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7章 異動(六)驚覺
「示弱」二字宛如一道驚雷,劈開了高務實心中的烏雲,照亮了方才一直籠罩在心頭的陰霾。
居然忘了這一茬!
其實,高務實不是不知道兵法中「示敵以弱」的用法,只是他這些年來鬥倒的對象幾乎都是男人——假如宦官也姑且按男人來算的話。因此,他在設身處地去代入對手思維的時候,即便會模擬對手「示弱」的情況,但其具體示弱的手段,也不可能是哭哭啼啼中下跪請罪。
頂尖政客在權力鬥爭中往往都是異常理智的,因為不夠理智的政客早就死在追逐權力的過程中了。後世某些所謂皿煮國家通過選票政治,將一個可能完全沒有政治鬥爭經驗的候選人直接送上權力巔峰的事,在中國歷史中幾乎不存在——除了新君繼位。
這就是為什麼中國古代權力鬥爭中的官場老油條們極少會出現政治幼稚病,但在後世某些自稱皿煮的票選政治環境中卻常有發生。[比如但凡看過本書,尹卡卡都不會鬧前些天的國際笑話。順便說一句,據說全小將當年搞西比西比政變之前,把高平陵之變都研究爛了,笑死。]
當然,可能也有人會說,高平陵之變中司馬懿指洛水為誓,那位之前看起來一直都很聰明的曹爽大將軍怎麼就犯了幼稚病,聽信了司馬懿的狗屁呢?這不就推翻了之前的說法嗎?
並沒有,因為曹爽雖然既聰明也有手段,但在此前卻幾乎沒有經歷過挫折,或者說幾乎沒有處於權力劣勢時的經歷,而這種情況乍一出現,面對的就是這種天翻地覆的大事,他做出錯誤決定自然也不稀奇。
而且不要忘了,類似的情況在歷史中即便有過,也顯然並不著名,所以對於曹爽而言,他缺乏歷史經驗作為參考,只能自己拿命試了——於是給後世留下了寶貴的教訓。
等到了此時此刻,高務實與其這些年鬥爭的對手,無論敵我都有著足夠多的歷史案例作為參考,雙方的政治幼稚病自然就少之又少了。
倘若總結一下,張居正當年的失敗是因為他想螳螂捕蟬,結果高務實是個開掛的,輕輕鬆鬆玩了一把黃雀在後,於是偷襲得手,一舉將歷史上高拱的下場當做迴旋鏢發給了張居正,從此奠定了「實學改革」三十年的穩定大局。如果說張居正敗在哪,顯然不是敗在政治幼稚病,只是敗在對手之中有人開掛。
此後馮保也好,張鯨、張誠等人也罷,這些宦官因為權力來源上的先天缺陷,高務實都能相對簡單地通過引導皇帝,借君權一用,輕而易舉地將之打倒。
他們相比張居正來說,多少就有些政治幼稚病了,主要是幼稚在沒有看清一件事:他們的權力全然來自於皇帝,而高務實權力的基礎卻是朝廷政治這個體制所賦予的(六首狀元出身,按照制度升遷),然後再以自己與皇帝的私人情誼來進行重點加固。
在這種情況下,宦官們試圖與高務實比寵信,就好比瘸子要和博爾特賽跑,而且博爾特還TM全力以赴,那他們不輸才是見了鬼。
相對比而言,申時行、王錫爵等人的水平又明顯回到了「政治老油條」的標準之上。別看申時行、王錫爵搭檔多年也沒能遏制住實學派逐步強大的勢頭,其實那是因為高務實靠著穿越者的特殊能力創造了大勢,申時行等人才實在無力扭轉。
如果認真比對,就會發現申時行能坐穩首輔那麼多年絕非幸至。一方面固然是高務實自問資歷不足以取代,因此並不急於推翻他們,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對方始終保持謹慎,出手之時並不是孤注一擲,而是留有餘地,所以高務實才沒有足夠的操作空間。
最終申時行等人是因為自己出手冒失而失敗的嗎?並不是。他們最終的失敗是因為手下人見局勢越來越不利於心學派,操切之下失去了定力,於是被抓到小辮子,然後才被高務實明里暗裡的手段全用上,最終牽連到申、王二人,迫使他們不得不請辭。
在這個過程中,最為謹慎的申時行實際上從頭到尾都沒有明顯的破綻,而王錫爵也是因為自身已經久病纏身,只能寄希望於最後賭一把,於是才會被牽連上。總之如果要定性,王錫爵或許可算是默許手下人動手,是「知情不報」,而申時行頂多只能算是御下不力,應該「負領導責任」。
如果申時行臉皮厚點,在最後時刻與王錫爵割袍斷義,他甚至很有可能自保成功,雖然看起來有些狼狽,但仍能死賴在首輔位置上不走。
好在,申時行還真是個要臉的,同時也可能確實失去了繼續壓制實學派,壓制高務實的信心,因此萬念俱灰,乾脆放棄治療,堅辭求去。
這,才是政治老油條們的水平。如果用孫子的話說,那就是在政治鬥爭中,要堅持做到「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
而當鬥爭已然決出勝負,則要果斷認輸離場,讓對方失去繼續打擊你的合理性與必要性——當初高拱差人查徐華亭家的田產,最後蘇州知府蔡國熙要堅查到底,為什麼高拱會喊停?
真以為高拱很在乎輿論壓力麼?他當時的聖眷已經隆到完全可以無視這些,甚至能把這些人全部打成「徐階同黨」。他之所以喊停,是因為政治鬥爭在這個時代還存在底線,沒有劣化到後來《東林點將錄》時期的模樣,所以作為首輔,讓對方吃點苦頭,也就該點到為止,不能再繼續了。否則,他高拱就會成為黨爭無底線化的罪人。
正因為高務實近些年都是和申時行這一類「大巧若拙」的高手在過招,所以他從根本上忽視了一個只在後宮環境中「鍛鍊」過的貴妃娘娘其實並不懂得太高明權謀的問題,居然從頭到尾都是按照「我有什麼牌」、「她有什麼牌」來考慮,結論自然是「我這牌飛龍騎臉怎麼輸」、「她那牌爛七八糟沒法打」……
最後這事就搞笑了,孟古哲哲這麼一提醒,高務實才發現:好嘛,原來人家打牌不是靠精算,而是憑感覺的!
後宮妃嬪平日裡能面對的正常男人就一個,那就是皇帝,因此她們用來對付皇帝的手段也就很原始:打感情牌。
後世人在後宮劇中總結出來的「一哭二鬧三上吊」大法,多少有點故意矮化的嫌疑,但不可否認的是,面對「口含天憲」的皇帝,後宮妃嬪在「不得干政」的前提下,只有打感情牌才是費效比最高的選擇。
一套手段用久了,就會形成路徑依賴——比如高務實方才的思維模式也算某種路徑依賴。後宮妃嬪出身的鄭貴妃,既然認定高務實是除皇帝之外唯一一個有能力打擊到她的個體,下意識用出感情牌,也就合情合理了。
然而,她和皇帝打感情牌很簡單,因為皇帝確實對她用情極深,可高務實對她半點感情也無,這牌就不那麼好打了。
對她而言,當前唯一的殺手鐧就是女人與男人在這個社會體系中的形象差——男人只能示強,哪怕打腫臉也得裝胖子,否則就會遭到全方位無死角的嘲諷與鄙夷;
女人則恰好相反,在理學社會體系之下,女人強勢會遭到各個層面的打擊,但如果示弱賣慘,往往就能反過來激起憐憫和愛護之心。哪怕對方是個無情到極點的人,因為要考慮到社會輿論,多半也只好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以示自己是個「仁」人君子。
社會體系一旦形成,不僅會規訓體系下的個人,還會讓人形成思維慣性。例如在這個理學體系之下,男人會自我暗示,不斷地強化「我是強者」的信念,由此又會導致其對待「弱質女流」的兩極化思想:一極是不能容忍女人對其「無禮」,另一極是女人一旦服軟,男人往往就會失去戒心——我是強者嘛,她都服軟了,怎敢再對我有歹意?
然而,理性是男人的長項,感性卻是女人的長項。縱然這個時代的女子因為教育不公,往往不具備與男子一爭短長的學識,但感性不需要理論學習,它會在生活中被女性自然掌握。
因此,在皇帝與群臣整天精算朝政事務的時候,後宮妃嬪只需要把智慧聚焦於搞清楚一件事:皇帝的好惡是什麼?
在這個過程中,妃嬪們會通過觀察、試探等各種手段,發現皇帝性格中的各種角落,寵妃們無一例外不是對皇帝性格了如指掌之人,甚至可能比皇帝本人還了解他。
只是,她們到底只能了解皇帝一個正常男人,當鄭貴妃需要將手段用到高務實身上時,她並沒有其他參考對象,只能按照對待皇帝的辦法來對待他。
對待皇帝的辦法是什麼?示弱,激發皇帝的保護欲。
在「國本之爭」中,尤其是皇后誕下嫡子之前,鄭貴妃就展現過這一手段。一方面,她曾「再三陳情」立皇長子為太子,讓皇帝產生「外廷逼迫貴妃太甚,以至於她不得不主動請立她人之子為儲」的想法,由此激發保護欲,始終拖著不肯立儲。
一方面,她在只面對皇帝一人時,多次哭訴自己的衷腸,表示已經得到足夠多的聖眷,哪敢覬覦其他?而外廷苦苦相逼,只怕自己與兒子恐怕難得善終……
這同樣是激起皇帝保護欲的做法,而且因為皇帝乃是九五至尊,更加會因為「外廷脅迫朕之妃嬪」這種事產生逆反心理,將外廷對制度的堅持看做是對自己權威的蔑視,由此更加不願立儲。
總之,鄭貴妃在一套手段上可謂爐火純青,甚至推一及萬,覺得拿捏男人實在不是什麼困難事,因此今天下意識就用在了高務實身上。
陰差陽錯的是,高務實雖然並不吃這一套,但由於她這舉動過於離奇,導致高務實一時難以理清緣故,而偏偏高務實一貫的思維方式又都是「料敵如神」——先搞清楚對方在想什麼,再順著對方的思維定計——於是,高務實成功地把自己搞迷糊了。
好在,今天在場的不只有高務實與高陌兩個大老爺們,還有一個真能「設身處地」代入對方思維的孟古哲哲,這才把高務實從思維誤區里一把拽了出來。
「呼……」高務實長出一口濁氣,扶額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明白了,鄭貴妃此刻先不論其餘,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了:她要先穩住我,讓我對她放下警惕。」
孟古哲哲連連點頭,附和道:「正是如此,奴家也是這般覺得。」
更多最新熱門小說在看!
高陌深鞠一躬,自責道:「老奴失察,差點誤了老爺大事,實在罪該萬死。」
「我也失察,你又何罪之有?」高務實擺手道:「如今既然知曉鄭貴妃用意,當務之急就是防範於未然……陌叔,孟古,你們覺得她這般故布迷陣,所圖者何?」
高陌或許是因為剛才沒能察覺鄭貴妃用意,自覺有些不好把握鄭貴妃的心思,因此朝孟古哲哲微微躬身,示意她先表態。
孟古哲哲也不推讓,微微點頭,對高務實道:「依奴家愚見,鄭貴妃不可能寄希望於今日這一跪就能讓老爺對她徹底放下成見,因此她所圖者不會是長久,而只是短暫的迷惑。」
高務實點點頭,他自己也是這般看法,於是「嗯」了一聲,示意孟古哲哲繼續說下去。
孟古哲哲便又接著道:「既然只是短暫迷惑,那就意味著她如果要有什麼舉動,這些事都會在短時間內發生……但是根據老爺之前的分析,奴家又著實想不明白,即便老爺這一兩日什麼都不做,就在府中坐視事態發展,可她又能做到哪一步呢?」
這一次孟古哲哲沒有等高務實示意,就繼續分析,又像是自言自語地道:「正如老爺所言,能夠控制京師局勢者有兩位:老爺與皇上。
就算老爺什麼都不做,鄭貴妃也真能說動李文進假傳聖旨、調動淨軍,並且順利爭取到李成梁、李如梅父子,拉來那萬餘禁衛軍……可是即便到了這一步,只要皇上一紙令下,這些人真能豁出命去幫鄭貴妃母子成事麼?」
高務實聽到這裡,忽然心頭一緊,驚道:「莫非皇上龍體有警?壞了,皇上近期一直留宿翊坤宮,我又因大災將至而無暇在意宮中變化,難不成皇上的病情已經嚴重到……」
他倒抽一口涼氣,忽然想到一個最壞的可能:皇帝病重,甚至可能時日無多,但消息只有被鄭貴妃掌握。
如果是尋常時候,她掌握這一消息也沒什麼大用,因為朝政運轉自有他高務實掌握,哪怕皇帝突然駕崩了,他高務實作為首輔也可以帶領群臣上表請太子繼位。在這套程序中,沒有鄭貴妃可以插手的地方,她只能被動接受這一切。
然而好巧不巧的是,高務實忽然「病倒了」。這就意味著,文武百官忽然群龍無首,假如皇帝恰好駕崩,朝廷方面在理論上,或者說在程序上沒有人能率領群臣上表請太子繼位。
當然,這裡存疑的地方也很明顯,因為高務實這個首輔的上表並不一定需要本人到場——三請三讓嘛,來來回回也要幾天時間,只有最後一次上表的時候,高務實需要率領百官全體在中極殿外長跪不起——意思是太子不同意繼位,那咱們今天就跪死在這兒啦!
而在前兩次上表中,高務實既可以親自去,也可以只是上表表態。那就意味著他只要還沒有病死,大可以讓手下人寫好勸進表,以他的名義拿出去讓百官聯署。等過幾天他身體好了,或者至少能動了,後續的事情也就順理成章了。
在這個過程中,鄭貴妃按理說也沒有可操作空間。但是,這裡的前提是鄭貴妃老老實實等朝廷走流程。
那麼,如果唯一提前掌握皇帝病情已經到了「不忍言」地步的鄭貴妃,並不肯老老實實等朝廷走流程呢?
高務實一瞬間感覺自己背後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
感謝書友「趙專家」、「klauszx」、「o尚書令」、「doni」、「書友20190830072347992」的月票支持,謝謝!
PS:有一個不知道是冷知識還是熱知識的點:萬曆三十年時,朱翊鈞有一次「病危」,自己覺得自己馬上要死了,於是連忙把沈一貫等輔臣全部召集,要他們輔佐好太子,並且下詔取消礦稅,釋放長期關押的囚犯,赦免因言獲罪的官員等等。誰知道第二天他又好了,於是趕緊派人追回取消礦稅的詔書,還鬧出一些好玩的事來……大家如果不知道且有興趣的可以自己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