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官?
這帽子可不能隨便戴上,其他朝代貪一點算不得什麼大事,可大明洪武朝,貪是要命的事。
顧正臣伸出手,一枚銅錢出現在掌心:「韓御史,貪官是將朝廷的、百姓的東西往自家院子裡搬,從這帳目里看,你能看出糧食到了我家?」
韓宜可臉色一寒:「糧食不管去了哪裡,只要離開常平倉,你顧知縣就脫不了干係!」
顧正臣把玩著銅錢,笑了笑:「常平倉的糧食賣掉是好事。」
「好事?你將整個句容上萬戶百姓的安危置於不顧,這叫好事?你若不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韓某定會上書朝廷!」
韓宜可冷著臉,絲毫沒有任何情面可說。
顧正臣攤開手,將銅錢顯露出來,看向韓宜可:「不知韓御史可知金陵米價幾何?」
韓宜可拿著帳冊走了出來:「金陵米價,一貫錢二石二斗,你問這個作甚?」
金陵附近都是產糧區,無數商人簇擁在那裡,又有各地稅糧送去,糧食價格算不得高。事實上,南方主要產糧區的糧價普遍算不得高。
但過了長江,基本上是一貫錢兩石,甚至有些地方,一貫錢只能買到一石八斗米。
顧正臣捏著銅錢,對韓宜可說:「我將糧食賣給了商人,一貫錢一石九斗,所得錢財全部充入了縣庫之中,足足一萬貫錢。」
「什麼?」
韓宜可臉色有些蒼白,伸出手指著顧正臣:「你竟然將句容縣備災糧食全都給賣了換錢?你,你簡直是……」
顧正臣聳了聳肩,打斷了韓宜可:「沒全部賣掉,不是還剩下一千石。」
韓宜可從來沒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全縣的備災糧,你丫得拿去換錢?
知不知道,糧食是人命,糧食是壓艙石,災荒年景,有再多錢也沒用,糧食才能填飽肚子,才能安撫民心!
看著一臉憤怒的韓宜可,顧正臣起身道:「其實韓御史不必如此緊張,這不過是一筆換個思路的買賣罷了。」
韓宜可強忍著怒氣:「說清楚!」
顧正臣笑著解釋。
這其實是一個時間差與商業問題。
句容常平倉儲備了大量糧食,平時也用不上,這都放一年了,是陳糧,哪怕是三四月份收購而來的糧食,也是陳糧。
糧食這東西不能一直放著,早點吃掉才是正事。
句容百姓吃不掉如此多糧食,可來句容的商人可以吃掉這麼多糧食。商戶多,大商吃個幾千石糧,小商吃個幾百石糧。
顧正臣對商人講得很清楚,上元縣、溧水縣等地遭了旱災,糧食減產嚴重,朝廷蠲免了稅賦,也無法解決百姓的吃飯問題,自然而然,這些地方就需要大量的糧食。
雖說此時這些地方還沒有緊張到搶購糧食的地步,可這一天遲早會來,等百姓將手頭不多的糧食吃完,災情的時延走過,真正的糧食危機便會出現。
這個時候,正是出手糧食的好時候,也是這些地方大戶、商人囤積糧食,大量吃進糧食的好時候。
囤積才能漲價,漲價才能賺錢。
大戶和商人不是朝廷,不會在乎百姓餓不餓死。
顧正臣出手糧食,以高價賣給來到句容的上百商人,為的就是讓這群人將糧食送到江寧縣、上元縣、溧水縣等遭災地區的大戶、富戶手中。
來句容的商人見有利可圖,加上顧正臣在匠作院等買賣上作了退讓,哪怕是一貫一石九斗米,商人也虧不了,更不需要擔心賣不出去。
糧食是硬通貨,這東西能直接當錢花,買個豆腐都能用糧食換。
顧正臣一轉手,句容縣衙拿到了一萬貫錢,算是拿糧食套現。
商人一轉手,這近兩萬石糧食便會進入遭遇旱災的縣域之中。
一舉兩得。
韓宜可看著得意的顧正臣,咬牙切齒:「若是你將這近兩萬石糧食送給受災的百姓,我韓宜可還高看你幾眼,可你竟然將這些糧食賣給那些大戶,富戶,寧願讓他們囤積居奇,也不管那些地方百姓的死活!顧正臣,我看走眼了,你諂媚獻上,結交東宮,攀附大都督府官員……」
顧正臣眨了眨眼。
這不是廢話,這麼多糧食,你賣給窮苦百姓?
想啥呢。
那裡的百姓不少人都要窮得吃不起飯了,哪裡來的錢去買糧食,虧你想的出來。
糧食只能賣給大戶、富戶,這樣才能脫手變現,才能讓大量糧食進入受災區域,你也不想想,大戶手裡囤積的糧食越多,對百姓是好還是壞?
短時間來說,大戶囤積糧食的後果就是糧價瘋漲,大戶藉此機會可以侵吞百姓的田產,大撈一筆。
可問題是,上元縣等地距離金陵不算遠,一旦到了地方縣衙無法控制米價,大戶又囤積居奇等待撈好處的時候,大批量的糧食便會在短短數日之內運抵。
大量糧食的進入,將會導致當地糧食暴跌,大戶只能大量出手糧食以減少損失。說到底,送過去的糧食,最終還是會回到百姓手中,以低價的方式。
韓宜可不明白這個道理,以為顧正臣只是鬼迷心竅。
顧正臣揉碎了道理給韓宜可解釋,甚至將供需與價格關係都講了出來。
費了一番口舌。
韓宜可終明白過來,卻依舊有些狐疑地看著顧正臣:「你確定不是為了發財?」
顧正臣無語。
發財?
這常平倉的糧食賣掉發財,你是指望老朱將我砍了吧。
「賣掉常平倉糧食是有綜合考慮的,首先,句容田畝並沒有遭遇旱災,五六月時,百姓糧食收成基本可以確定,較之往年並無大幅減產,這是我敢於賣掉常平倉糧食的底氣。」
顧正臣認真地說。
百姓有收成,短時間內不會出現大規模災荒,哪怕是幾個月沒有常平倉,對句容百姓也沒什麼影響。
「其次,賣掉常平倉的糧食,縣庫拿到了一萬貫錢。現如今,句容百姓糧食收成過半,新的糧食下來,百姓必然會糶出一些糧食,縣衙可以用換來的錢來購置新糧,可以走一貫錢兩石米,如此一來,百姓得了實惠,不出兩個月,常平倉又將滿倉。」
韓宜可聽著顧正臣的話,在內心盤算了下,不由得有些驚愕。
這樣轉一圈的話,常平倉不僅沒任何損失,還可以用賣出去的一萬九千石糧食換來的一萬貫錢,購置兩萬石糧。
在這個過程中,百姓賣糧多賺了一點錢,而常平倉憑空又多弄出來一千石糧!也就是說,顧正臣似乎什麼都沒做,就給縣衙弄來了近五百貫收益!
「怎麼會這樣?」
複雜的計算與過多的曲折,讓韓宜可有些難以明悟,但仔細想想,顧正臣這樣做,對句容縣衙,對句容百姓,沒有任何損失,只有好處!
「不可能這樣,怎麼好處都留給了你,總會有人吃虧吧?」
韓宜可追問。
顧正臣微微點了點頭,指了指西方位:「上元縣等地的大戶、富戶,還有來句容購置貨物的商人,他們做的好事。」
韓宜可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想到顧正臣的局竟是如此之大,他的謀略算計,簡直是驚人!
顧正臣從一堆帳冊里,將縣庫的帳冊拿了出來,遞給韓宜可:「你看東倉、西倉的帳冊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要看,就看縣庫的帳冊。」
韓宜可接過帳冊,翻了兩頁,眉頭緊鎖,快速翻至後面,目光從舊管(上期結餘)、新收(本期收入)、開除(本期支出)、實在(本期結存)條目中一一看過,落在了最後的「實在」數字上,不由得瞪大雙眼:「三萬五千八十二貫七百六十二文!怎麼可能,一個句容縣怎麼可能會有如此多銀錢?」
不可思議!
哪怕是知府衙門的帳目,也找不到如此亮眼的存余!
顧正臣輕鬆地說:「只看帳目,句容縣確實算得上富裕,只是在這帳目之中,還需要開除常平倉的一萬貫錢,另外還有尚未結給的三大院婦人與匠人銀錢,這帳目里還有商人的墊付款,當然,佛門、道門和句容有緣,送來了點錢,也算到了裡面……」
韓宜可低頭翻看著帳冊,滿是不可思議:「這就是你的治理之道!顧知縣,你當真能讓句容百姓吃飽飯嗎?」
顧正臣嘆了一口氣:「讓百姓吃飽飯是我渴望的盛世之夢。去年中秋在東宮留下吃飯論,多少有些年少輕狂。深入到句容與百姓之家才發現,想要讓百姓吃飽飯,是極不容易之事。解決幾百戶的溫飽,我可以做到,可解決幾千戶,上萬戶的溫飽,難!」
韓宜可收起帳冊,看著沒有迷失的顧正臣,深施一禮:「韓某先前急切,言語無狀,多有錯怪,還請顧知縣見諒。」
顧正臣抬手,將作揖的韓宜可扶起來:「你是為民心切,這事好事,何來怪罪之有。」
韓宜可將帳冊放回桌案,原本嚴肅地臉色轉而消失不見,平和地對顧正臣問:「帳冊我就不看了,只是養廉銀之事,是否有些偏離讀書人的氣節了?君子固窮,清廉乃為本分,緣何還要設養廉銀?以財養廉,到底是廉,還是不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