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姨娘面上和順恭敬,語氣里難掩不快尖酸。
丹娘卻好像沒聽出來似的,笑眯眯的,始終不發火,順著對方的話說道:「敘舊什麼的也未嘗不可,只是眼下敘舊有些沒心情。當日咱們初見時,我就挺佩服你的。」
金姨娘眼眸微動,嘴角抿緊。
「你一介女流,願意跟著柳承易吃苦受難,哪怕是生死關頭都不曾退縮,我相信,那會子即便叫你為了他豁出命去,你也是願意的。」
丹娘的聲音含著別樣的溫柔,字字句句都說進了金姨娘的心坎里。
她垂眸,微白的指尖如紙一樣脆弱,先是舒展,隨後不受控制地緊緊握在一起,像是要抓住什麼,偏又尋不到個歸處,只能死死用力,方能心安。
片刻,她苦笑:「現在還說當年的事兒幹嘛?」
「你待柳承易的情分,任誰瞧了都會動容,可憐你一片心了。」丹娘輕嘆,「今日之事,我曉得你的苦衷,只想問你一句,若是叫柳承易舍下府里一切,與你去那鄉野田間做一對無憂無慮的夫妻,你可願意?」
金姨娘還沒表態,一旁的慧娘只覺得耳根發麻,整顆心不由自主地提到了嗓子眼。
金姨娘也無比錯愕。
微微瞪大了眼睛,她眼底的嘲弄瞬間蕩然無存。
對上丹娘那雙明澈認真的眸子,她忍不住喉間咽了咽,勉強鎮定道:「夫人何必開這樣的玩笑……怪沒意思的,我自個兒的身份我自個兒明白,區區一個妾室罷了,主家給幾分體面我受著,哪能起這個念頭。」
丹娘搖搖頭:「世人都說身份地位, 我卻不這樣想,若是論起身份,我一個庶女在旁人眼中又哪裡能配得上我家夫君?那些人嘴上不說,但我曉得難免有人會在心裡這樣想。」
「可我偏是個不好說話的,旁人說我不配,我就真不配了?我待他一片赤誠,真心不改;我操持料理一整個府邸,不說含辛茹苦,也算得上兢兢業業,若無我,他哪裡來這般安穩的內宅?我打點帳目,張羅這些迎來送往,說起來哪一樁不是功勞、不是我這個人的能耐,又與他沈寒天有什麼關係?」
丹娘說罷,嘴角緩緩上揚,「說起來,你當初不離不棄,相伴柳承易的情意,比之我方才說的,更為難得。」
「世人都說,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可咱們女子的情意……難不成就比不過這無價寶麼?」
她邊說邊輕嘆,「其實是一樣的,不過是真心換真心罷了。」
金姨娘眼眸微動,趕緊垂下眼瞼擋住了那洶湧而來的淚意,依舊是不開口。
「我不知當初柳承易是如何對你許諾的,但就從今日種種來看,是他——負了你。」
「你這般怨恨不快,都是應當的。」
短短一句話入耳,令金姨娘再也忍不住,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似的簌簌落下。
一開始,她還想強顏歡笑,矢口否認。
可一張口,淚水決堤,委屈就像是毒藥一樣瞬間在身體裡蔓延,直叫她說不出一個字,渾身顫抖著,止不住地哽咽。
見狀,慧娘心口處一片涼意。
說不出是什麼感覺。
她應當憤怒不甘的,畢竟坐在眼前的只是她丈夫的一個妾,對方竟生出了這樣的心思,如何叫人不惱?
看著已經哭成了淚人的金姨娘,慧娘又莫名有些感同身受,那些話都齊齊困在喉間,怎麼都開不了口。
丹娘也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等著。
等著金姨娘好不容易穩住了情緒,等著她一點一點抹掉那洶湧的悲傷,抬起臉給了一個苦澀至極的笑。
「真不愧是侯府的當家主母,什麼都瞞不過你的眼睛……」她深吸一口氣,「當日是他說的,不會負我這番深情,我知曉自己的身份,在奶奶後頭才進的門,又是個妾。我雖沒讀過什麼書,也不識得幾個字,可這先來後到的道理我卻也明白。」
「他說過,往後內宅只有一妻一妾,他不求旁人,只求這般相伴到老。我呢,也從未想過要與他一生一世一雙人,只是……這話也是他自個兒說的,為何後來卻不認了?」
金姨娘抽泣著,「他又給府里的兩個丫鬟開了臉,沒有正經抬成姨娘,好像這樣……他就沒有食言一般,當真可笑!」
她再也說不下去,用帕子捂著臉,哭得停不下來。
慧娘瞧著,只覺得一陣唏噓。
過了一會兒,金姨娘讓丫鬟送來了一隻匣子,當著丹娘慧娘的面打開,裡頭是厚厚一沓銀票,另有地契房契俱在。
她將匣子推到了二人面前:「東西都在這兒了,什麼勞什子的銀錢田產,我一分沒動,這些年的一應營收進項我都記在了帳上,奶奶可隨意查看。」
慧娘翻了翻,大致掃了一眼,心裡已經瞭然。
金姨娘說的都是實話。
銀錢都在,她幾乎沒有怎麼動過。
甚至比原先那索賄的一筆銀錢還要多了不少,想來都是她仔細打點,用心經營的結果。
「你這又是……何苦。」慧娘也說不出苛責的話來。
「你是正房奶奶,哪裡曉得我的心思?」金姨娘淚水漣漣,「你怨我恨我,打我罵我,我不怪你,本就是我有錯在先。從前也是豬油蒙了心想要害你,你如何待我都是應當的……我只是咽不下這口氣!」
金姨娘憋悶了這些年月,那種委屈早就釀成了無法下咽的苦酒。
旁人聞一聞都避之不及,她卻要一直將這口酒含在嘴裡,日日夜夜。
無法與人說起,也挽回不了那個已經變心移情的男人。
柳承易當然沒有忘記當初生死相依的情分。
只是這世上的人都多變。
換了個環境,加上時間的推移,漸漸也就懈怠了……
或許,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變化,還拿來了不少銀錢以做補償。卻不想,當初那個不懼戰火,甘願與他一同赴死的女人要的根本不是這些。
是以,金姨娘才說,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丹娘垂眸,也是百感交集。
「那這索賄,當真是……大爺做的嗎?」慧娘問。
金姨娘沉默片刻,點點頭。
事情水落石出,沒有比想像中好,也沒有比想像中更壞。
事已至此,金姨娘和盤托出,但也拿出了這些銀錢,來日可做補償,多少也能替柳承易減少些罪名。
只是與慧娘想要的結果差距甚遠。
她還是不太能相信自己的丈夫會做出這樣荒唐的事情來……
金姨娘耷拉著腦袋,面如死灰,顯然已是認命。
丹娘卻問:「那往後你有什麼打算?」
金姨娘吃了一驚,撩起眼皮:「我?我還能有什麼打算?」
「這事兒你大可以推得乾淨,只是柳府怕是容不下你了,你總要想個去處。」
沒等金姨娘回應,慧娘就先急了:「七妹妹,你這是什麼話?!」
丹娘給了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這才讓慧娘勉強按捺住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