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齋堂的晚餐菜譜換了,小巧的食案上沒有如往常呈上樸素的精進料理,而是一盅熱湯和兩個可能對女性來說吃一個就能飽腹的肉包。梅花形狀的包子尖精緻美麗,呈在紅色的椀器內冒著熱氣,絲絲縷縷的包子香和湯盅蓋沿縫隙里泄露出來的濃骨肉香一起,在這個寒冷的冬日格外的誘人。
得虧這個寺廟裡的伴侶與遊客人數不多,不然郁理做的那幾十個包子算是綽綽有餘,可一鍋湯也許真不夠分了。
「這一次算是給您添麻煩了。」齋堂外,老住持向郁理打招呼。
「沒什麼的住持師傅。」郁理連忙擺手,臉上微帶苦笑,「說起來倒是我欠考慮,本想著不給這裡添麻煩才自己買菜動手,結果……」
身為料理人,不可能在面對食客們那一張張渴望的臉無動於衷,於是情況就演變成了現在的樣子,本來就是用來充飢的尋常食物又不是什麼高級宴席倒也沒什麼捨不得,已經填飽肚子的郁理看著別人在享受她的料理後露出滿足的神色,心裡也很高興。
雖然不打算開店,但偶爾能看見這樣的場面也不錯啊。
老和尚看著郁理,發現她是真的沒有半分不滿,面上也是不禁多了幾分笑容。
可能因為這件事的緣故,住持師傅允許郁理如果要用廚房了不用向誰打招呼隨時都可以去,裡面的食材只要不是給宿坊的施主們用的其他都能取用,這倒是真方便,晚上有興致了還可以弄個宵夜……嗯,絕對不搞味道大的那種。
幾千日圓的精進料理換成了肉湯包子,沒有一個人有意見,因為郁理的交待,並不認識她的遊客通過和尚們的回答也只知道她是一位高級特廚,這樣一來遊客們反而覺得更賺了,平時去店裡吃一頓這個級別的主廚親手料理的菜餚可絕對不只這個價。
和留在這裡近一周的郁理不同,大多數在寺院宿坊的遊客普遍只會停留一兩晚,像入住酒店一樣一般下午到進房間住宿,用上一頓晚餐,然後享受寧靜的寺廟之夜,早上5點起來去講經堂聽伴侶們頌經1個小時做早課,之後用過早餐歇息一會兒,差不多就會拉著行李跟和尚們拜別離開。
郁理和這些遊客最大的緣分差不多就是這一頓飯了,卻不知道他們因為這份驚喜又給她給這間寺院帶來了另一份驚喜,不過,那也是之後才會發生的事了。
第二個夜晚的安然入眠讓郁理將那個紫色影子直接拋在了腦後,專心於壁畫的工作,吃過包子的遊客們早就離去,隨後就少有宿坊的人過來。倒也是可以理解,這個季節外加這間寺院和其他高級寺院相比除了古早寧靜外沒有太多特色,沒人上門很正常。
有沒有香客來,和尚們的生活依然照舊,大概是因為那頓飯的關係,寺院裡的僧侶對她除了一開始的客氣外也多了幾分親近,特別是她有時進廚房,總有那幾歲大的小和尚吮著手指在一邊巴巴看著,小光頭呆萌的樣子惹得郁理不禁又多做了些小點心送給他們。
人吃飽了,活幹起來也利索,沒了後顧之憂,郁理有時候因為畫得太順手晚上都挑著燈在工作,冬夜寒冷,燒毀再修的佛殿內也沒有什麼保暖措施,時間一久就很容易手腳冰涼,但在專注於工作的人眼中這些都是可以忽略的。
而這一切,老住持都看在眼中,暗暗點頭。
郁理的勤奮也導致了壁畫的進度比預計中要快很多,原計劃要一周才能完成的壁畫在她的好精力加持下,到第四天已經完成得差不多,最後只剩下菩薩空白的面部和甲冑上的一些細節沒做,其餘都已經繪製完畢。
而這個時間已經是用過晚飯之後了,低頭看了一下手機,才晚上八點半左右,郁理想想決定接著畫下去。
「先把鎧甲細節都補充完再說……」放下筆刷,對著雙手哈了一口氣用力搓手跺腳,郁理一邊活動四肢取暖一邊看著快要完工的壁畫喃喃自語。
面部細節一向是人像畫的重點,很多時候也是畫家們留到最後重點處理的地方,郁理也不例外,打算明天再繪製面部的她開始挑選顏料重新調色,把這尊神的甲冑處理完再走。
細節的修飾填充往往是最花時間的一部分,不知不覺,等她將毘沙門天威風凜凜的鎧甲精修完,已經是十一點往後。感覺身體已經受不住寒,確認再沒有什麼要收尾的,郁理脫下了防濺衣跺著腳縮著脖子跑出了佛殿,奔向迴廊前室——她需要一杯熱飲和一個熱水澡。
「凍死了凍死了凍死了!好像這幾天越來越冷了啊!」一路碎碎念著奔向了廚房,那裡有早早備好溫在鍋里的紅棗甜湯,捧在手裡喝上一口那是暖心暖胃,「啊——活過來了!」早就燉得軟糯的紅棗混著西米露和紫薯毫不費力地被幾下吃完,郁理髮出了一聲滿足的喟嘆,加上燃著灶的廚房本就暖和,先前還只覺得滿身寒氣的身體此時已經恢復如常。
解決完了胃,郁理打算洗洗就睡,聽了四天的念經,她已經能做到就算早課聲再響也能繼續睡的地步了,所以快十二點了依舊在迴廊里走得很淡定。
為了見光性,迴廊只有牆的一側有很多窗戶,郁理一邊走一邊下意識往外面看,這個方向正對著寺廟的庭院,院子裡一排翠竹在月色下輕輕搖晃著枝丫發出沙沙的響聲,加上今天還下了一場雪,積雪的地方被一反光反而十分亮堂,襯著古老的白牆青瓦,頗有些古意盎然的風雅。
郁理遺憾地搖搖頭,要不是天太冷她還真想出去轉轉,正當她收回視線時,一道深紫色的影子從天而降,那濃重的紫色讓郁理原本已經拋在腦後的東西瞬間撿了回來。
是第一天晚上看到的東西!
伸手捂住即將張口尖叫的嘴,郁理腿一軟,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瑟瑟發抖地看著窗戶外面。
由不得她不恐懼,這一次通過一排窗戶她終於看清了那是什麼東西。
一隻蟲足!
確切的說,是一排巨大的蜘蛛腿!
因為它個頭太大,所以那天晚上只是一條腿剛好站到「月見」房前,就把整個窗戶給擋住了,現在這麼多窗戶讓她很清楚地看見好幾根蜘蛛腿踩在庭院裡的樣子,仿佛一根根巨大的柱子,每一根還冒著紫色的瘴氣。從這些腿就能推斷出這隻蜘蛛的個頭該有多大,郁理完全可以想像這傢伙的肚子應該就在她的頭頂。
為,為什麼都沒人察覺到?
捂著嘴,可以說是貼著窗下半蹲著逃回房間的郁理,在確認那隻巨蜘蛛遠離她這一片後這才哆嗦著手拿出手機,此時屏幕上顯示的時間已經是凌晨十二點,這個時候還打電話完全稱得上擾民了,但她已經顧不得,顫著手指撥出了一個號。
「夜、夜斗,救命啊!」
所謂神明,就應該是信徒在遇到危險或者困難的時候回應祈禱,現身幫他們解決一切的超然存在。換句話說,就應該是非常高大上的。
可惜出現自己面前的自家神,此時正套著可笑的睡衣帶著他的神器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出現在她面前。
「這麼晚了你這是幹什麼呀?」藍眼睛的神明哈欠著囫圇著說出一聲抱怨,「我正睡得好好的……嗯?」
埋怨的話並沒有說完他就敏銳地感覺到了不同,此時他的信徒正裹在被窩裡簡直是怕得恨不能把自己縮成一個球,唯一有救的地方是還知道顫巍巍地伸出一隻手為他指向窗外。
「好大!」旁邊的雪音先一步叫出聲來,「那麼大的蜘蛛妖怪啊!……等等,為什麼我覺得它有點弱的樣子。」
「會覺得弱是當然的,因為那是一隻被封印了幾百年的土蜘蛛。」活了有千年的神明一眼就認出了這隻妖怪的來歷,然後目光隨意地掃了掃四周,瞭然一笑,「果然,這裡是寺廟,看來封印鬆動讓它有機會出來活動了。喂,信徒,既然我都過來了你就不用這麼害怕了,快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睡衣神明一把將裹成球的某信徒從被窩裡揪出來,意圖得到更多的情報。
「我,我也不清楚啊。我就是接了這家寺院的訂單給人家一間佛殿畫壁畫,住持之前跟我說過這裡幾個月前有失火……」在寺廟裡都能碰到脫出封印的大妖怪,實在覺得自己很喪的郁理哭喪著臉把她知道的情報一股腦全說出來,這隻妖怪的體形已經讓她完全喪失了勇氣。
「原來如此,毘沙門啊……」夜斗摸著下巴,難得正經的臉色也因為他一身花睡衣莫名有些好笑。
「哎?和毘沙門天有關嗎?」雪音聽出了他話外音的意思。
「那是當然的。」夜斗直接道,「幾百年前的妖怪可不像現在依靠人類欲望滋生出來的新型妖怪,那些天生天養的大妖可不我拿著神器隨便砍兩下就能直接消滅的存在,只能打敗但殺不死,所以只能被封印住不讓它們出來作惡。這隻土蜘蛛就是數百年前毘沙門打敗封印的吧,然後又建了個寺廟鎮壓,這麼長時間過去,事過境遷寺廟因為失火動遷修修改改壞了封印也是常有的事。」
「所以這隻土蜘蛛就是去年失火時慢慢掙脫封印跑出來的?」聽入迷的郁理下意識地問。
「沒錯,因為被封印了幾百年,它已經元氣大傷,所以別看它樣子很恐怖,其實並不強。」夜斗點頭,「你提到的那個壁畫也是這傢伙的手腳,毘沙門的畫像應該也算是鎮壓它的一個條件,哪怕沒有,出於對毘沙門的憎恨,這隻土蜘蛛也不會讓你們完成的。」
在夜斗的解說下,郁理總算解開了她在這個寺院裡遇到的所有謎團,原來全是這隻蜘蛛整出來的。
「我說為什麼越來越冷,原來是它要脫困,瘴氣越來越濃的關係嗎?」她還以為是溫度降低了,郁理為自己的後知後覺感到悲哀,「等等,意思是它還沒有完全脫離封印?」
「完全脫離封印的話,你覺得這個寺院的和尚還能好?」夜斗鄙視地看著她。
說到這個郁理一下子想起一個問題:「寺廟裡的和尚不是修行者嗎?他們為什麼看不到它?」
「信徒,你搞錯了兩點。」夜斗搖晃著手指,嘖嘖有聲,「不是所有和尚都是修行者,他們中是有些通過修行得到法力,但有了法力和能看見妖怪是兩回事,不要搞混了。否則你覺得那些除妖世家為什麼這些年越來越衰敗,有些為了能維持家底甚至去找一些沒有血緣關係卻能看見妖怪的孩子收養,這都是有原因的。雪音你也是,都記著點。」
郁理和旁聽的雪音一起半張著嘴,聽科普聽得一愣一愣。
「天生能看見妖怪的人類,一般先天上都很強大,但這種人還是比較稀少的。」夜斗說著,有些不著痕跡地看了郁理一眼,對方只是點點頭完全沒有任何觸動,他忽然想起這貨是十四歲那年才看見的妖怪,再聯想到她身上隱藏的問題乾脆別過臉去,「咳,看來你的麻煩是怎麼也繞不過那隻土蜘蛛了。想好了怎麼解決嗎?」
被他這麼一提醒,郁理也想起來自己的壁畫問題,如果沒有這隻土蜘蛛,她明天就能順利完工。可是有它在,她大概只能步前面幾位畫師的後塵。
「這個問題應該是我問你啊!」郁理立刻吐槽,「殺妖怪你才是最專業的好嗎?」
居然反過來問她?她要這神明有何用!
「我是說,假如我也不在你身邊,你只能靠你自己解決這個問題,你打算怎麼做?」想想這傢伙的真實身份,夜斗覺得真讓她繼續當個怕妖怪的普通人實在很丟那一界人的臉,忍不住就多說了幾句。
郁理被他問得一愣,下意識地去思索了一下:「我大概需要一把膝丸。」
「啊?膝丸?」那邊的神明主僕同時發問。
「就是吼丸、蜘蛛切、薄綠,源氏的家傳寶刀,源賴光砍過土蜘蛛用過的,源義經也用過的!」一口氣說完,郁理有點喘。
「哦!那把刀啊!」夜斗一捶手掌,「我知道它在哪。」
「廢話,我也知道。」朝他翻了個白眼,郁理隨口就來,「在京都大覺寺嘛!」只不過在那邊膝丸叫膝切。
「不是那把。」夜斗面無表情地揮揮手,「那把薄綠我在惠比壽那邊見過,真正的源氏斬妖刀哦。」
郁理目瞪口呆:「你的意思是,它在神明那邊?」
「很奇怪嗎?既然妖怪能有人類的寶刀,神明那邊自然也有愛好這種東西的,不過惠比壽那傢伙只是偶然得到而已,他太有錢了,尋常寶物根本不看在眼裡。」提到有錢這兩個字,夜斗的臉上充滿不爽,「前一陣那傢伙還想著用錢收買我的神器,幸好我和雪音都意志堅定沒受誘惑!」
他說著很高傲地抬起了下巴,旁邊的雪音少年卻是默默地扭過頭,顯然事實並非夜斗說得那麼心志高潔。
正當郁理想吐槽一句「難得你這麼窮竟然沒被福神的金錢迷花了眼」,雪音卻像是為了轉移話題一樣咳嗽了一聲:「那個,我們是不是應該考慮一下把那隻土蜘蛛解決的事?」
「是啊!」差點被帶偏主題,郁理一個激靈立刻回神,「要閒聊不是這個時候啊!夜斗,快把那隻妖怪幹掉啦!」
提到這個剛才還說得興致高昂的神明立刻一臉沒幹勁的表情,他吊起了死魚眼還用小指掏起了耳朵:「這是毘沙門那傢伙留下的爛攤子,我才不給她收拾。」眼看郁理要急,他抬手制止她的發作,「等著,我喊她過來,讓她自己處理。」
說完,他身形一閃就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郁理和雪音在面面相覷。
「雪音。」郁理發現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怎麼了嗎,星宮?」少年看過來。
「夜斗他剛剛,剛剛叫毘沙門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