

  他的目光飛快地在毛萍、吳敏二人掃過,然後默然垂首。

  還行,姑娘確實是大家閨秀的樣子。

  岳母端莊文雅秀麗賢淑,也是一副飽讀詩書的名門貴婦氣質。

  可算是把英家的門庭改換過來了。

  往後某家的兒孫也是詩書傳家的士人,不會比韓小郎君差到哪兒去。

  「嗤。」

  吳敏目不轉睛地盯著英布額頭上被掩蓋的刺印,發出不屑地冷笑。

  毛萍扯了扯她的衣袖,用眼神示意道:女兒,雷侯的臉色很難看了,你別再觸怒他啦!

  「吳姑娘,本侯再問你一遍,鎮海將軍英布相貌堂堂、勇武蓋世。」

  「他可配得上你?」

  陳慶沉聲問道。

  吳敏性格潑辣,斷然反問道:「吳氏乃吳國王室之後,八世祖曾任職楚國司馬之職,世代官宦。」

  「不知英將軍祖上出身何處?」

  英布愣了下,吞吞吐吐地回答:「據某家所知,英氏祖上為皋陶後裔,受封於英國(先周時期的諸侯國之一,十分弱小)。」

  吳敏譏諷道:「英將軍好記性,追溯到八百年之前去了。」

  「不知祖上可有能臣賢士?」

  英布漲紅了臉,惱羞成怒地說道:「沒有,某家祖上都是布衣之身。」

  吳敏得意洋洋,如同打了勝仗一樣。

  正要乘勝追擊的時候,陳慶黑著臉開口:「吳姑娘,你先聽我一言。」

  毛萍馬上接話:「侯爺請說。」

  陳慶怒火中燒,左右巡視了一圈,從灶膛里撿了根未燒完的木棍走向牆邊。

  「吳氏,芳齡幾何?」

  「身高几許?」

  吳敏本來不想回答,可性子要強,不肯落於下風,於是如實告知。

  陳慶問完之後,又側過頭去詢問英布。

  很快,一張男女條件對比圖就出現在牆上。

  吳敏的出身一欄洋洋灑灑寫了上百字,陳慶蹲下身差點寫到牆角才勉強完成。

  之後雙方的才學,吳敏又是口若懸河,讓陳慶煩不勝煩。

  「雷侯,現在你該明白了吧?」

  吳敏望著自己這邊半面牆都被炭跡塗黑,優越感溢於言表。

  英布則垂頭喪氣,只恨一時鬼迷心竅,居然跑來自取其辱。

  陳慶晃了晃手中的木棍。

  「吳姑娘,本侯不明白。」

  「雕蟲小技而已,糊弄得了外人,還能騙得過我?」

  他敲擊著牆壁:「吳家因謀反而被抄沒家財,故此你們母女身無分文、貧無立錐之地,本侯說的沒錯吧?」

  「相反,英將軍剛得了陛下的封賞,有田五十頃、金幣一萬、絲綢千匹、寶物十箱。」

  「放在哪裡他都是一方豪富。」

  「你二人的家境簡直判若雲泥,吳姑娘又非不識字,怎能視而不見?」

  吳敏急切地要開口,卻被毛萍一把捂住了嘴。

  不能提!

  再提吳家昔日的輝煌,你我哪還有命在!

  陳慶又接著說道:「英將軍以一身勇力立下不世功業,受封鎮海將軍,爵級左更。」

  「令尊說破天不過是個縣令而已,拿什麼跟他比?」

  「吳姑娘別著急辯解,按照你的說法,吳國都覆滅兩百多年了,你八世祖距今也作古近百年。」

  「老惦記著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你不嫌臊得慌嗎?」

  吳敏情急地喝道:「不許你侮辱先父!」

  陳慶冷冷一笑,丟掉了手中的木棍。

  「吳姑娘,你當現在是什麼時候?」

  「你爹既是朝廷任命的縣令,又是草莽遊俠交口稱讚的番君。」

  「你世叔梅鋗統兵三千,與令尊互相倚重。」

  「方圓數百里之內,吳家可謂一手遮天,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得了吧!」

  他擺了擺手:「還活在舊夢裡呢!」

  「如今你是朝廷的階下囚,生死危在旦夕。」

  「你把自己誇得天花亂墜,怎麼從來不提此事?」

  吳敏怒目而視:「我又從來沒隱瞞過,這也算錯嗎?」

  陳慶目光充滿譏嘲之色:「英布家財萬貫,你就說錢財乃身外之物。」

  「英布功成名就,你就說他出身卑微。」

  「英布有橫掃千軍之勇,你就說他目不識丁。」

  「反正你總能找到合適的理由,貶低對方,抬高自己。」

  「吳姑娘,本侯知道此處居所條件簡陋。但屋裡沒有鏡子,難道你還沒有尿嗎?」

  「憋足了勁好好撒一泡,仔細照照你自己。」

  吳敏險些氣得暈厥過去:「你說什麼?!」

  陳慶懶得理會她,轉頭去問英布:「本侯該做的都做了,剩下的該交給你了。」

  「英布,你若是還有心與她成就這段命里的姻緣,本侯就放她一馬。」

  「否則……」

  他笑容冷冽地看向吳敏:「不想便宜了出身微末之輩是吧?」

  「本侯成全你!」

  「來人,取繡花針來。」

  「給她縫上!」

  「再讓內務府送些鉚釘過來,給她釘緊。」

  「最後用水泥澆灌,給她糊死!」

  毛萍、吳敏、英布以及門外的兩名看守同時愣在原地,猜不出陳慶到底要幹什麼。

  「侯爺,小人現在去傳信?」

  「速去速回!」

  陳慶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

  他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該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

  否則吳敏又怎麼會以為憑藉吳國王室後裔的身份,就能在英布面前高高在上、作威作福。

  陳勝、吳廣、英布等人都是吃了出身的虧。

  別人揭竿而起,謀士武將爭相來投。

  他們揭竿而起,召集來的都是平民百姓,連個識字的人都不好找。

  出身在這個年代實在太過重要,時常讓陳慶覺得義憤難平。

  「侯爺不要!」

  「小女嫁了!」

  毛萍見狀焦急地喝阻。

  陳慶脫口道:「現在後悔,不嫌晚了嗎?」

  「英將軍乃是萬中無一的當世豪傑,爾等這般辱沒他,死不足惜!」

  吳敏咬著下唇說:「不過一死而已,你當我們怕嗎?」

  毛萍衝著她不停地搖頭,然後朝著英布連連作揖:「英將軍,小女自幼嬌生慣養。求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她一般見識。」

  「我等淪落至此,已不求其他。」

  「求您點個頭,讓敏兒追隨左右,給您端茶倒水,洗衣做飯。」

  「給她一條活路吧。」

  說完,毛萍泫然欲泣,雙腿一軟準備跪下。

  「老夫人不可。」

  英布一時心軟,三兩步沖向前攙扶住她。

  「求您了。」

  「敏兒不懂事,你打她罵她都不要緊。只求將軍不要下手太重,壞了她的性命。」

  「給她留一口剩飯果腹,一件粗衣禦寒,妾身感激不盡。」

  英布受不得她的哀求,先前堅定的信念逐漸動搖。

  陳慶則嗤之以鼻。

  你早幹嘛去啦?

  這會兒不心疼你女兒了?

  不怕她嫁給粗鄙不文之輩了?

  「母親……」

  「住口!」

  吳敏的話剛出口就被毛萍打斷。

  她用眼神告訴對方:你猜錯了,並非吳家有什麼隱秘,或者什麼值得朝廷重視的價值。

  雷侯只是想把你當做禮物賞賜下屬,僅此而已。

  「英布。」

  陳慶投去詢問的眼神。

  「吳姑娘,你可願來某家府中?」

  英布記恨她之前趾高氣揚的態度,耍了個小心眼,語氣硬邦邦地說道。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妾身替她答應了。」

  毛萍搶先答道。

  「夫人,英將軍可沒說明媒正娶。」

  陳慶玩味地提醒道。

  毛萍怔了下,卑微地笑著說:「無妨的。」

  陳慶撓著耳後:「這還差不多。」

  他斜瞥著猶自不甘認命的吳敏:「過幾日英將軍就來接你過門,恭喜,吳姑娘你有福了。」

  「如今離英將軍名揚天下僅隔一線之遙,他日你想進英府的大門,怕是痴心妄想。」

  「咱們走!」

  吳敏在母親嚴厲的眼神制止下,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敏兒,認命吧!」

  「咱們娘倆能活一個算一個,爾後你可千萬別耍性子了!」

  毛萍悲切地傷心大哭,淚流滿面。

  「母親。」

  吳敏心亂如麻,神情惶然。

  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呢?

  兄長受先父的囑託,一直暗中與六國餘孽勾連,意圖蠶食瓦解朝廷的統治根基。

  再怎麼說,她也知曉一點隱秘之事,對朝廷絕對是有利用價值的!

  雷侯卻把我當成了尋常女子,隨意贈給了手下……

  庭院外。

  陳慶面色冷峻,腳步匆匆。

  「英布,你看上她了?」

  「沒有,她瞧不起某家的出身!」

  說起此事英布就鬱憤難平,隨後又釋然道:「若非不忍見她們母女生離死別,那丫頭給某家提鞋都不配!」

  陳慶這才露出笑意:「本侯記得你答應過手下的兄弟,要生十個八個兒女,分別過繼給他們繼承家業。」

  「如今婆娘也有了,你耗費些力氣吧。」

  「她這毛病其實也好治,多生幾個娃就老實了。」

  英布嘿嘿笑著:「多謝侯爺提點,某家省得。」

  「方才……多謝侯爺仗義執言。」

  「以後您指東,英布絕不打西。」

  「刀山火海,任憑驅使!」

  他一臉正色地作揖行禮,神態十分莊重。

  陳慶等的就是這句話。

  英布勇則勇矣,但是不好駕馭。

  可算是讓他誠心投效了。

  「英布,你有沒有覺得這個世道不太正常?」

  陳慶有感而發。

  「侯爺何出此言?」

  英布疑惑地看向他。

  「就是……商君變法後,打破了士族與庶民之間堅不可摧的界限。」

  「但本質上,這場變革不夠徹底。」

  「諸夏互相攻伐兩百餘年,還是沒能消除掉某些東西。」

  「所以……」

  陳慶剩下的話沒有說完。

  我想自己來。

  英布聽得滿頭霧水,稍作遲疑就作揖表態:「侯爺您想殺誰,某家就替您除了他!」

  陳慶頷首讚許:「好!」

  「本侯可記住你這句話了。」

  「明日來我府中挑選宅院,儘早把家業置辦起來。」

  他拍了拍英布的肩頭,大步流星地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黃昏將近時。

  一夜扁舟漂流在波光粼粼的渭河之上。

  韓信熟練地搖著雙櫓,眯起眼睛眺望遠處橫貫南北的水泥大橋。

  「叔叔,咸陽變化好快,簡直日新月異。」

  「我在城中走了一圈,險些不認識路了。」

  陳慶目光慈祥地打量著他:「快嗎?我覺得還不夠快。」

  「朝中迂腐不化之輩比比皆是,直到今日還在妄圖阻擋大勢的到來。」

  韓信沒有貿然接話。

  他就知道,叔叔叫自己來泛舟一定有目的。

  「陛下今冬要去湯谷休養,你知道嗎?」

  陳慶把視線投向南岸連綿起伏的群山。

  「知道,叔叔您說過。」

  韓信輕輕點頭。

  「上次入宮時,叔叔察覺陛下氣色有些不太對。」

  「早年他服食了太多方士獻上的丹藥,毒性深入骨髓,無法完全拔除。」

  「按照時間來推算,明年……」

  始皇帝身體抱恙,或許僅是尋常的風寒侵體,也有微小的可能是大限將至。

  陳慶不能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必須做好兩手準備。

  「叔叔,您的意思是……」

  「信兒聽憑調遣。」

  韓信二話不說就表明忠心。

  「不急。」

  陳慶站起來指著遠處即將合攏的大橋:「你知道它為何修建得如此之快嗎?」

  「因為內務府的產能連連攀升,已經到了爆發期。」

  「你我想要的,全都會有。」

  「準備迎接新時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