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居正吐血,逐師出朝!

  第281章 居正吐血,逐師出朝!

  都察院右都御史于慎行,深受張居正的知遇之恩。

  但在接到同門師兄的黃清送來的恩師手書,讓他倡言奪情於朝,立刻拍案而起。

  現在相府門下,有上千之眾,皆是有才之人。

  不過,有才不一定有德,而于慎行,恰恰是德才兼備的人。

  在于慎行心中,遍目朝野,師相是最能輔佐帝業的人。

  正因為此,于慎行認為,在能力外,師相更該注重道德,尤其是倫理道德,更該為天下臣民做個合格的表率。

  師相喪父,聖上御書手札嘉勉其孝,而如今,師相竟尋求奪情留任,作為內閣首輔大臣,正人先正己,這如何能讓天下臣民信服呢?

  面對黃清對他欺師滅祖的謾罵,于慎行更是毫不掩飾,指責師相、師兄的行徑,是是對倫理綱常的踐踏,是對倫理道德的踐踏。

  惱羞成怒的黃清,以師相的提攜之恩欺人,于慎行險些沒有當場昏厥過去。

  挾恩圖報。

  不報恩,就自己脫了那身官衣。

  當著所有都察院御史的面,黃清撂下這句話,然後,得勝般返回相府。

  身為一院總憲,于慎行幾乎在部下面前失掉了全部顏面,癱坐在椅子上許久,才撐起了身子,在桌案上提筆寫了道呈奏。

  「因變陳言明大義以植綱常疏

  因變陳言明大義以植綱常疏【元輔守制】

  頃者天象示異、星變非常、聖心兢惕、復戒諭大小臣工修省、共圖消弭、臣愚以草芥微軀、荷蒙……俾後世無遺議也、伏惟皇上、寬斧鉞之誅、賜蒭蕘之擇、而垂神俯納焉、元輔幸甚、愚臣幸甚。」

  一千多字。

  寫盡了于慎行心中所想。

  于慎行讓人拿去呈遞玉熙宮,而後又原樣寫了此呈,收筆。

  解下官印、摘下官帽、脫下官印,放在了公堂之上,一席素裳往相府而去。

  ……

  相府中。

  黃清為張居正複述了都察院中發生的事,沒有什麼添油加醋,但已經夠讓張居正憤怒了。

  張居正之所以重用于慎行,就是看重了于慎行的人品,不隨波逐流。

  倒沒有看錯人,但萬萬沒想到,門生這份不隨波逐流的矛頭,竟然對準了起用他的這個恩師。

  就在張居正運氣的時候,管家前來,通稟于慎行前來拜見。

  黃清立時就要代替師相拒絕,但張居正卻抬手示意他閉上了嘴,想了多時,終於還是讓管家將人帶進來。

  于慎行走了進來,見到師相,隔著老遠就躬身下拜:「學生參見恩師。」

  臉色凝重的張居正,勉強點點頭。

  同樣臉色凝重的于慎行從袖筒里取出那道奏疏來,雙手呈過頭頂,沉著聲調道:「學生有本要奏,特請恩師過目。」

  以為門生是想通了,要上呈倡言奪情於朝的奏疏,張居正凝冰的臉上,慢慢有了破冰的跡象,沒好氣地瞥了于慎行一眼,便讓黃清去拿過那封奏疏。

  張居正接過奏疏,先看了兩眼于慎行,這位門生雖然年輕,但腰板兒挺得筆直,面對他的眼神毫不躲閃,頗有幾分英臣之氣。

  日後調教一二,仍不失為左膀右臂。

  張居正打開奏疏,一行一行地、逐字逐句的看下去,轉好的臉色豁然變色,先轉紅,再轉青,再轉白,拿著奏疏的雙手,逐漸顫抖了起來,過了好久,他的眼睛才從奏疏上脫離開來,死死地盯著于慎行,問道:「奏疏已經遞上去了嗎?」

  聞言,于慎行不顧場合的笑了,道:「奏疏如果沒有遞上去,學生也就不敢拿給恩師看了。」

  聽了這話,張居正沉默了,于慎行也沉默了。

  而旁邊的黃清倒迷惑了,奏疏里到底寫了什麼,難道不是倡言於朝的奏疏?

  突然間,張居正袍袖一抖,把奏疏扔在了于慎行的腳下,轉身便回了靈堂。

  于慎行在背後,對著張居正的背影躬身施禮,轉身也走了。

  全然不知發生什麼的黃清,從地上撿起了那道奏疏,入眼一看,便是「元輔乃治世能臣,實為大明朝之福」,如此誇讚,也難怪師相會臉紅。

  但話鋒一轉,又言「父子之情乃人之天性,回鄉守制乃倫理綱常」,這顯然不是倡言奪情於朝該有的字句,有違師相所想,難怪師相會臉青,是氣的。

  而末意中,「終制三年,當一日不可少;奪情之舉,必不容於蒼天!」

  這哪是倡言,這分明就是參劾!

  這下。

  輪到黃清臉色變化,就和戲台上的變臉似的,最後變成了蒼白之色。

  門生參劾恩師,欲逐恩師出朝。

  這可是大明朝兩百年而未有之事。

  在歷朝歷代官場中,都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忠臣必出孝子之門」,君父的臣子,必然是孝子。

  而師徒如父子,一人求取功名,便以學生、徒子之身,事「座師、房師、恩師」三師如父如親。

  師父逐門生常見,門生逐師父不常見,一旦相逐,師父、徒子雙方必是兩敗俱傷,為天下詬病不仁不義不忠不孝。

  師相,恐怕要成天下臣民的笑柄了!

  這別說奪情留任了,但凡要點臉的,怕是連活著立足都不想了。

  黃清目眥盡裂,這狗日的于慎行,怎麼敢?是怎麼敢的?

  來不及繼續想,黃清轉身也進了靈堂,查看師相的情況。

  只見張居正跪倒在棺槨前,雙眼熱淚橫流,黃清搶了幾步上前,同跪道:「師相……」

  再勸說的話,卻也怎麼說不出口,為信任的門生在要命的時候背叛,這換作任何人都無法淡定下來。

  「當年嚴嵩禍國殃民,我都不見其門生在死前如此參劾於他,仍見前程似錦的門生胡宗憲不惜以侯爵之位力保,當年恩師欲逐我和高拱出朝,參劾奏疏如雪花落京,我卻無一句怨言,難道…難道…難道我張居正,就連嚴嵩都不如嗎?」

  張居正氣血兩逆,似是有鯁在喉,忍不住往外一吐,頓時鮮血染地。

  血腥盈目,張居正撐不住了,就要往後仰去,幸好黃清在旁,連忙將師相扶住,迷濛之中,張居正以若有若無的聲音,道:「代我上疏,奏乞守制!」

  說罷,再度昏厥了過去。

  在清流時,張居正不知道受到了多少嚴黨的攻訐,罵他是小人,罵他是禽獸,他卻從來不以為意。

  但今時,張居正徹底破防了,為官近二十載,他卻連嚴嵩都不如,連得意門生都背叛了他。

  一日兩昏。

  相府直接閉了大門,謝絕一切慰問、弔唁。

  在黃清奉師命書寫奏乞守制的上疏完,呈遞玉熙宮的路上,就聽到了無數的議論。

  在都察院發生的事,于慎行的上疏,已然流傳開來,朝野皆知,元輔有奪情留任,辜負孝名的想法。

  黃清終究是大明朝的九卿之一,所到之處,無人敢當面置喙,但剛擦肩而過,議論聲便在身後響了起來,聲音之大,好像就怕他聽不見。

  黃清沒有轉頭,因為那樣會讓他和師相更加難堪,不知不覺間,袖中握緊的雙手,指甲嵌入了肉中,鮮血順著指縫滴落。

  滿腔的恨意,都只有一個名字,就是「于慎行」。

  但沒多大會兒,黃清就聽到了震撼莫名的消息,于慎行辭官掛印,已孤身離了京城。

  都察院中,僅左都御史是九卿之一,但右都御史也僅一步之遙,哪怕什麼都不做,熬個幾年、十幾年,總會有踏入九卿之列的機會。

  于慎行很年輕,比師相,甚至比他還年輕,完全可以等,可心中的正直,卻讓于慎行做出了參劾恩師的事,在官場中,聲名俱毀。

  所以,于慎行沒有再留在朝廷,沒有再留在京城,什麼都沒有帶走,輕輕地走了。

  黃清不由得想起,于慎行進京的那日,恩師派他去迎于慎行的場景,一輛不算華麗的轎篷馬車,除了于慎行,就一個趕車的老僕。

  在恩師提攜下,于慎行仕途不斷進步之餘,那趕車的老僕得了病死了,于慎行托人將之送回了山東東阿老家。

  來時雙人,去時影只。

  所謂師恩,我已還之。

  黃清腦海一片混沌,無意識地邁動腳步往前走。

  父喪的元輔還沒走,都察院右都御史倒先走了,這對平靜多日的官場,不說是場海嘯也差不多。

  高拱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聯合麾下的「高門」官員,寫了本聯合參劾張居正的奏疏,早早地就呈入了玉熙宮,而疏中內容卻是廣而告之。

  罪名有五。

  一、進賢未廣。

  高拱直言:「先朝各郡邑進學數十人,居正任事,限郡邑不過十六七人,是阻進賢之路也。

  夫豪傑之徒,非有衣冠維持之;不羈之才,必有所逞。迄今怨號之聲,便於天下,此其遺禍何如也。」

  這個先朝,不是正德朝,更不是元代,而是先前朝廷的一項進學之事,朝廷科舉停了,但選才還是要繼續的,舉薦制暫時恢復。

  但那時張居正倒高正是激烈之時,非是張門之人,一律不取。

  以致於每個郡縣進學幾十號人,但事後平均下去留下的進學之人,一個郡縣連二十號人都不到。

  只是說張居正進賢未廣,沒有說張居正黨同伐異,這倒不是高拱仁慈,而是煌煌大明朝,承平之盛世,沒有黨爭之人。

  都是聖上的好臣子。

  二,決囚太濫。

  「先時決囚,初無定額;居正任事,限諸省決囚有定數,有濫及無辜者矣。雖有自新者,其道無由矣。」

  去年兩京一十三省殺戮實在太多太廣,官員、百姓都有,偌大的大明朝,上億國民,生生被殺了一成的一成。

  為了減少殺業,張居正在去年聖上大婚之日上疏,想大赦天下,未獲允准,但求上得中,張居正獲准諸省斬立決或誅族者有了定數,一年殺夠了定數,就要等到明年才能再殺。

  像浙江,年還沒過完,定數就達到了,現在大牢里關滿了待殺之人,哪怕今年不再增加死囚之數,明年、後年也殺不完。

  可在高拱眼裡,這些死囚一日不殺,朝廷就要為其增加一日的關押、餐食支出,有這些錢幹什麼不好,非要養著一群「死人」?

  三、言路未通。

  「古先盛世,草莽賤士,農工商賈,皆得竭盡其力。居正任事,大臣持祿不敢言,小臣畏罪不敢言,誠有之矣;折繡檻於彤庭,披忠肝於玉陛者,未之見矣。」

  這不是什麼新鮮話,是陳詞濫調了。

  說白了還是聖上在玉熙宮每日只詔見內閣首輔大臣奏事,而不見其他閣臣、堂官。

  這在嚴嵩內閣就這樣,其實怪不到張居正頭上,但反正是個罪名,先給張居正叩上。

  但詞句明顯多有斟酌,沒有那麼激烈,這項罪名,更像是聖上給予內閣首輔大臣的一項面聖特權,張居正將要出朝離京,首揆之位近在咫尺,高拱並不想這項特權消失。

  這言路,嚴嵩堵完張居正堵,張居正堵完高拱還想著堵,苦一苦萬官,罵名我來擔。

  四、民隱未周。

  「河南上報,黃河泛濫,漂沒為魚者,不知其幾,臣恐有干城之德,以致輾轉溝壑、提妻攜子、散之四方者,眾矣。」

  這就純粹是誣陷了。

  黃河泛濫,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那連綿之河,年年都有泛濫的地方。

  而且,河南巡撫還上報了泛濫的原因,一些窮怕了百姓在黃河沿岸栽種苗禾,馬上就秋收了,那些百姓為了看守將熟的糧食,在黃河邊上搭建了臨時房屋。

  在一個夜裡,黃河岸土受洶湧河水的侵蝕沖刷不斷垮塌,最終導致黃河邊栽種的糧田陷於黃河之中,那些房屋也不例外,順帶著那些熟睡守田的百姓也落入了黃河中,不見蹤影。

  這是場悲劇,被高拱拿來指摘是國之干城失德,雖然牽強,但也說得過去。

  畢竟,高拱參劾的第五個罪名,便為「奪情不孝」。

  高拱乾脆引用了辭官掛印的于慎行的原奏內容,普天之下,怕是沒有比這道參奏更對張居正有殺傷性了。

  黃清走到了玉熙宮前,望著那道匾額,嘆息不已。

  師相的相位,坐不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