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蟾的選擇極其明確,以劍氣抵擋毒霧,只求其不再向前逼近。
真正的目標則是用四神君符籙,傷到劉鷂子,最好將其斬殺。
那件半步下品靈器的油燈是「標」,劉鷂子才是「本」,只對付油燈而忽略劉鷂子,簡直是治標不治本。
四張神君符籙顯化神軀,遠比縣司擁有的神君符籙更為凝實,逸散的力量更加強悍,震人心魄。
神祇頂盔摜甲,披文武袖,栩栩如生,威武不凡。
它們毫不理會不斷散發毒霧的毒蛛,目光齊齊鎖定劉鷂子,大步前奔,神光熠熠,絲絲縷縷的彩霞環繞,氣象萬千。
些許毒霧沾染至祂們的神甲上,發出「滋啦滋啦」的異響,神光為之一暗。
而今,趙蟾的狀態有些奇怪,心口極冷極熱的感覺已經消失,取而代之則是通透的心曠神怡,好似戰局中發生的所有事都不會牽動他的心神,只需要依照自己的想法一步步去做。又好似他的心臟成了一柄陰陽兩分的仙劍,若要揮劍,天地為之色變,修士為之折腰。
靈台紫府內的黑白兩面小劍,少年郎暫時顧不得摸索其玄妙。
體悟著上品知命境的戰力,命四神君殺向劉鷂子。
它們原以為劉鷂子會打斬妖人一個陣腳大亂,趙蟾的所作所為和當家主事的千戶們陡然襲殺,反倒是殷恩等妖魔始料不及,慌忙應對。
劉鷂子震動的心緒剛剛穩定,立即想著退回去以守待攻,那四尊神君明顯不好惹,指不定能重創於它。
它想退,嚴義卻竭盡全力闖過毒霧奔殺至它的近前,橫刀揮舞,不求擊殺,只求留下劉鷂子。
就算真氣護體,毒霧也在嚴義體魄留下了坑坑窪窪的小傷口。
此刻的情況,比之徐師順困住心雀真人時更加有利。
四尊神君符籙化成的神祇,幾個眨眼的功夫便團團圍住了劉鷂子。
單憑如此速度,就勝過縣司的四神君符籙。
劉鷂子抵擋著嚴義不要命似的攻殺,讓蜘蛛的毒霧倒卷。
嚴義是打老了仗的斬妖人,頓時捨棄劉鷂子,將此獠留給四神君,他則抵抗毒霧,不讓毒霧影響到了四神君的狀態。
畢竟,四神君的實力明顯強過他。
四神君符籙是分等級的,府司下配給各縣司的四神君符籙,為最低一個層次。秋少游送予趙蟾的這四張,好一些,接近開府境品級。唯有如此符籙,方能打的劉鷂子生了膽怯。
對付桀驁不馴之徒,唯有鋒銳的「刀刃」!
四神君分南、北、西、東四個方位,神力連接為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宛若天羅地網,要困殺此獠。
到了如此地步,劉鷂子再想靠自己的本事逃走,已是失了先機。
其餘妖魔,縱使有心救援劉鷂子,也被薛瑾花、晁魯直、高丘拖住,動彈不得。
只剩一頭重傷垂危的柳殺,咳著妖血,茫然注視這一切。
當初威風凜凜的撞雲縣捕頭,而今淪落到如此地步,也怨不了他人,怪就怪,它戰力太低,不是當家主事的千戶們的敵手,成者王侯敗者寇嘛。不過,他比裴獾、卞壑、王摩挲、丘行敬要好的多,因為他現在還活著,即使是苟延殘喘,亦是好死不如賴活著。
趙蟾緊緊攥著菟符劍,繞過毒霧,直刺劉鷂子的脖頸。
毒霧邊緣侵蝕到了他的左臂,頓時腐蝕了幾個小坑,火辣辣的疼,進入他體內的毒霧之力往心臟鑽,反倒讓靈台紫府的黑白兩面小劍起了頗大的興致,將毒霧大口大口吞進了劍身。
首次身處牢籠里的困獸,最是狂猛。
劉鷂子咬破舌尖,激發妖氣護住自身,這四尊神君忒邪門了,較他之前遇上的神君符籙,威力至少翻了兩番。
乜了眼伺機刺殺過來的少年郎,妖魔仰天尖嘯,數顆黑色妖氣凝聚的骷髏頭順著菟符劍撕咬向趙蟾的手臂。
《火宅》!
劍光冷冽,蘊含古樸小劍之力的劍氣削平骷髏頭,劍尖深入劉鷂子脖頸兩寸。
再往下刺,饒是他而今所擁有的上品知命境戰力,也無能為力了。
上品知命和上品知命之間,同樣存在著格外大的差距。
比如五位當家主事的千戶,皆已【開悟】,戰力之強大,遠超平常的上品知命。
劉鷂子則是能和他們媲美的妖魔。
趙蟾做到這般程度,殊為不易。
劉鷂子心高氣傲,被少年斬妖人刺了一劍,反倒激起它的凶性,可惜凶性再高,四尊神君源源不絕的攻殺,使它疲於應對,卻是無法脫困追殺少年斬妖人了。
這四尊神君,說是符籙變化的虛影,可神體凝實,一招一式,神力振盪,如果說不是虛影,仔細看的話,覺得祂們都不真實,有飄飄忽忽之感。
趙蟾幽幽嘆了口氣,此獠比死在陽縣城下的心雀還要強大。
那心雀妖魔,沒過多久便死在四神君符籙之下,劉鷂子卻苦苦堅挺,即便四神君組成陣法,絡繹不絕的殺招從四面八方而來,此獠皆抗下了。
它暫時沒有受傷,惡毒的盯著四神君組成的陣法之外的趙蟾。
少年郎陡然向嚴義喊道:「嚴千戶,此獠交給我,你去搗毀祭台!」
他的一句話,點醒了嚴義。
「你多加小心,一旦妖魔脫困,立即撤走!」
「我記下了。」
兩人的位置距離花海並不遠。
眼下,伏念妖僧、殷恩、司馬苕被薛瑾花、高丘、晁魯直牽制,趙蟾又用四神君符籙困住了劉鷂子,若忽視重傷垂死的柳殺,在場的妖魔沒有一頭能攔得下嚴義。
踏進三十丈「花海」。
撞雲縣東城牆下,高高的祭台映照在嚴義眼中。
伏念妖僧想要去阻擊嚴義,可被其他斬妖人死死拖住,心有餘而力不足。
殷恩急的額頭冒汗,汗珠如大雨,急急地向柳殺嘶吼:「柳殺!老子不管你用什麼手段,阻止嚴義!快!」
柳殺強撐著身體想站起身,但妖血一口接一口咳著,甚至能看到內臟碎片。
但它依舊死命支起了體魄,艱難握住兵器。
嚴義自它身邊經過,一刀削斷了柳殺的腦袋。
這位曾和嚴義誇下海口的妖魔,竟死的如同雞崽一般。
殷恩見柳殺被嚴義斬了,剎那間無話可說。
倘若紫髯縣令再不現身。
明日的【聖王降世】可就無從談起了。
這麼些年付出的努力,付諸東流。
……
……
紫髯縣令在縣衙的小院房間裡,看著女子的臉蛋。
他右手拿著的是嘎烏盒。
有她的畫像,很小很小的畫,紫髯縣令捉了位妙手丹青畫的,還有女子生前穿過的衣服碎片,以及髮絲。
她長的很是尋常,並不好看,脾氣也不好,生氣了會沖他大喊大叫,有次因紫髯縣令忙著調解百姓的紛爭,回家晚了,她居然提起菜刀放在自己的脖頸處,好說歹說,紫髯縣令都跪在她腳邊了,才放下了菜刀。
她做飯很難吃,又特別喜歡做,每次在庖廚里忙活半天,給紫髯縣令端出來,他都會裝出一副很好吃的表情,迅速將桌案上的飯菜強咽下肚子。
她不喜歡早睡,喜歡熬夜數星星,儘管他困的上下眼皮打架,仍會陪在她身邊,兩人肩並肩坐在台階,仰望銀河星川,一塊數著熠熠生輝的星星。
她是個小財迷,十分吝嗇,紫髯縣令發下俸祿,她一枚一枚數著銅錢,小心翼翼藏起來,藏的地方連紫髯縣令也不知道,若有事需要錢財了,他會前前後後無比詳細的說上數次,她才心不甘情不願的把錢給他。
她生怕撞雲縣的女子對紫髯縣令動情,同樣怕他在外面養外室,隔三差五的,她悄悄跑進縣衙,像是做賊似的,靜靜的看著他忙活。因他脾氣好,縣衙同僚笑話他家裡有頭母老虎,而紫髯縣令是被老虎制服的小羊羔。
她的父母早逝,和紫髯縣令是一條巷子的鄰居,兩人青梅竹馬,彼時他到了娶妻的年紀,家中的爹娘另給他說了門親事,不是她,紫髯縣令死活不同意,非她不娶,鬧的跟爹娘關係很僵硬,後來,爹娘拗不過他,才同意紫髯縣令與她成了親。
後來,紫髯縣令科舉考的不錯,宦海沉浮數年,下放回家鄉做了縣令,把她抱在馬背上,兩人沿著北鄰街一路前行,歡喜的仿若神仙眷侶。
她死之後,紫髯縣令手植了一棵枇杷樹,又將北鄰街改作了酡顏街。
酡顏二字,取自「酡顏玉碗捧纖纖,亂點余花吐碧衫」,以此,回憶兩人點點滴滴的過往。
「說來也奇怪,這些年過去了,你的缺點我忘得乾乾淨淨,反而是你的好,卻記得越來越清楚。」
「你雖然長相不好看,脾氣又大,可溫柔的時候,仿佛蜜水,甜到心裡,將我照顧的無微不至。以至於你走後,我竟不能自己照顧自己,經常淚流滿面,想你想的心痛。」
「你做菜難吃,但那些菜都是你絞盡腦汁用很少的錢買來的時令果蔬,只為了讓我吃一口新鮮的。我看到你在庖廚里,將蟲子啃噬過的菜葉自己吃了,只給我留下完好無損的。」
「你喜歡熬夜數星星,我也明白這是你從小養成的習慣,爹娘早逝,小小年紀的你怕黑不敢獨自入睡,便坐在家裡的台階上一顆又一顆數著星星……」
紫髯縣令忽然哽咽:「你說,『從童年起,我便獨自一人,照顧著歷代星辰』,苦了你了,老天不公、蒼天無眼。」
「你是財迷不假,吝嗇是真,但你知我應酬多,攢不下錢,你將錢一點一點積攢下來,是為了我們將來的日子所需,畢竟用錢的地方多著呢,正因有你的財迷、吝嗇,我們才度過一關又一關……你告訴我,我們有了孩子後,為他請撞雲縣最好的私塾先生啟蒙……要培養孩子狀元及第,要佩戴紅艷艷的大紅花騎高頭大馬,在京城御街誇官,比你我在撞雲縣遊街還要場面!」
「你沒有父母親戚,獨身一人,只有我這位相公,我,我,我便是你的全部……你才擔心我移情別戀,偷偷在外面養外室。你啊你,為何在這種事上不相信我呢?你可知,我爹娘為我說的那門親,可是柳員外的獨生女!此事我一直沒告訴你,怕你自責。我連柳員外的蘭質蕙心的獨生女都拒絕了,怎會移情別戀?豈會養外室?」
「縣衙的同僚笑話我家裡有頭母老虎,他們一說這話,我立即翻臉大怒。真的,沒騙你,他們不敢再拿你取笑了。取笑我無所謂,絕不能笑話你!」
紫髯縣令這位撞雲縣妖巢的頭領,撲在她身側,哀情道:「你走後,我想遍了所有辦法,無論是山上的修行宗門,還是斬妖司,甚至是妖魔洞窟,我都求遍了。」
「山上宗門連見我一面也不見,我跪在山下十天十夜,一個山上的修士見不到。」
「斬妖司的斬妖人聽聞我要復活你,怒斥我為邪魔外道。」
「只有妖魔洞窟……只有怨堂的二長老,親切的接待了我,傳授予我修行法門,教給我該怎樣挽留你。之所以度化撞雲縣百姓為妖魔,是為了讓它們的妖氣,世世代代溫養你的肉身,使你等的到【聖王降世】的那一刻。」
「聖王降世……聖王降世……呵呵,差不多了,不必等到明天,現在便要聖王降世。」
「即使……付出的代價,是我的性命!」
紫髯縣令擦拭淚水,猛地站起來,注視著她的臉龐:「你復活之後,記得給我報仇,那群斬妖人害死了我。」
床榻上的優曇花,生長的愈來愈旺盛。
綻放的花瓣,漸漸掩蓋住了她的臉龐。
下一刻,優曇花彈指凋零。
紫髯縣令最後看了一眼嘎烏盒中她的畫像,閉上了眼睛。
猶若無邊無際海水般的妖氣於此地仿佛一朵優曇花,徐徐盛開。
偌大的撞雲縣劇烈搖晃。
……
當嚴義踩著優曇花握著橫刀衝殺到了祭台旁。
三十丈優曇花「花海」悉數凋謝。
高高的雲霄之上,無暇神女的影子緩緩降落。
祭台上的女子魂魄在眨眼之間,冷不丁地坐了起來。
嚴義瞪大雙眼,只覺汗毛倒豎,念頭都似乎凝固了。
那女子魂魄伸了個懶腰,探出了手。
像是採摘了一個瓜果,把神女自天上生生拽了下來,張開大口,囫圇吞下。
而後。
她忽然怔怔望向縣衙,做出了傷心欲絕的神色,只因是魂魄,無法流淚。
她消失於祭台,不知去向。
不論是當家主事的千戶們,或是殷恩等知命妖魔,又或是陳菘、何潘仁、宋公洮,乃至小妖小魔,皆不約而同停下了手。
所有人、所有妖魔,皆像是站在了懸崖邊,底下是必然粉身碎骨的深淵。
唯獨趙蟾是例外,他照舊在尋找機會,重創或者斬殺劉鷂子。
……
片刻之後。
撞雲縣的縣衙,傳來了女子深切的哀嚎。
【聖王降世】!
紫髯縣令未等明日合適的吉時良辰,付出自身性命的大代價後,終是促成了。
……
「秋大哥?」趙蟾輕輕喚了聲。
秋少游驀地回過神,再不猶豫,取出【一步登天丹】服下。
徹底解封【風煙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