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6章 和議交鋒亦堪豪(下)

  會同館位於京師內城的正陽門附近,使團一行在駐京八旗威風凜凜地護送下,北行由天安門進入皇城,又繞了個小彎至宮城(紫禁城)西邊西華門外的一塊石碑前停下。見此碑,佟國綱、麻勒吉、孫錫齡等清方人員全部下馬。

  「請衛使下馬!」佟國綱來到左射斗、汪蛟二人面前怒喝。

  「為何?」左射斗故作不知。

  佟侍衛沒好氣地朝石碑一指,「爾等沒瞧見碑上的字嗎?」

  「官員人等至此下馬」,左射斗念完後一笑,「看來這便是貴國的下馬碑了,客隨主便,下馬」。見正使發話,使團成員紛紛下馬。

  宮城(紫禁城)乃帝王所居之所,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明朝時便在宮城四門設下馬碑,官員一律在碑前下馬,步行進宮。順治帝定都北京後沿襲明制,不過特許少數親王、郡王在紫禁城內騎馬,稱「賞朝馬」,另一個時空要到康熙年間,始有德高望重的老臣經皇帝特准可在紫禁城內騎馬之制。

  「駕~駕~駕~」使團上下剛下馬,忽有一騎風馳電掣般從他們身旁掠過,不知是否故意,馬蹄揚起的塵土恰巧飄向左射斗,將大胖子落了個滿面塵灰。馬上的騎士十七八歲的年紀,身上帶著股貴氣,瞧也不瞧使團,直入西華門,揚長而去。

  「無禮!」汪蛟大怒,怒問麻勒吉:「貴國既設下馬碑,此人為何能於宮城內騎馬?」

  麻勒吉樂了,「我朝特製,獲『賞朝馬』的王爺可於宮城內騎馬。方才那位,乃是我大清的顯親王」。

  「顯親王?」

  左射斗來時做過功課,知道這顯親王名喚愛新覺羅富綬,乃是順治帝的兄長肅親王豪格第四子。豪格被多爾袞陷害致死後,多爾袞霸占了豪格的福晉,當時其親信何洛會曾想殺掉富綬,幸而多爾袞沒有採納,孤兒寡母甚是可憐。順治帝親政後,為長兄豪格昭雪,命富綬承襲豪格爵位,改封號為顯親王。可能是憐憫長兄死得冤,特賜侄子紫禁城內騎馬的資格。大胖子可不傻,這位顯親王早不騎馬晚不騎馬,偏偏自己一行剛於下馬碑前下馬,便縱馬而來,分明是給自己的「下馬威」!不過,兩國交鋒,比拼的是實力,耍此等雕蟲小技終究落了下層,想到此處,哈哈一笑,「原來是貴國的王爺,縱馬直掠我國使團,端的是好禮數!」

  「呵呵」,麻勒吉乾笑幾聲,「顯王爺並不知諸位身份,不知者不罪,還請見諒!」

  一段小插曲後,麻勒吉領著左射斗、汪蛟二人由西華門步入宮城。天子所居之所,自然威嚴,又加上遏必隆、渥赫、王崇簡等人奉順治帝之命特意布置,到處可見手執刀劍的侍衛。這些侍衛皆是從鑲黃、正黃、正白上三旗中精挑細選出的勇士,個個忠心耿耿、武藝出眾。左、汪二人感受到濃烈的殺氣一股接一股襲來,卻挺直腰杆、面無懼色前行。身為使臣,頭可斷,節不可丟!

  一行人依次走過雍和門(熙和門)、貞慶門,來到朝會所在的太和殿。左射斗驚訝地發現與前番在鴻臚寺演禮不同,殿內已有兩撥人在,看服飾亦是使臣。

  「請尊使列於此處」,麻勒吉笑嘻嘻引著二人去一名頭戴烏紗帽,身穿明朝官服的使臣身後站立。那使臣亦友好地朝二人微笑。

  左射斗停住腳步,不滿地問道:「不是說貴國的皇帝要單獨召見吾等嗎?這些是哪來的使臣?」

  「尊使見諒,皇上本打算單獨召見,恰巧朝鮮國王和琉球中山王亦遣使前來,便臨時做了調整」,麻勒吉面如春風、口吐善言,聽在左射頭的耳中卻猶如冷水澆頭。

  原來朝鮮和琉球此時皆是清朝的屬國。清廷施行「懷柔遠人」的政策,規定「凡外國貢使,來京領賞後,在會同館開市,或三日或五日,惟朝鮮琉球不拘限期」。即便兩國仍然保持著明朝的衣飾,亦不做強求,甚至考慮到琉球貧困,還賜與琉球中山王布料,讓他們自己製作官服。中山王已經習慣了明朝服飾,製作的官服等級並不嚴守郡王府規制,而是按照明朝九品補服制度,最高等級甚至出現了明朝一品大員的麒麟補。清廷也不以為意,小小的琉球,懂得什麼禮數?念他們不遠萬里來我大清朝覲,多擔待著些吧。此次來的琉球使臣便身著明朝一品大員的麒麟補,來京後得到禮部的格外優待,初抵京便有下馬宴招待,住的地方也比大衛使團好很多。

  「泱泱大國,當識禮數。朝鮮、琉球皆是貴國藩屬,我大衛卻是貴國友邦。讓吾等列於琉球使臣之後,無禮之極!落的並不是大衛的臉面,而是貴國皇帝的臉面!」左射斗憤而抗議。

  「此事確實是禮部疏忽了」,麻勒吉抱歉地一笑,又面露苦色,「可朝鮮、琉球的使臣已依序成班,總不能讓他們出去。還請左公體諒禮官的不易,多多擔待」。

  「此言差矣!此事涉及我大衛之體面,可不是能夠擔待的」,汪蛟怒道:「爾國皇帝若不尊重我大衛,吾等只能離去!」

  麻勒吉眼珠轉動,陪起笑臉,「尊使息怒,丹墀之下已經成班,實在不好安排,要不您說該怎麼辦?」

  「好辦!」左射斗冷笑,「既然丹墀之下不好安排,那便『升納陛』」。

  普通的台階叫階,帝王宮殿的台階叫陛。「天子之陛九級」,皇室宮殿的台階,九階為一組,殿前的台階用硃砂塗成紅色,叫做丹墀。太和殿前的丹墀轉圈九層,以示九重之天。平時大臣都是站在陛階之下向皇帝奏事。如果有臣子立下大功,皇帝便允許他們「升階納陛」,一步步拾階而上,登堂入殿。這本是獎勵功臣的九種待遇(九賜)之一。後來,「納陛」一詞專指皇帝御座前的台階。「升納陛」,即指登上寶座所在台階,與皇帝並位。這在皇權至上的年代是一種莫大的權利和榮譽。歷朝歷代,享有如此資格的往往都是聞名天下的權臣,比如王莽、曹操等。

  「什麼!升納陛!」大清乃天朝上國,皇帝接見外國使臣時,高高坐於殿內御座之上、俯視著台階下的使臣,方能有天朝上國的感覺。衛使想走到台階上來,這如何使得?此言一出,不僅麻勒吉、孫錫齡等禮官勃然變色,就連一直隱藏在殿外的三位清廷重臣遏必隆、渥赫、王崇簡也沉不住氣,忽然出現於殿中。

  「大膽!納陛也是爾等能登的?當我大清侍衛的刀不利乎?」領侍衛內大臣兼議政大臣(總理鑾儀衛事)遏必隆氣得渾身發抖。御前侍衛聞言皆將刀柄抽出半截,透出寒光。

  「爾國無禮在先,今日之事,有死而已!」左射斗、汪蛟二人卻梗著脖子,不肯屈服。

  眼瞅著朝會的時辰將近,雙方卻僵持不下。直看得在場的朝鮮、琉球使臣目瞪口呆。其後,朝鮮使臣在回憶錄中寫道:「琉球使在我使之後成班,忽有儀制司官引衛使入殿,衛使自稱友邦、不列藩屬,拒絕於琉球使後成班。彼等爭執不下,殿內喧譁,亦奇景也。忽有宦者至禮官前耳語,允其立於納陛前沿西側,爭執方止」。

  朝鮮使臣所說的宦者不是別人,正是順治帝的心腹太監吳良輔。順治帝得知殿內的爭執後,並沒有動怒,只是淡淡地說了句:「衛使倒是血勇。聽說蒙古以西為尊,便讓彼等靠前些,立於納陛前沿西側吧」。雖然沒允許左射斗、汪蛟二人升納陛,卻允許他們立於朝鮮、琉球使臣之前,一直站到納陛前沿西側,既給了衛國面子,又沒失天朝體面。吳良輔奉命傳達金口玉言,算是解決了爭端。

  接下來的事,便是一整套煩瑣的禮儀了,奏樂、警鞭、臚唱、行禮,等等。

  終於等到接見完畢,遏必隆小心翼翼地走到順治帝面前請罪:「奴才無能,請皇上治罪」。

  「罷了,區區虛禮而已,待我八旗大軍踏平拉薩之際,彼等便再不敢猖狂矣」,順治帝擺了擺手。

  「皇上,奴才建議將宴請地由太和殿改為紫光閣」,遏必隆忽然冒出一句。

  紫光閣在宮城外的太液池(中南海),原是座數丈高的平台,上建黃頂小殿。明正德帝喜歡在此跑馬射箭。嘉靖年間,平台被拆毀改建為二層樓閣,名紫光閣。嘉靖帝在此校閱禁軍弓馬。崇禎帝在此召見出征的將帥,為他們賜宴餞行。到了清朝,紫光閣變成了殿試武進士和檢閱侍衛大臣較射之所。總之,這地方是演武之所,武風強悍。原本太和殿地方寬敞,宴請使團再好不過,偏要改在紫光閣,其中含義不言而喻。

  「改為紫光閣?」順治帝思忖片刻,欣然笑道:「也好!朕許久未檢閱八旗較射矣,便命禁旅八旗於紫光閣前演武,以助酒興」。(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