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狂風呼嘯。
桌案上的燈火搖曳不定,不知不覺間,朱懷已在桌上趴著睡著了。
朱元璋輕輕脫下外衣,替朱懷蓋上,而後又獨自繼續批閱奏疏。
儘管年已六十三歲,但朱元璋仍常至深夜批閱奏疏,次日清晨依然精神飽滿地起身。
他是個極其自律的君主,雖年事已高,卻依然保持著這種高強度的工作節奏。
當東方微現魚肚白時,朱元璋這一夜其實並未熟睡多久。
他輕拍朱懷的肩膀喚醒他:「醒醒,天亮了,該回去了,否則會被責怪的。」
朱懷迷迷糊糊應聲道:「這就天亮了?!」
他揉揉惺忪睡眼,朱元璋慈祥地伸出布滿老繭的手,替朱懷擦去眼角的眼屎。
「是啊,一宿就這麼過去了。」
朱元璋不禁發出感慨。
朱懷看到原本堆積如山的奏疏,此刻已被整齊碼放在一起。
「哎呀!您老該不會是一夜未眠吧?」
朱懷關切問道。
朱元璋回答:「也就睡了一個多時辰。」
「您一定要注意休息才行!」
朱懷心疼地說。
「哈哈,我知道了,快去洗漱一下,自己回去吧。」
朱懷答應著,迅速完成了洗漱,與朱元璋揮手告別:「老爺子若是困了,就再補個覺。」
朱懷沿著記憶中的路線,很快走到了武定門前。
剛走出武定門,恰好碰到傅友文一大早趕來皇宮核對帳目,他突然停下腳步,整個人愣在那裡,身體僵硬。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不遠處那位翩翩少年郎,傅友文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哇塞!」
他的眼珠幾乎要掉出來。
「那不是朱懷嗎?他怎麼會進入皇城?難道是老爺子帶進來的?哎呀我去!這……這……」
傅友文站在原地,嘴巴張了又合,喉嚨仿佛被卡住一般,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傅友文始終認為朱懷絕非平凡之輩。
當初,皇上攜同他與詹徽前往朱懷家中求教之時,他的心中已然生疑。
他堅信在這世間必定存在著一些身懷絕技、隱居於市井之間的奇才異士。
但若是皇上果真看重對方的才智,為何不直截了當地告知朱懷其尊貴的身份——當今皇上,意欲重用他朱懷呢?
然而皇上並未如此,不僅未透露分毫,反而對朱懷的情感深厚,超越常人。
彼時,傅友文便已察覺朱懷的不同尋常。
而現在,皇上竟然又將此子帶入皇城之內?
他竭力抑制內心的震動,直至遠遠望見朱懷離去,才恍恍惚惚地步入皇城之內。
剛進城門不久,便有錦衣衛上前阻攔。
「傅大人,皇上此刻正在殿閣,命您攜帶工部各地帳簿一冊前往覲見。」
哎呀!
殿閣乃是學士們為皇上審閱奏疏之處,難道皇上竟在那徹夜批閱奏疏,並帶著朱懷一同參與?
傅友文不敢再深想,立刻應聲道:「是!下官即刻前去。」
朱元璋揉搓著酸痛的眉心,起身在庭院中舒展身體。
對於朱懷提出的那個核查方法,朱元璋雖半信半疑,卻又無所事事,於是決定讓傅友文取來幾本帳簿瞧瞧。
沒過多久,傅友文捧著工部帳簿疾步而來。
工部所轄各州府的帳簿數量眾多,傅友文無法一次性全部帶來。
朱元璋瞥了他一眼,命令道:「將帳簿放置在值廬,再去取更多來。」
「遵命!」
傅友文低首走進殿閣中的值廬。
值廬內的奏疏早已整齊排列。
傅友文心頭劇跳。
看樣子,皇上昨晚的確再次批閱奏疏無疑!
他不敢妄加揣測,只是將帳簿放下,恭敬退離。
朱元璋活動過後,再次回到值廬。
他隨意翻開傅友文遞上的奏疏翻閱。
快速瀏覽一番後,便將其丟在一旁,如此周而復始。
待到傅友文再次懷抱一疊帳簿回來時,地上已散亂堆積著各類帳簿。
朱元璋仍舊如先前一般,打開一本帳簿,匆匆掃視幾眼,便將帳簿拋至一旁,如此循環往復。
傅友文不禁微微張口,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不敢提醒。
皇上這是在做什麼?
如此查看帳簿,是否隱藏著某種玄機?
就在傅友文轉身準備離開之際,朱元璋頭也不抬地發問道:「今年上半年,工部支出較去年同期增加了三十萬兩,你就沒有感到一絲異常?」
傅友文腳步一頓,焦急回應:「微臣微臣正著手調查中。」
朱元璋輕輕冷笑:「何時才能給出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
傅友文不敢輕易承諾,畢竟戶部人力有限,「大概,大約兩個月後,應當能……」
朱元璋冷冷嘲諷道:「兩個月,即便查清楚了又能如何?還能向何人追責?」
傅友文低頭默然不語。
朱元璋則繼續將帳簿甩在地上。
突然間,仿佛一道靈光閃過朱元璋的腦海,他迅速撿起剛才丟棄的帳簿仔細審視。
這是來自浙江淳安縣的帳簿。
朱元璋凝視著上面密集的數據,雙眸漸漸眯成一線,眼中閃爍出一抹難以置信的光芒。
「淳安縣上半年在忙些什麼?」
朱元璋向傅友文詢問。
傅友文立即回答:「回稟皇上,正在修繕新安江淳安段河堤。」
朱元璋的手指輕輕叩擊桌面,一下又一下,仿佛敲響的是警世喪鐘。
「工部上半年共撥付淳安縣十萬三千多兩白銀嗯!」
「徹查!」
「令都察院派人秘密前往淳安詳查此事!」
傅友文趕忙記錄下來,卻不明所以,不知皇上為何獨獨關注淳安。
這些帳簿表面看來並無破綻,若有問題,戶部負責統計的官員早該提出。
這說明從帳簿匯集到吏部,再到統計完成,皆無可挑剔之處。
可是,為何皇上只看了那麼一眼,就下令都察院前去調查?此舉是否隨機抽查?
正當傅友文陷入沉思時,朱元璋再度開口。
「寧波衛如今確實在興建水寨嗎?」
傅友文略感驚訝,「回稟皇上,確實如此。」
洪武年間,東南沿海共有三類水上軍事編制:一類隸屬於水師的衛所,一類是各地的內河水寨,還有一類是民間的民兵隊伍。
水寨乃是一種設於濱海內河的軍事堡壘,往往建於江岸海濱,專司抵擋敵軍從海上侵入之舉。
朱元璋冷峻地說:「讓都察院再派人奔赴寧波衛,給我徹底調查清楚!」
傅友文心頭困惑,不明所以。
皇上此舉恐怕是隨機巡查,藉此方式警示各地官員?
「微臣領旨!」
朱元璋頜首贊同,「行了,帳冊你拿回去吧,朕不再過問。」
這兩地帳冊上顯現的問題,與朱懷所言頗有契合之處。
按照那少年所述,首位數字越大,其出現的概率就越低,餘下的帳冊大致遵循此規律,唯獨這兩地的帳冊並不符合常規。
對於其餘帳冊,朱元璋並無興趣深究。
他先行試探,欲查明這兩地是否真的存在問題。
妥善安排此事後,朱元璋背手走向皇宮深處。
傅友文失神地返回戶部辦公處。
待同僚們陸續到崗後,他迫不及待地找到了吏部尚書詹徽。
「詹大人。」
詹徽略顯疑惑地看著傅友文:「傅大人一大早就來到吏部,可是有何要務?」
傅友文突然開口:「昨夜皇上攜朱懷在御書房徹夜批閱奏摺。」
詹徽愣了一下,旋即欣喜若狂:「當真?」
傅友文見狀,立即抓緊詹徽:「詹大人,您肯定知道朱懷的真實身份,他到底是誰?我苦思已久,始終無法參透!」
詹徽恢復冷靜,面對傅友文充滿求知的眼神:「若是想不明白,不必強求,呵呵,下官還有公務,傅大人請自便。」
傅友文陷入沉思。
他用力拍打自己的腦門,恍惚間再度回到戶部,把皇室成員逐一想過,卻始終猜不透朱懷的真實身份!
他不同於詹徽這樣的東宮舊臣。
詹徽曾見過朱雄煐,並且幼時與朱雄煐有過不少交往,因此很容易將朱懷與朱標的長子聯繫起來。
而傅友文這類朝廷外臣則不然,他們鮮有機會接觸朱雄煐,並且在其既定認知中,朱雄煐已逝,誰能想到一個活生生的人竟會與死者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