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廉銀,如同一塊遮羞布,被韓宜可一把扯了下來。
做官,清廉確實是本分,沒有哪個人敢喊出來,我當官就是為了貪的。雖然很多官員這樣想,也這樣做。
可廉潔奉公,清廉如水,始終是做官的基本要求。既是本分,也是職責所在,緣何還要設養廉銀?
韓宜可不太理解這個問題,認為養廉銀的存在,玷污了廉潔,讓廉潔成了一個公開的笑話,這和既當婊子、又立牌坊沒什麼本質區別。
顧正臣臉都黑了,你全家才是婊子!
對於這個問題,顧正臣給朱元璋解釋過,現在還得給這個傢伙解釋:「韓御史,你孝不孝敬父母?」
韓宜可眯著眼看著顧正臣,那意思是,你在懷疑我的人品?這世上,最垃圾的人就是不孝的人,你在罵我不成?
在儒家文化之中,孝是最基礎的東西,不孝就是不忠,你連父母都不孝敬了,還指望你忠誠於君主?
所以古代文官父母去世之後,除了極個別的「奪情」外,基本上都得回家守孝三年,哪怕你好不容易爬到了文官第一,你也得回去盡孝道。
顧正臣見韓宜可誤會,連忙解釋:「我以為,孝敬父母,首先需要盡好孝道,孝道從何處談,只說衣食住行。父母總會年邁,上了年紀,春夏秋尚還好說,冬日總需要穿暖和一點吧,冬被總需要厚實一點吧?」
「再說吃飯問題,老人牙口不好,總需要吃一點精細些的東西,每隔一段時日,不說半個月,就是兩個月,多少也需要吃點蛋或肉補充下體力與精神吧?」
「父母居住的地方,若是漏雨陰冷,擋不住寒風,你能說盡到了孝道?總需要找人修補下房屋吧。至於父母外出,或進香祈願,或探親訪友,不說租個馬車,總還是需要推個舒適點的推車吧?還有,父母年紀大了,容易生病,抓點藥草是難免之事……」
韓宜可聽著喋喋不休的顧正臣,擺了擺手:「顧知縣,你到底想說什麼?」
顧正臣看著不開竅的韓宜可,正色道:「我想說的是,孝道需要錢糧!若是為官為吏,一個月的俸祿尚不夠自己一個人吃的,如何去孝養父母,如何讓父母有暖衣、溫食、靜室,如何讓父母出門帶手禮,如何給父母抓藥!」
「官吏也是人,他們也有父母、妻子、兒女!韓御史,你想一想,眼睜睜地看著父母病臥在床而抓不起藥,是何等的絕望!看著妻子面色蒼白,一家吃不飽飯,看著兒女破衣爛衫猶如乞丐,你又作何想?」
「官吏背後是家,是家人,若當官改善不了家人的處境,連最起碼的衣食住行問題都解決不了,你認為他能為百姓做好事嗎?官也好,吏也罷,他們手中握著權利,他們若是連自家人都活不下去了,你認為他們會不會從其他人手中奪取糧食?」
養廉銀,養的是不隨便伸手奪取他人口糧的廉潔,養的是官吏背後的家庭,養的是地方吏治清明,養的是做人基本的尊嚴與保障。
顧正臣清楚,養廉銀不能杜絕貪腐,但養廉銀卻可以減少貪腐,減少擾民虐民。
相對於百姓不可估量的損失,縣衙出一筆養廉銀算不得什麼。
韓宜可坐了下來,總感覺顧正臣看問題與自己看問題完全是兩個角度,但不可否認,他並非在狡辯,而是在說一件合情合理的事。
清貧樂道,是君子的追求。可滿朝文武,有幾個真君子?
為官為吏,總還是需要自己和家人都活下去才行。
顧正臣看著沉思的韓宜可,眼珠一轉:「韓御史,朝廷俸祿定製多少有些瑕疵。你想想,吏員一個月六斗米,僅夠一人吃用,而他作為家中男丁,需要困在縣衙辦差,無法耕田,無法做點買賣補貼家用。如此低的俸祿,當真合理嗎?」
韓宜可皺了皺眉頭。
顧正臣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開國初期,本應是官吏清廉最盛時,畢竟剛經歷過苦難,知民之疾苦,知太平不易。可這些年來,朝廷處理的貪腐官員還少嗎?我聽聞,五月份時,陛下還下旨處死了河南、山西等地十一個貪官。」
「貪因何而起,是貪念?不,恐怕貪念未必是主因。日子過不下去,家人瀕臨生死,不得不貪,不得不伸手,這才是貪污屢禁不止,屢殺不絕的原因。想改變風氣,至少需要讓官吏的俸祿足夠養家餬口,而不只是獨養自己一人!」
韓宜可看向顧正臣:「俸祿乃是陛下欽定……」
顧正臣嘴角微動:「此一時彼一時,情況已是不同。開國之初,國力困頓,俸祿少一點正常。可如今休養七年,民力已有所恢復,朝廷稅賦穩中有增,適當改善下官吏俸祿也未嘗不可。就如句容縣衙,一個月支給官吏三百多貫錢養廉銀,換來的卻是百姓安寧,民力復甦。」
韓宜可微微點頭。
句容的情況自己親眼看過,縣衙沒有巧立任何朝廷外稅目,這裡的百姓也沒有被縣衙的官吏或衙役欺壓,甚至連大戶,都小心翼翼地生活著。
這其中,未必沒有養廉銀的作用。
「這件事,我記下了。」
韓宜可嚴肅地說。
顧正臣笑了。
這種俸祿調整的問題,自己還是不要參與的好。
為了大寶船,不知道要花老朱多少錢糧,句容衛與遠火局吃的錢糧也不在少數,再讓老朱給所有官員漲工資,估計他會踹自己兩腳。
韓宜可是一個合適的人選,御史嘛,直言進諫是本分,這事你不干誰干。
「來句容時,見到有百姓養豬,入句容縣城,又見三大院熱鬧。顧知縣,你認為產業之路,當真能讓句容百姓吃飽飯嗎?」
韓宜可轉了話題。
顧正臣指了指帳冊:「現如今,三大院每個月輸縣衙銀錢四百貫上下,供養廉銀之用外尚有剩餘。這裡並沒有三大院的詳細帳目,我就隨便說下吧,匠作院的匠人,每人每月平均可以領走一千二百文錢,多者兩千,少者八百。織造院裡的婦人,最多者,一個月領走了三貫三錢……」
「什麼?」
韓宜可難以置信。
一個月一千二百文錢,合下來一日四十文錢,這個待遇算不得低了,金陵豪奢酒樓跑堂的夥計基本這個待遇。
可這裡是句容,一個小縣!
竟然還有婦人一個月拿到了三貫三錢?這收入比尋常官吏的俸祿多得多!
顧正臣笑道:「沒什麼好驚訝的,多勞多得而已。你想問產業之路,能不能讓他們吃飽飯,問我這個知縣並無意義,直接問他們便是。雖說男人不能進入織造、裁縫兩院,但你是御史……」
韓宜可臉色都黑了。
你這是啥意思,御史不是男人?
韓宜可不懷疑顧正臣的話,這些定是有帳目,有事實支撐,像他這種結交東宮,與皇帝親近的人,知道對御史撒謊沒什麼好處。
現在看來,百姓之家確實可以通過產業積累家產,不敢說什麼大富大貴,但至少不會輕易淪落為無飯可吃,無處可居的流民。
韓宜可對顧正臣問了許多,甚至連句容學院的先生費用、弟子費用也一一過問,事無巨細,面面俱到。
顧正臣耐著性子回答,一一解惑。
長達兩個時辰的長談,讓顧正臣加深了對韓宜可的認識,此人確實是一個厲害人物,思維縝密,直指核心,善於捕捉話中漏洞,找出事情的不合理處。
做事風格上,一邊虛心受教,一邊凌厲逼人。
這是一個時刻保持著清醒頭腦,且鋒芒畢露的人,是一個敢作敢當,你錯了我就不給你面子的人。
韓宜可舌頭動了動,濕潤著有些乾燥的唇。
顧正臣與自己對待同一件事上的看法很不一樣,比如對商人,自己認為商人是毒瘤,他們不事生產,卻賺取利潤,過得比辛苦耕耘的百姓過得還好,再說了,商人都帶夥計,少的一兩個,多的幾十個,這可都是丁口,拿去種地,一年能收多少莊稼了。
可到了顧正臣眼裡,商人就成了有益之人,認為商人是實現物產搬運再分配的主力,還說若沒有商人存在,商業就不復存在,日後老百姓想買點東西都難,糧食價格在某些地方極低,而在某些地方極高。
在他的認識里,商業繁榮才能實現盛世。而在自己的認識里,商業平平,百姓安居樂業,能吃飽飯穿暖衣服就是盛世。
哪怕是在看待百姓耕種問題上,兩個人也有分歧。顧正臣認為百姓當興百業,自己則認為百姓已是疲憊,主桑麻、稻麥足夠了。
雖然有諸多認知上的不同,可韓宜可並沒有否定顧正臣。
見解上的差異一直都存在,自己也不確定他的話是否正確,急於爭論並無任何益處。
韓宜可看著含笑的顧正臣,起身道:「句容事我已知曉,就不叨擾顧知縣了。至於宴請就免了吧,我還有些事需要去處理。」
顧正臣沒有挽留韓宜可,只將其送至縣衙外,拱手送別:「韓御史,我有一種預感,用不了太久,我們還會見面。」
韓宜可爽朗一笑:「希望到時,你我無恙,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