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居正罷相,師徒大戰!
七月十五,中元節。
相府傳出第一聲嚎哭,接著,哭聲大起,震動附近的街巷,又很快傳遍京城。
相府出了大事,張文明老太爺死了。
張家四子。
張居正、張居敬、張居易、張居謙。
其中老二的張居敬早卒,就留下三兄弟,張老太爺不偏愛有能力的老大張居正,反而更喜歡常伴左右的老三張居易、老四張居謙。
一念之差,張老太爺和張老夫人托人送了三子張居易上了北疆戰場,然後,就被時任北征大元帥的王崇古借去性命向聖上表忠心,向朝廷表決心了。
好好的活人,就換來個不能世襲的伯爵,對張老太爺的打擊是沉重的。
緊接著,張居正為了保全身份地位家族,又親手打斷了老四張居謙的雙腿,且沒有復原的可能,這又是對張老太爺的一記沉重打擊。
這幾個月來,張老太爺時常昏迷,每日清醒不過一二個時辰,雖無外疾,但心病藥石無醫。
終於,在鬼門開,陰氣重的這一天,撒手人寰。
正在內閣理政的張居正悲慟欲絕,竟聞訊而倒,險些赴了其父的後塵。
高拱、胡宗憲、李春芳、王崇古四位閣老連忙讓內閣中書舍人張位將人送回府去。
緊接著沒等坐穩,黃錦就降到了內閣,由於是傳旨,四人便整齊地領旨。
遵照規制,凡國之干城父母辭世,皇帝、皇后當遣內外大臣前去慰問。
外臣,就是廷臣,當然是內閣閣老去,而內臣,現在的司禮監,就黃錦一人,自然就黃錦去。
黃錦是順道前來傳旨,之後便前往相府慰問。
「謹遵聖旨!」
「謹遵懿旨!」
高、胡、李、王躬身道。
領完旨,黃錦轉身就要走,一副完全不想與廷臣有交集的模樣,但高拱卻將之攔住了,詢問道:「敢問黃公公,聖上、聖母賜下了什麼常規之事?」
慰問,不可能就過去說兩句話,轉身就走人,那樣未免太過薄涼。
必然還會有不少賞賜。
國之干城父母辭世尚有賞賜,要是國之干城辭世賞賜會更多。
所以,縱觀大明朝二百年,國之干城辭世,基本都為朝廷所葬。
清官或許生前無所居,但死後絕對有所葬,風光大葬。
大明朝的皇帝,從來沒有虧待過朝廷命官。
生有所養,死有喪葬。
「聖上和聖母娘娘賻贈白金合計一千五百,鈔合計萬貫,彩幣合計三十隻,白粲合計六十石,麻布合計五十匹,香臘、炭薪之類無算……」
黃錦面無表情念著,四閣老越聽越心驚,如此賞賜,別說是公、侯等爵比,遇國丈之喪,皇家恩典也無過如此。
「另,聖上御書手札,曰:此哀感動,大孝彌天。」
黃錦說完,轉身就走。
四閣老沒有去送,顯然有些失禮,但卻顧不得太多了,因為繃不住了。
以賻贈而言,皇恩浩蕩。
以御札而言,寵眷深矣。
但根據禮法,官員喪父喪母,去官還家,守喪三年,此謂守制。
朝廷不讓官員還家奔喪,而命其素服辦事,或雖讓官員還家治喪和守喪,但不滿喪期,即命其復職,皆謂奪情。
循常例,聖上沒有降下明諭,命元輔守制或是奪情。
可御札手書那八個字,完全可以凝練成四個字,那便是「孝感動天」。
這肯定了張家父子的親情,也點明了元輔的孝道。
這就是在逼迫元輔立刻奏乞守制,一旦上疏,恐怕玉熙宮馬上就會准允。
這樣一來,元輔就要離朝終制三年,這對戀棧權力的人來說,簡直是世間最大的打擊。
元輔之所以聞訊昏厥,想必在一心二用的天賦下,就已經想到了這一層。
從嘉靖四十年上元節,到這嘉靖四十一年中元節,剛剛好是一年半的時間,嚴嵩內閣、呂芳內廷徹底落幕,大明朝仿佛換了個人間。
三年的時間,足夠將這人間換兩次,元輔不能不去想像,離朝終制後,還有沒有重返朝廷,重登內閣首輔大臣之位的可能。
元輔的登位,本來就不太穩固,倒了嚴嵩、倒了徐階,甚至成了心學叛徒,以致於從前的友人紛紛反目,或不能信任。
這便是元輔大肆招收門生的真正原因。
經過一年的努力,相權總算穩固了些,元輔的門生故吏出現在朝廷一個個要職上。
老父親的突然離世,對元輔而言,是相權的崩塌之始。
朝廷鬥爭,是你死我活,從現實層面清除掉一個個「敵對」人物是第一要義。
張居正無法寄希望於對手,準確地說曾經老大哥高拱的仁慈。
畢竟,他在任內閣首揆的這段時間裡,就將高拱的權力範圍,牢牢控制在戶部這一個部衙上,其他的,盡一切手段拔除、削減。
這也就是高拱還是內閣次相,兼領戶部事,要是易地而處,今是高拱老母辭世,高拱守制離朝,張居正可以保證,連戶部事也不會再給高拱留下,三年後還朝?
想都別想!
張居正是對權力絕望後才昏厥的。
高拱快要笑出聲了。
什麼叫峰迴路轉?
什麼叫十年河東十年河西?
高拱比張居正年高,張居正宣稱要執掌國柄二十年時,那時的高拱都絕望了,自認不一定能再活二十年,本以為此生再無緣內閣首輔大臣之位,但沒想到,驚喜會來的這麼突然。
不過,同僚父喪,出於禮節,高拱怎麼也不能笑出聲,不然就太沒禮貌了。
忍住!
一定忍住!
內閣都是聰明人,胡宗憲、李春芳、王崇古是看到次相那怎麼壓都壓不下去的嘴角,才有點繃不住的。
胡宗憲深呼吸了幾息,望著李春芳,說道:「子實,此次廷臣慰問,就由我們兩個前去吧。」
次相不能去,萬一在張老太爺棺槨前笑出聲,內閣就真要成天下笑柄了。
王崇古也不能去,這是「罪魁禍首」,張老太爺以前身子骨挺硬朗的,就是三子死、四子殘才一蹶不振的,真要去了,張家人會覺得是侮辱,說不定都能在靈前一戰。
陳以勤人在山西,暫時回不來,那內閣合適前往相府的,就只有他和李春芳了。
「也好。」
胡宗憲、李春芳前腳剛去慰問,後腳高拱便吩咐閣員動座次。
在政務堂理政以外,內閣諸臣的座次,都是從左往右排列的,即首輔的座次在最左,次輔的座位在首輔的座位右,三輔的座位又在次輔的座位右,以此類推。
在一般情況下,首輔去位,都是次輔晉為首輔,因此,按照慣例,首輔去位三日後,次輔的座位就會移到最左邊。
高拱明顯有些等不及了,聽到沒有奪情的旨意,而是頗具深意的御札手書後,直接就當張居正去位了。
同樣留在內閣的閣老王崇古見此情形,面部表情略顯扭曲,權力鬥爭斗到這程度,充滿了「質樸」。
不由得心生腹誹,這世界,就是個巨大的草台班子啊!
身為元輔,張居正在內閣也是有不少擁躉的,這一事件,立刻被報給了相府。
不過,都到這時了,高拱完全不在乎了。
此前,張居正串聯群臣,逼走了聖上近宦呂芳,讓整個內廷都籠罩在腥風血雨中。
宦官人數的銳減,致使內廷掌控的諸地織造局、市舶司、礦業司等監當衙門大多裁撤,如張居正、如文武百官的意願,這些肥到流油的位子,重新歸回了朝廷,回歸了文官手中。
內帑的進項,頓時少了一半以上,屬於聖上獨理的錢財,少了。
毫無疑問,張居正得罪了聖上太多、太多,才有了這不是明諭守制勝似明諭守制的御札手書。
以孝之名,剝奪了張居正的相權,張居正,註定再無緣內閣。
人雖然還沒走,但茶已經涼了,張居正怎麼想,高拱根本不在乎。
……
胡宗憲、李春芳到相府時,黃錦作為內臣,代表聖上、聖母慰問、賜禮,離開多時了。
滿府掛孝,醒來的張居正也是披麻戴孝,在火盆前燒著紙錢,身邊僅有門生、大理寺卿黃清在陪著。
政務要緊,文武百官要等到放衙後才會在諸部堂官們帶領下前來弔唁。
張居正有些失魂落魄的,三分,至多四分,是老父親的病故,七分,至少六分,是為艱難的處境憂慮。
一心二用的天賦,在這時被發揮到極致,可絲毫沒有破局的思緒。
守制。
是萬古綱常所系。
社稷、生靈,都抵不過此重。
故孔夫子會批評縮短喪期的宰予:「予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
亞聖孟子告訴請教喪事的王子:「雖加一日愈於已然,則終喪。」
聖人有聖人的教訓,聖上有聖上的心思,最難的是,聖人、聖上心思相同,幾乎堵死了張居正一切奪情的法子。
至少,奪情的事,不能出自他自己的口。
黃清輕拉師相麻衣,提醒師相,兩位閣老到了。
胡宗憲、李春芳先以廷臣之身,代表聖上、聖母對張老夫人、張居正表達慰問,再以同僚之身,在張老太爺棺槨前鞠了躬,燒了紙錢。
黃清攙扶著悲痛欲絕的張老夫人暫時離開,停放棺槨的廳堂中,就只留張居正、胡宗憲、李春芳。
胡、李知道元輔這是有話要說,也能猜出想說的大概,心道麻煩,可也只得聽元輔開口,道:「我欲尋求奪情,請汝貞、子實相助。」
開門即見山。
著實嚇了兩人一跳,彼此而視了一眼,胡宗憲沉默,李春芳委婉拒絕道:「奪情之事,恐傷元輔賢名。」
「我朝有奪情起復之事,亦堪稱名臣者不在少數,僅閣老就有三位,文靖公、南楊先生、南陽李文達,無非是小賢與大賢之別,我不在乎。」張居正對道。
還舉了本朝閣臣奪情的三個例子,文靖公金學士,宣德初以母喪歸,不久,便宣廟命起復。
三楊之一的南楊先生,亦於宣德年間,以母喪歸,不久,宣廟命起復。
南陽李文達,成化二年三月遭父喪,五月,憲廟命起復。
他臣不論,閣臣就有三例,張居正都為自己找好了標榜者。
小賢起復,遭非議,堪稱名臣。
大賢起復,誰人能撼!
其實,奪情在正德朝以前那是常事,但在正德朝,其首輔楊延和父親死後,楊廷和乞奏守制三年,正德帝不許,楊廷和不惜以罷工抵抗,多番拉扯,正德帝才准允楊廷和回鄉守制,此後不久,正德帝詔楊廷和回朝,楊廷和更是上書抗命,直到守制三年才還朝,楊廷和一時成為了孝子的典範。
就是從那時起,閣臣才能為父母完整守孝三年,且從那以後,閣臣、文武百官都不敢隨便奪情了,怕被別人說不孝。
正所謂「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楊廷和在進入嘉靖朝後的遭遇,張居正沒有絲毫憐憫之心。
這下。
李春芳也沉默了。
聖上暗命元輔回鄉守制,作為甘草閣老,要讓他倡言元輔奪情於朝,那絕對是不可能的。
張居正本來就沒有想過兩位同僚能去倡言,在得到無聲的反對後,順理成章退了一步,道:「我不在朝,朝中或將亂,天下或將亂……」
元輔不謙虛的兩句話,聽得兩位閣臣嘴角微撇。
就當今天下,內閣誰來執掌國柄都不會亂,哪怕是胡宗憲,或是李春芳登位,也不會有任何事,承平盛世,離開誰,大明朝百姓生活該怎樣還怎樣。
朝中的確會亂一亂,如果次相接過國柄,必將對「張門」展開瘋狂打擊報復,朝野動盪是免不了的。
一句事實,一句誇張,胡、李二人不好去反駁,便就聽張居正繼續說下去,道:「倡言於朝的事,自會有御史去做,汝貞、子實,我之所想,不外汝二人響應一二即可。」
百官禮制。
歸禮部、歸都察院。
禮部尚書海瑞是至誠至孝之人,奪情之事,想來是堅決反對的事。
張居正沒指望海瑞,也沒指望都察院左都御史顏鯨,指望的是門生、都察院右都御史于慎行。
倡言於朝,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事,但響應倡言,勉強能吆喝兩聲。
胡宗憲是同僚,李春芳是同僚,還是同年,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看在過往情分上,兩人點了點頭。
但是,任誰也沒有想到,張居正最信任的門生之一,都察院右都御史于慎行,竟拒絕了張居正奪情的倡言,並為此爆發了一場師徒大戰,朝野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