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呂芳出宮,髀肉復生!

  第279章 呂芳出宮,髀肉復生!

  「呂芳。」

  「奴婢在呢。」

  呂芳跪伏於地,泣不成聲道。

  四十多年的伴君,他怎麼都沒有想過,會成為別人玷辱聖名的突破口。

  這時,說不上來委屈還是什麼,只是想哭一場。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內閣閣老、六部九卿大臣,當真是傷了他。

  朱厚熜撩起了自己那件龍袍的下幅擺了擺,問道:「朕這件龍袍是哪一年做的?」

  呂芳沒有抬首,哽咽道:「奴婢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嘉靖二十一年六月敬制的,到今年今月,也有整二十個年頭了。」

  「好記性。」

  朱厚熜誇了一句,感嘆道:「俗話說『衣不如新,人不如舊』,朕也不能免俗,人是舊的好,衣也是舊的好,哪怕是放在那裡,就會割捨不下。」

  這番溫語,聽得呂芳感動的再難自抑,在御前號啕大哭。

  黃錦站在那裡,雖然沒有發出聲音,但眼淚止不住的流。

  不過,這份情緒卻不能在閣老、堂官中間蔓延開來,聖上用人,就好像是堆放柴禾,總是後來居上。

  大殿之中,最年邁的堂官,就屬刑部尚書潘恩了,是嘉靖二年的進士,歷任祁州知州、南京刑部員外郎、廣西提學僉事……河南巡撫、刑部尚書諸職,算是見證了嘉靖朝四十年來的種種,聖眷不淺,有所觸動。

  其他人多是嘉靖十年、嘉靖二十年,甚至是嘉靖三十年後入朝的官員,聖眷固然深厚,但來之過易,卻難能有幾分動容。

  更多的,聖上的恩寵,是人臣之望,想的是,出宮後可能備受的朝野佞幸之譏。

  朱厚熜的目光,誰也沒看,如述家常般接著說道:「世人有個通病,都喜新厭舊,殊不知衣服穿舊了貼身,人用舊了貼心,就說呂芳吧,跟著朕經歷的事無數,事朕做事還算謹慎、老成,也不會去惹亂子,朕就想啊,當家就得用老人,所以,內廷的家,就一直讓他當著。」

  說到這裡,朱厚熜望向了張居正,也能看到高拱,繼續說道:「外朝的家,朕用過楊廷和,用過夏言,用過嚴嵩,也都是朝廷的老人,開始時都謹慎、老成、不惹亂子,漸漸地,人老了,精力不濟了,自己不惹亂子,手下人便惹出了亂子。

  這便是朕罷黜楊廷和、夏言,殺嚴嵩的原因。

  呂芳也老了,也惹出了亂子,你們說的對,朕不能只懲治外朝,而忽略眼皮子底下的內廷。

  朕知道,外朝常說『十步以內必有芳草』,宮裡二十四衙門長滿了芳草,錦衣衛更不用說,身上繡的就是芳草,繁花似錦,綠草成茵。

  「芳」者,呂芳也;「草」者,呂芳之勢力也;

  農家愚夫都知道,草多了必壞莊稼的道理,而朕卻還要你們這群當朝大學士、六部尚書來提醒。

  祖宗把江山社稷交到朕的手裡,卻搞成了這個樣子,朕是痛心疾首,朕有罪於國家,愧對祖宗,愧對天地。」

  這番自話。

  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臉上的汗都比剛才流得更多了,頭低下,唯恐有一絲表情流露。

  那些外派宦官監當的諸業,是內帑的來源,而內帑,又是聖上的錢袋子。

  隱隱之中,他們覺得這次盯上聖上的錢袋子,不是什麼好的打算。

  呂芳在磚地上碰了個響頭,便趴在那裡。

  不知過了多久,朱厚熜才接著說道:「朕想著『不痴不聾不做當家翁』,許多事,睜隻眼閉隻眼就過去了,想鬧騰隨便鬧騰,只要人人做該做的事就行。

  是你們告訴朕,治國不是當家,事事不能糊裡糊塗的過去,朕便想了想,是這個道理,打翻了米缸,只是一家人餓肚子,打翻了國缸,卻要一國人餓肚子。

  呂芳。」

  聖音呼喚。

  「奴、奴婢在。」呂芳哭至無聲,有氣無力答道。

  「跟了朕大半輩子,走吧。」朱厚熜望著他,輕聲道。

  「奴婢……」說了這兩個字,呂芳哽住了,好久才咽下了那口眼淚,「能伺候萬歲爺這四十來年……奴婢知足了……」

  「走吧。」朱厚熜不再看他,徑直走到帷幔里,走回了精舍,在蒲團上盤腿坐下,閉上了眼睛。

  大殿裡死一般的沉寂。

  過了許久,呂芳才有些許氣力爬起身,面對朱厚熜蒲團的位置磕了三個響頭,這才站起。

  朱厚熜面朝大殿坐著,閉著的眼睛,竟有幾分晶瑩。

  精舍外,大殿內的聲音還在傳來。

  爬起的呂芳,站起身,向著叫了自己半輩子的乾兒子黃錦跪下,道:「黃公公,萬歲爺全拜託你了,我給你磕頭了。」

  外面立刻傳來磕頭聲,接著是兩個人磕頭的聲音,到這時候,黃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知道給照顧了自己這麼多年的乾爹磕頭。

  再接著就只剩黃錦的磕頭聲,顯然呂芳已經走出了殿門,走出了玉熙宮。

  黃錦什麼都不知道,就只在磕頭,直到磕昏了過去。

  「倒呂」行動這麼順利,眾位國之干城有種身處雲端的感覺,晃晃悠悠就被玉熙宮的奉御太監請出了大殿,回過神時,身已在殿外,就只能各自回衙。

  回到衙署的內閣閣老、六部九卿大臣沉默不言,再愚魯的人,都知道一場風暴將要開啟。

  外朝盯上了皇帝的錢袋子,聯合趕走了皇帝最親近的宦官,哪能就這麼了結?

  昏迷的黃錦被抬回了司禮監,在醒來後的第一時間,便讓提刑司太監、東廠番子全部出動,抓捕外朝拿來那些罪證上的宦官,不論身份,盡數誅殺,追繳貪墨,餘罪者族誅。

  一時間,數千名內廷宦官、外派宦官被誅殺,誅族者也有上千人。

  由於人手不夠,稍微緩過來的黃錦,親自前去北鎮撫司見了錦衣衛都指揮使陸炳,讓錦衣衛幫著殺人。

  兩京一十三省,頓時大開殺戮,數以萬計的宦官及其家眷被殺。

  而這仍沒有結束,黃錦再次請求陸炳、請求錦衣衛對內廷、東廠、外派宦官監當衙門展開肅清。

  殺戮持續了一個月之久,每日每夜每時每刻都有宦官被殺,偌大的內廷,僅留下不到萬名宦官。

  東廠、外派宦官,貪墨更加嚴重,死傷自然更加慘重,十不存一!

  嚴嵩內閣、呂芳內廷時代,徹底落幕。

  朝野譁然!

  ……

  「呂芳……」

  空蕩蕩的玉熙宮裡,傳出聖上下意識地呼喚。

  新任司禮監掌印太監黃錦身體一僵,然後就走進了精舍,道:「萬歲爺,奴婢來了。」

  「是你啊!」

  朱厚熜想起呂芳已經不在內廷,不在京城了,目光望向門外問道:「呂芳有書信來嗎?」

  不知道為何,剛才一陣發慌,兩世為人,從來沒有這種感覺。

  好孤獨啊!

  黃錦低垂著眼,答道:「回萬歲爺,沒有。」

  「他把咱們忘了啊。」

  一聲聖嘆,讓黃錦跪了下去,道:「不是奴婢替乾爹說話,且不說這輩子在金陵,就是下輩子轉世投胎,他也忘不了萬歲爺。」

  金陵繁華,不似京城嚴整,呂芳雖有家族,但父母兄弟全部故去,又不願意麻煩侄兒女,便去了金陵享福。

  黃錦是個孝順的,為了幫呂芳免除那些不必要的麻煩,便為其安了個守陵的活,讓人好生照應著,餘生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如此,也算慰籍了呂芳四十多年來的辛苦。

  「這倒是。」朱厚熜還是望著門外,「朕打一小,皇考皇妣就龍馭上賓了,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沒有貼心的人,要說有,也就一個呂芳。」

  聞言,黃錦心裡的酸楚再也忍不住,竟轉過身撂下了朱厚熜,坐到精舍隔扇的門檻上,嗚嗚地哭了。

  「你這奴婢,哭什麼。」朱厚熜罵道。

  黃錦慢慢收了聲,哽咽著兀自坐在那裡回道:「奴婢就是不明白,乾爹是可以留在宮裡的,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朕要讓他走?」

  朱厚熜望著他,眼神溫和,笑道:「呂芳和你不一樣,呂芳從入了宮,就沒把自己個兒當人,他把自己當成老天爺放在天子腳下的一件東西。」

  呂芳是正德朝的宦官。

  而正德朝的宦官情形是什麼樣?惡宦遍宮廷,立皇帝、八虎……數不枚舉。

  小小年紀的呂芳,就被父母私自閹割,送到了京城,幸好趕上了正德十一年,那次內廷大量錄用自宮者,才得以進了宮。

  本該無憂無慮的時間,呂芳嘗遍了內廷欺凌之苦,卻不甘心命運就這樣,碰到了機會,得以進入內書堂,後被選派到興王府,在還是世子的他身邊侍奉。

  對於絕大多數宦官來說,在王府終老,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畢竟那時的諸王府中人,雖說都不太擬人,但對手下人普遍是不錯的。

  人啊,可以得罪很多人,但外人有兩種人不能輕易得罪,一是廚子,二是剃頭匠。

  廚子會下毒,剃頭的就是在腦袋上招呼,手裡還拿著剃刀,一旦動起歪心思,很難防備。

  凡是懂得這道理的,對內人,就是身邊的人,也不會太差,吃著宮裡的餉,拿著王爺的賞,在王府當宦官,不比宮裡差。

  朱厚熜猶記得,那時的呂芳非常盡心、非常知足,會時常感念蒼天待他不薄,隨世子的他出王府巡遊時,遇到寺廟道觀,總會勸著一塊進去燒個香。

  不得不說,朱厚熜齋醮修玄,與呂芳有著不小的關係。

  或許是燒的香起了作用,神仙佛祖享了,便降下了更多的福禍考驗。

  父親的興王先薨了,他就成了興王,幾年後,堂兄的正德帝駕崩了,他就成了皇帝。

  隨著他的身份變化,呂芳的地位水漲船高,從世子大伴,成了親王大伴,主管王府,最後成了皇帝大伴,主管內廷。

  世子到親王這一步,他和呂芳都沒經歷什麼風浪,但從親王到皇帝這一步,他和呂芳的考驗就沒有停過。

  從湖廣安陸到京城,連城門都還沒進,楊廷和等正德朝重臣就擺好車馬在等著,然後是大禮議之爭,再嘉靖新政,再壬寅之變,再搬入西苑,楊廷和、夏言兩代內閣首輔大臣權勢滔天,連他這個皇帝都避之鋒芒,又何況是文人向來瞧不起的宦官呂芳。

  凡皇帝有過,楊廷和、夏言就指桑罵槐,像訓斥家奴似的訓斥呂芳。

  即使是宮牆上的一塊磚頭,也知道冷,知道熱。

  那時候的呂芳,不光是皇帝的奴婢,還是皇帝的臣子的奴婢,受了多少譏,受了多少罪,只能獨自吞下。

  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子是好,但永遠不像個人一樣活著,呂芳,想要的是像人一樣活著。

  錦衣衛上報了呂芳不少情況,去到金陵守陵的呂芳,買了個大宅子,但卻沒有買奴僕,宅子的灑掃,日常的起居飲食,都自己個兒來。

  呂芳離開內廷時,帶走了四十多年的俸祿,是不缺金銀的,買幾個奴僕伺候,再娶點妻妾都足夠。

  但這一切,呂芳都沒有做,而是弄了個家,僅自己一人的家。

  在弄完這些後,呂芳第一次去買了肉、菜,因為不會做,肉、菜只是洗了洗、切了切,就一鍋煮了。

  不會生火的呂芳弄得臉黢黑後才點著了火,煮出了一鍋白水煮肉菜,連鹹淡味都沒有的東西,呂芳卻吃的津津有味。

  從那天起,呂芳認為自己是人了!

  而黃錦不同,卜一入宮,就被呂芳挑中送到了內書堂讀書,出了內書堂,就成了御用太監,此後又調任尚膳監、司設監、內官監太監,由此進了司禮監,先是僉書,再是秉筆太監。

  在呂芳照顧下,黃錦從入宮之日起,就相當於把這輩子要吃的苦都吃完了,這便是陳洪死前都在嫉妒黃錦,怪罪呂芳偏心的原因,死時的嘴裡還在反覆念叨著「這輩子……這輩子……這輩子…」。

  陳洪真正想說的,是呂芳這輩子都沒有瞧得起他,更沒有偏心過他。

  朱厚熜給予過呂芳「天恩」,不止是返老還童,更有髀肉復生,再過些年月,娶妻生子,成為真正的人,不遠矣。

  黃錦依舊懵懵懂懂,朱厚熜卻沒有再說下去,問道:「聽說張居正的父親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