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蒲探手感受了下風向,不是北風,他卻已經冷徹骨髓了。
群妖攻城最後一戰,傷勢嚴重,險些戰死,此生再也無望知命境。
不單單是他,孔燕行同樣無望知命境了。
他們這些做斬妖人的,雖然早已做好了戰死的準備,可死就死吧,別好端端活著卻失去了對修行的奢望。
兵器房也分配了繡衣衛,近些日子都是它們在做事,尤其是大戰過後,兵器房算是縣司四房中最為忙碌的,左蒲以錢財酬勞,又帶著繡衣衛們去酒樓大吃了一頓,當做犒勞它們。
實際上,他是強撐著身體來做這點事的,即便到了今日,身體各處的疼痛仍然教他時不時的皺眉。
「百戶,外面冷,進屋吧。」
「無妨,我在院子裡站站。」左蒲看了她一眼,說道。
此女喚作張惠風,三尾妖狐血脈濃郁一些,有望在突破境界時繼續提純血脈,達到返祖的程度。
但,仍需看機緣和天意。
張惠風回到房間拿來披風,讓左蒲披上,其他幹活的男狐注視著他們,頗覺得……張惠風對咱們百戶有意思。
狐妖心性容易動情,儘管情關恐怖,若是度過了情關,狐妖受到的好處將會是極為驚人的。
這也是話本小說中,常常有狐妖主動入世的原因之一。
但情關難過,如果過不去,更慘。
張定真見寄予厚望的張翠翠和楊昀成婚,陷入情關,他彼時的心情既擔心又希冀,格外複雜。
左蒲裹緊了披風,側頭看著與他並肩而立的張惠風,她的相貌在一眾狐女里較為尋常,但在人族女子裡依舊屬於中等偏上。
「我這幅樣子,不知何時才能與妖魔拼命廝殺……」左蒲不禁感慨了一句。
受傷之後,以前那種豪邁、爽氣似乎正在緩緩遠離,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張惠風道:「我聽說世上有一種靈草叫做『蛇蛻草』,吃了這種草後,身體仿佛蛇蛻一般,蛻變出一具全新的身體。」
「哦?我倒是不曾聽聞過。」
「大概之前忙於斬妖除魔方才沒有聽說『蛇蛻草』,百戶,您的功勳已然很多了,或許可以嘗試跟府司換取一些靈花靈草,讓身體恢復到戰前那樣。」
左蒲搖搖頭:「如此珍貴的寶貝,早被人換走了。」
「試試唄。」
他撇過頭去,視線越過院牆望著碧藍的天空,輕輕道:「好。」
「您還是回房間吧,外面風冷。」
「你不知道,我去年這個時候,光著臂膀在院子裡練武,滿身大汗,絲毫察覺不到寒冷。」
張惠風語重心長:「百戶,您現在最需要的是正視自己!受傷了就是受傷了,沒什麼大不了,反正您還活著,只要活著,就有許許多多的可能。而那些戰死城頭的人,只剩下轉世輪迴這一條路,來生繼續做人還是做畜生也不知道。」
左蒲失笑,更是大笑數聲:「當時我以為我會死,沒想到吊著一口氣活了過來。」
回想著那場大戰,他頓時沉默。
縣司沒有幾位熟悉的好友了。
他所熟悉的那群人,皆毫不猶豫的讓自己戰死城頭,為了城牆不失,為了身後滿城百姓的萬家燈火。
「報案房原本有位百戶叫做姚柚,此人城府深,我不喜歡他,但在那場慘烈的廝殺里,姚柚守住了一段城牆,未曾後退一步。我聽寧長真說,他是見了嚴千戶一面才咽下那口氣死的。大概,他是在為以前的自己贖罪,好教嚴千戶知道,他戴罪立功了。」
若說徐師順的戰死影響了趙蟾。
那麼,左蒲一直沉浸在妖魔攻城最後一戰里,同僚戰死的悲傷情緒,近段時間繚繞著他,使其心情低落。
他也明白,人得向前看,同僚戰死不能復生,活著的斬妖人須得斬殺更多的妖魔鬼怪為他們報仇,種種大道理左蒲都一清二楚,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緒。
「回房間吧,起大風了。」
「好。」
張惠風扶著他的手臂,左蒲清瘦了很多,她攙著並不費勁。
房間的繡衣衛把鋪了棉毯的躺椅放在門後,和張惠風一塊將左蒲輕輕攙扶坐在躺椅上。
它們都聽說了那一戰的酷烈和慘不忍睹,對左蒲這位斬殺了眾多妖魔並且成功活下來的斬妖人,十分欽佩和尊敬。
為左蒲熬藥的繡衣衛端著大碗,急匆匆趕來,把大碗遞給張惠風,她道:「趁熱喝。」
「嗯。」
接過大碗,左蒲看著黑褐色的藥汁,仿佛城牆乾涸的妖血痕跡……旋即仰頭一飲而盡,如同大口喝酒。
用過了午飯。
歇息了一陣的左蒲對張惠風道:「隨我去見見趙百戶。」
「好。」她溫柔的將左蒲攙起來,兩人慢步走向趙蟾的房間。
兵器房內的繡衣衛擺放著施加了護身法力的甲冑以及各種兵器,甲冑和兵器是衛子敏送來的,因縣司築基境奇缺,寧長真親自一一施術。
隨著姜庭燕融入進縣司,她也幫了很大的忙。
鑑於激烈的攻城戰,此次備下的甲冑和兵器都格外的多。
一人問道:「咱們的趙百戶什麼境界了?」
「下品築基。」
「上次聽聞是下品築基,趙百戶弄出那場盛大的異象後是何境界,便不知了。」
「胡說什麼,這才幾天啊,肯定還是下品築基。」
「嘿,這就是你孤陋寡聞了。我問你,你可知趙百戶從游居鎮的采漆工修練成下品築基用了多長時間?」
「啊?」
這位來自源水村的狐妖搖頭晃腦道:「我聽村長說,咱們的趙百戶天縱奇才,寥寥數日接連破境,對於咱們猶如深淵似的境界,在趙百戶眼裡,那就是一口龍湫酒,說喝便喝,輕鬆的很!」
「你們過來,我還聽說,村長有意把秋梨落許配給趙百戶,讓他成為咱源水村的女婿。」
「和楊昀那般?」
「楊昀是讀書種子,趙百戶是修行種子,要是成了源水村的女婿,豈不湊成了文曲星、武曲星哩!」
……
……
尚在床榻盤腿閉關的趙蟾睜開眼睛,吐出一口濁氣,下榻開了門。
「左大哥。」趙蟾迎上前,扶著他進了房間坐下。
左蒲忍不住咳了幾聲,神色不振的問道:「你去護大王寺參戰了?」
「嗯。接下來還要去撞雲縣,作亂的優曇花十之八九就是來自那裡。」
「唉,其實我是來勸你不要去撞雲縣的。撞雲縣乃是積年妖巢,紫髯縣令詭譎難測,比之實力大損的護大王寺更為兇險。」
趙蟾給他與張惠風倒了水,水還是溫的。秋黛送來的熱水,她只是敲敲門,將熱水壺以及飯食放在門口,一句話不說,多餘的動作亦是不做,安靜的像是純白無瑕的雪。
見披著披風的左蒲依舊嫌冷,少年郎關上門,邊說道:「左大哥放心,我身上帶了保命的法寶,是鞦韆戶和晁千戶送予我的。」
左蒲緊繃的神情稍緩,頷首道:「那我就放心了。走了,不打擾你修練。」
「左大哥……」
「嗯?」
「我會幫你想辦法的。」
不止是左蒲,還有孔燕行、吳愈……
少年郎不願坐視這些付出慘痛代價戍守城頭的斬妖人,流血又流淚。
左蒲看著他鄭重、認真的表情,含笑的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