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2章 內外兼施逼朝王(下)

  「諸卿認為孤是否應該答應衛國的要求?」魏象樞退下後,朝王李棩望向眾臣,忿怒地問。

  「衛軍奪我義州,若畏其勢而降,豈不是又一場丁丑下城之辱?此事決不可答應!」左贊成宋時烈第一個反對。作為朝鮮大儒,此人一向鄙視並仇恨胡人,衛國是衛拉特蒙古人建立的國家,在他的眼中乃是蠻夷。頭可斷,血可流,向蠻夷低頭絕不可為!

  「左贊成說的甚是,臣聽說衛軍不過數千,我朝鮮自孝宗大王時起便一直在整軍備戰,全國兵馬不下十萬。臣不才,願領軍奪回義州」,右議政元斗杓慨然請命。他一向親近清朝,與宋時烈水火不容,不料此時竟然達成一致。

  「殿下,老臣以為可將衛軍襲占義州之事派人乘海船報於清廷,如此將來形勢若有變化,也能有所交待」,領議政鄭太和慢悠悠地說。李棩聽明白了這位老臣的意思,清衛兩國的實力均遠超朝鮮,在兩國大戰結果不明朗前,朝鮮不應該過早地投向任何一方,將此事報於清廷,將來朝鮮若真的迫於形勢降衛,清廷也不會怪罪,若有朝一日清軍打回遼東,再降回去便是。總之,保持中立方是小國立國之道。緩緩點頭,「領議政此言老成持重,便如此辦理」。

  「殿下,聽聞那衛主乾元睚眥必報、十分兇殘。臣以為奪回義州之戰,必須打卻又不能真打。請集中全國之軍交由右議政指揮,行至義州三十里外紮營便可,不可真的揮師攻城,以免激怒衛主、引發大戰」,兵曹判書洪命夏建議。此人是李棩新近拔擢、用來平衡朝局的官員,頗有才華。

  「善!」李棩點頭應允,忽然語氣森嚴地喝道:「傳孤之命,將衛使一行軟禁於館驛,客人無禮,主人亦只能無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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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形勢急轉直下,望著館驛外圍得密密麻麻的朝鮮軍士,大衛欽差、左僉都御史魏象樞再無先前的淡定,無奈地飲了口茶嘆氣,「本以為朝鮮與偽清有仇,必然想雪丁丑下城之恥。先動之以情,再施以軍威,他們必然會答應和咱們一起聯兵伐清。不料朝鮮新王並無復仇之心,只想在清衛中間保持中立。奈何~奈何?」

  「您不必擔憂,臨來前,哈達萬戶長預料到可能出現的不利情況,已經讓下官有所布置」,一名身穿黑衣、隨員打扮的中年人笑呵呵地寬慰著欽差。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前些時日奉命盜取清福陵和昭陵寶物的烏衣衛遼東二級千戶長伊日畢斯。他奉命盜寶,結果只搞到七萬餘兩銀子的財物,灰頭土臉之下收到烏衣衛萬戶長哈達的密令。哈達命其隨欽差魏象樞一同出使朝鮮,極力促成朝鮮歸衛。急於「戴罪立功」的他立即加派人手潛入朝鮮,配合烏衣衛朝鮮百戶長胡克己行事,幾番布置,已有眉目。

  「哦,看來千戶長成竹在胸嘍?」魏象樞似信非信地望著面前的這隻金錢豹,他早聽說過烏衣衛的手段,卻從未見識過。

  「您未與朝鮮君臣打過交通,不知道他們是出了名的雷聲大、風雨小。若是指望這些老爺興兵助大衛伐清,多半是指望不上的。反倒是朝鮮底層百姓中,有血性的不少。依下官之見,可煽動兵變逼迫朝王就範」,伊日畢斯不慌不忙地說,顯得信心百倍。

  「煽動兵變?這麼說烏衣衛在朝鮮早有布置?」魏象樞聽後一驚。

  「欽使放心,下官已有安排。您靜觀其變就好」,伊日畢斯微笑著將杯中茶湯一飲而盡。

  ——

  漢城附近的邙山是朝鮮受唐朝的影響、為表達對洛陽的崇敬和懷念而命名。大山深處,一名牙兵打扮、年約四十餘的中年男人放聲痛哭,「國讎之不得以報也!家鄉之不得以歸也!先王之恩不能忘也!而偷生異域,無以為心。悲夫~悲夫!」那人越哭越是傷心,身體顫動,若風中殘燭。

  莫看他身著朝鮮牙兵服裝,卻是漢人,乃是大明朝兵部職方清吏司員外郎王忠推之子、姓王名以文,原名王鳳岡,「以文」二字乃是朝鮮孝宗大王所賜。少有勇力的王以文十餘歲便跑到椵島、跟隨毛文龍大帥抗清。當時身處椵島的遼人處境非常艱難,卻以一腔血勇,誓死不降。丙子胡亂後,朝鮮降清,仁祖派朝鮮水軍助清軍攻打椵島,雖然島上的遼人拼死抵抗,終究寡不敵眾,數萬軍民被殺,王以文成為清軍俘虜,被押往瀋陽(「我五代祖庠生公,崇禎丙子間,因流賊之亂,奔竄海島,又遇虜賊,舉家見執。公時年十八,兇徒愛其年少奇壯,甘言慰之,從不屈,賊義之,以夫人黃氏俱繋送瀋陽」)。在瀋陽,王以文遇到了充做人質的朝鮮鳳林大君(後來的孝宗)李淏。李淏讚賞王以文等人不屈於清軍的氣節,返回朝鮮時邀請王以文、楊福吉、馮三仕、王美承、裴三生、王文祥、鄭先甲、黃功八人及家眷同行。這八人的後代遂成朝鮮明朝遺民的核心,被稱為「隨龍八姓」。

  孝宗大王一心北伐清虜、雪丁丑下城之恥,求良將若渴。這些隨其回朝的明朝遺民都是毛文龍舊部,有著與清軍作戰的經驗,在其眼中是不可多得的將才。他將這八人及親屬安置於漢城於義洞府邸旁朝陽樓附近,形成由十餘戶人家組成的「明人村」(「時皇朝人被俘者,十數姓同居,謂之明人村」),並將這些漢人編入軍隊核心之一的訓練都監,經常傳喚他們、共謀報仇大計。孝宗尤其欣賞王以文,將其名字「鳳岡」改賜為「以文」,並勸其出仕。但王以文依然期望能回到明朝,不願當朝鮮的官,以「國讎未報之前,敢為貴介乎」拒絕(「孝廟命築諸公室於朝陽樓南牆外,厚賜衣食以居之,將與義師而有錄用之意。每令諸公入侍,上曰:'自在沈也,既共患難,豈不欲與國同休戚乎?公對曰:'國讎未報之前,敢為貴介乎?辭不受」)。心胸寬廣的孝宗不但不生氣,反對王以文等人愈發敬重,命他們組織在朝鮮的明朝遺民,積極練兵備戰,並對他們的生活加以關照。不料,壯志尚未酬,孝宗竟已仙去。他的逝世導致北伐中斷,王以文等明朝遺民陷入孤立而只能自謀生路。孝宗死後,王以文絕食,每到明朝崇禎皇帝和孝宗的忌日,就獨自前往深山痛哭,此後更是置家中生計於不顧,像屈原般在彷徨中度日。

  「先生日夜悲嚎,能挽回大明國運、保全中華衣冠乎?亦或能完成孝宗大王遺願、北伐清虜乎?」正哭得厲害,身後忽然出現一人,語帶譏誚。

  「鼠輩焉敢欺吾?」王以文大怒,抽出袖中短刀,回望來人。仔細一瞅,楞住了,來的卻是老熟人、另一位明朝遺民李應仁。李應仁是明朝名將李如松之孫,在清兵入關後,義不剃髮,與從弟李成龍(李如松弟李如梅之孫)一同脫身東去朝鮮。他們與隨龍八姓一樣,來到朝鮮後仍自稱是明朝之臣,拒絕朝鮮授予的官職並堅持使用漢語。二李的好友、宋朝大學士胡安國第十五代孫胡克己亦來朝鮮定居,將保全中華衣冠視為自己的終身職責,帶著全族堅持在帶有「明」字的地方或與故國臨近的咸鏡道一帶聚居生活。不過,與其他明朝遺民不同,李氏在朝鮮擁有大量的親戚。當年李如松東征時與朝鮮女子所生子女均留在朝鮮,朝鮮對在壬辰倭亂中救援過自己的東征將士後裔、尤其是李如松的後裔格外照顧。按傳統,庶孽只能擔任一般的中下層官吏、不能參加科舉。李如松的朝鮮妾室所生子女應屬庶孽,但朝鮮對待李如松後裔並未採用庶孽一說,李氏族人有不少在朝鮮為官。所以李應仁、李成龍逃到朝鮮後,得到親戚們的大力資助,日子比其他明朝遺民好過很多。其他的明朝遺民在孝宗時大多被編為隸屬於五軍營之一訓練都監的牙兵。因為這些明人內心深處並不認為自己是朝鮮人,所以在朝軍中受到歧視,經常在軍事訓練時扮演倭兵,好在孝宗待他們還不錯,從宮中用度中擠出體恤銀錢充作軍餉,日子倒也過得。可顯宗繼位後,待這些明朝遺民的態度便差了許多,解散了漢人牙兵,大量遺民陷入生活無著的窘境,很多人不得不逃到下三道(忠清道、全羅道、慶尚道)捕魚為生。

  「怎麼?兄長是來看吾笑話的嗎?」王以文冷哼,心中卻暗藏驚雷,直覺告訴他,李應仁絕不會無緣無故地找他,看來有大事要發生!

  「呵呵,賢弟,別在這裡哭孝宗大王了。汝若真的想告慰孝宗大王在天之靈,便隨吾一同去商議聯衛伐清之事」,李應仁大笑。

  「聯衛伐清?」王以文尚未明白過來,便被李應仁拉著來到邙山附近的一座山洞中。山洞內,胡克己、李成龍二人已等候多時。

  見李應仁拉著王以文過來,胡克己眼睛一亮,先施了一禮,笑呵呵地說道:「請恕吾等冒昧,今日請王賢弟前來是有一件天大事要商議」。胡克己的祖上是宋朝的大學士,本人卻以經商為生,交際廣的他總能弄到朝鮮緊缺的絲綢、茶葉、瓷器等貨物,甚至能轉賣到日本,所獲巨大。因為經常仗義疏財、接濟明朝遺民,在遺民中極有威望。

  王以文眨了眨眼睛,緩緩開口,「來前李兄跟吾說了一嘴,說是諸位欲促使朝王聯衛伐清。在下有三點疑惑:其一、衛國乃是蒙古人所建,亦屬胡人,聯衛伐清於我漢人有何益處?其二、吾等不過是亡國之人,如何能聯絡得上衛國?其三、如何促使朝王答應?」

  「賢弟有所不知,那衛國的蓮花大可汗是個開明的君主,衛國境內各族平等,不用剃髮易服,在衛軍占領區,吾漢人已經全部恢復了漢家衣冠,助衛伐清非是為了衛國,實是為復華夏耳!且清軍若敗,南方的我朝義軍便可趁時而動,恢復大明亦未可知」,李成龍興奮地解釋,見他聽得認真,又加了一句,「至於聯絡衛國和促使朝王答應二事嘛,胡兄說他有辦法」。

  胡克己聞言呵呵一笑,「實不相瞞,吾已做了衛國的官,如今是烏衣衛朝鮮百戶長,衛國聯朝抗清的使臣如今正在漢城,聯絡衛國一事,諸公不必擔憂」。

  「什麼!胡兄,汝是大明的臣子,怎可做衛國的官員?」三人大驚。

  胡克己卻朝三人拱了拱手,「人各有志,吾之志向與三位不同。三位以恢復大明為己任,吾卻以保全中華衣冠為終身之責。既然衛國朝廷允許漢人著漢服,做衛國的官兒也未嘗不可」。

  王以文嘆了口氣,「難怪戰爭頻繁,胡兄卻有能力弄到緊俏的物品,原來是烏衣衛的手筆」。

  「吾雖做了衛國的官,心中卻並未忘記大明,這些年帶著全族在與故國臨近的咸鏡道一帶生活,便是證明。只是大明已經亡了,漢人的根卻不能斷。衛主仁慈,既不剃髮易服,也不跑馬圈地,更沒有什麼追捕逃人,吾做衛國之官、助衛抗清,非是為自身榮華富貴,而是為了保住華夏的傳承,此中心意,不知三位知否?」,胡克己侃侃而談,說到動情處,不禁淚下。三人見狀,深深嘆息,不再責怪於他。

  「胡兄所言,不無道理。若能促使朝鮮助衛伐清,縱使恢復不了大明,亦能恢復華夏衣冠。吾兄弟願助胡兄一臂之力」,李應仁、李成龍慨然應允。

  「吾亦願相助」,王以文亦點頭答應,又問道:「只是吾等無權無勢,如何能促使朝王同意聯衛抗清?」

  「聚兵請願!」胡克己冷笑。

  「聚兵請願?」三人驚呼。

  「不錯,如今漢城的軍隊主力已經被抽調至義州附近對抗占據義州的衛軍,漢城兵力薄弱。在朝鮮的漢人牙兵足有兩千之眾,若集中起來於漢城王宮前請願,請朝王同意聯衛伐清,相信朝王不敢不從」,胡克己淡淡地說。此言一出,山洞中立即靜得可怕。

  「妙計!」李應仁忽然將手一拍,笑道:「胡兄此誠妙計。其實丙子胡亂後,朝鮮百姓恨滿清入骨,吾以為還可以發動朝鮮百姓一同請願。吾李氏在朝鮮族人甚多,發動朝民之事便交給吾吧」。

  「好啊!有李兄相助,此事必成!」胡克己哈哈大笑。

  眾人又商議了一番細節。王以文前往聯絡楊福吉、馮三仕、裴三生、王文祥、鄭先甲、黃功等隨龍八姓首領;李應仁、李成龍則去煽動仇恨滿清的朝鮮人;胡克己則與伊日畢斯派來助他成事的另一位烏衣衛百戶長扎那抓緊搜集朝軍調動的情報。

  ——

  議政元斗杓率五軍營(訓練都監、御營廳、禁衛營、摠戎廳、守御廳)、內三廳(內禁衛、兼司仆、羽林衛)、訓練院、鎮撫營、管理營、龍虎營的四萬精銳去義州後,漢城內只剩下少許禁衛和扈衛廳、捕盜廳、世子翊衛司的軍士駐守,總兵力不到萬人。

  談判陷入僵局,夜深了,朝王李棩心情煩悶,摟著王后金氏遲遲睡不著。忽然,王宮外喧譁聲大作,內禁衛大將金錫胄慌張來報,「殿下,不好了,訓練都監的牙兵和亂民包圍了王宮,聲稱請求您答應衛使的條件,聯衛伐清、雪丁丑下城之恥。牙兵還衝入議政府,抓了領議政和左議政」。

  「什麼!」李棩頭腦發懵,半晌才反應過來,問道:「訓練都監的牙兵不是由右議政帶往義州了嗎?哪來的牙兵?」

  「就是那些被您解散的明人牙兵」,金錫胄急忙解釋。

  「金卿,汝手下的禁衛營能擋得住亂軍嗎?」

  「殿下,亂軍的數量約有兩千餘,加上支持北伐的明朝遺民和朝鮮百姓,人數已經超過兩萬,而且還有被亂軍蠱惑的百姓陸續加入,禁衛營只有兩千兵馬,未必擋得住。若形勢危急,請您更換衣物,隨臣殺出去」,金錫胄神態焦急。

  正當朝王李棩準備換衣服逃跑之時,忽報被亂軍俘虜的領議政鄭太和又被亂軍放了回來。

  「那些亂黨未傷鄭卿性命,真是不幸中之萬幸!」李棩連呼幸運。

  「老臣何德何能,蒙殿下如此掛念!」鄭太和感動得老淚縱橫,跪地痛哭,「亂軍放老臣回來,是想讓老臣勸說殿下同意聯衛伐清一事。事態緊急,殿下不妨先應允下來,穩住局勢,否則亂軍一旦失控,便危險矣!」

  「唉!也只能如此了!」聽了鄭太和的話,李棩終於下定決心,謂金錫胄曰:「汝護送領議政出宮告訴亂軍,就說孤已同意聯衛伐清、雪丁丑下城之恥,再派人請衛使入宮,訂立盟約」。(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