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1章 千金難買真性情

  內閣,值房。

  劉健將一份通過正規渠道送京,從通政使司傳送過來的奏疏,也就是唐寅請辭的奏疏,直接放到李東陽面前。

  李東陽拿起來一看,點頭道:「例行請辭,倒也常見。」

  顯然李東陽並不覺得唐寅的請辭是由衷行為,他會覺得唐寅是在惺惺作態,前線戰事沒取得勝果,撤兵回來之後假惺惺做一次請辭,等皇帝下旨不准允,他又可以繼續「為非作歹」。

  這也是朝中文臣慣用的套路。

  劉健道:「再看看這個……」

  隨即李東陽看到了一份讓他驚掉下巴的奏疏。

  是陝西道三名監察御史聯名上奏參劾唐寅的奏疏。

  在奏疏上,他們痛陳唐寅在西北的劣跡,更表明在北方一戰結束之後,唐寅直接躺平了,連兵馬都不訓練,更是對軍政事務非常懈怠,連日常的巡防等事都做不到。

  反倒是成國公朱輔在任勞任怨,一直在完成一些巡防之事。

  但隨後在結尾又表明,在唐寅的不作為帶動之下,連成國公都被感染,竟然也學著唐寅不問軍務……

  看起來,那些言官是懂得抬一踩一的,他們在這件事上是充分貶低了唐寅,對朱輔倒還算客氣,對唐寅那是各種攻擊,就唐寅的作為,他們差點想把腦海中能用的惡劣詞句一併用出來。

  李東陽感慨道:「對三邊總制的參劾也有不少,但從未有一份,像今日這般……言辭激烈。」

  前面幾任三邊總制,也會經常遭遇到參劾等事,但在那些參劾中,措辭都不會像今天這麼強烈。

  唐寅就好像是挖了那群人的祖墳一樣。

  劉健無奈道:「入朝三年,什麼成就都還沒有,就能位居高位,全都是靠陛下的寵信,還有某些人的胡作非為,他的能力必然是跟不上他如今的官職,做得不好,被人參劾也是平常事。」

  李東陽差點就想問,是嗎?

  先不論唐寅能力行不行,就說這群人參劾唐寅,真的是因為他真的不行?還是說……

  這群人是妒忌唐寅?

  自己入朝為官,苦熬了多年才混到了監察御史的級別,這官職看似清貴,卻也只是個芝麻綠豆官。

  唐寅憑啥就可以入朝三年多混到今時今日的地位?

  這公平嗎?

  我們稍微逮到機會,那還不添油加醋把唐寅好好攻擊一番?

  劉健道:「賓之,既然連唐寅自己都不想繼續在西北,那也該助他一把,西北軍務之事,不能落到這種不學無術之人手上。」

  李東陽道:「其實……唉!」

  「你有什麼,明說便可。」劉健覺察出李東陽的態度不太對。

  李東陽無奈道:「以我通過不少人口中了解,唐寅此人倒是頗有抱負,且在治軍上也是求穩的,幾次帶兵都是深入敵後,即便與張周有同門的關係,但那也是張周強行拉扯,他們二人本就結怨,這幾年也近乎沒什麼往來。」

  「你說什麼?」

  劉健顯得不可思議。

  我在讓你想辦法把張周的師弟給幹下去,你跟我說這個人其實跟張周關係不親,甚至他還有能力?

  你是想幫唐寅?

  李東陽道:「這件事我詳細求證過,並無錯。」

  劉健板著臉道:「是否因為你是他的座師,所以才會對他有所縱容?」

  這說的是,弘治十二年那一屆會試,主考可不止程敏政一個,其實真正主導一切的考官是他李東陽,當時二人主考,只有程敏政捲入鬻題案而已。

  李東陽搖頭道:「絕非如此,我只是覺得,此人還沒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劉健略顯生氣道:「你看看他的作為,有一件是正經人所為?入朝三年,就能主政西北軍務,他的能力能高到哪去?北方一戰之後,他這算是撂挑子嗎?自己不作為,怪誰?」

  說到這裡,劉健氣息都很不勻稱。

  他不是氣唐寅的作為非常惡劣,而是氣在這種時候,李東陽居然跳出來跟他唱反調。

  李東陽卻好像很堅持道:「想瓦解張秉寬背後的勢力,難道不該找到切入點?先前是陸全卿,但最近陸全卿似乎是消停下來,但唐寅那邊……」

  言外之意。

  你想打倒張秉寬的心情,我是很理解的,但咱也要找對方法。

  先前嘗試過很多方法都不奏效,我們今天為什麼不試試從唐寅身上入手呢?

  劉健道:「無論你有何策略,至少此人不能留在西北,軍務之事交給他這種人,豈有不亂之理?」

  「是。」李東陽點頭道,「可以讓他卸任,但最好是召他回朝,讓他有機會……能為我等所用。」

  「你覺得他……」

  「那劉閣老,你覺得是一個道士門下的師弟重要,還是我等招攬他更能讓他找到歸屬?此人怎麼說也是進士出身,很多成就是靠他自己取得,並未獲得張秉寬多少相助,空有同門之名而已。」

  李東陽似乎已打定主意,要在唐寅身上做文章。

  劉健道:「那也先把他的官職給下了,後面……再說吧。」

  ……

  ……

  唐寅請辭,並被西北言官參劾的事,很快就在有心人的傳播之下,鬧得朝野上下人盡皆知。

  甚至有人藉助京師的邸報在傳播這件事……

  自從張周在京師辦了報紙之後,本來由官府所發行的簡易邸報,也開始進入到民間運作,大概是有人想從邸報上搶奪話語權,在朝中一些大事發生之後,那些製作簡易只有一兩句話的邸報就開始在京師流行。

  而這次唐寅的事,正好是新舊兩派人都關心的,也是輿論陣地正面相博的戰場。

  也是因為傳統派系難得有機會揚名一次,來表明像唐寅這樣的新貴不行,所以此消息也是被大肆傳播。

  本來民間議論朝事,並沒什麼不妥,畢竟也不涉及到對朝廷用人的影響,但消息的傳播,也讓有心人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

  而最先做出反應的人,正是陸完。

  陸完本是在王瓊之後,最有機會成為三邊總制的人,但未曾想卻突然殺出唐寅這個程咬金,最後讓陸完的算盤落空。

  難得又聽說唐寅兵敗後意志消沉,甚至因為這件事請辭要還鄉。

  陸完瞬間感覺到自己的春天已到來。

  畢竟之前他頭上有張周、王瓊、王守仁這三座大山,而他雖在上聽處中贏得聲望,但怪就怪在上聽處的差事是輪值的,不像內閣大臣是永久性的,這導致他在卸任上聽處大臣的身份後,自己的地位也跟著一落千丈。

  甚至連唐寅都爬到他頭上,這就導致他上面四座大山,且一座比一座高。

  現在唐寅倒楣,對他而言,機會就在眼前。

  而他運作這件事的方式也很簡單,就是找到能影響到這件事的人……並不是找張周,因為他覺得這沒戲,張周平常都不問事。

  最好就是找個跟自己關係緊密,既能幫到自己,又需要自己幫助的人。

  那個人就是與他有利益交換的劉瑾。

  劉瑾正因太子的事而發愁,最近研武堂的差事放到一邊,他隨陸完親率的京營兵馬南下剿匪,但剿匪這件事本身就是扯皮……

  盜匪在聽說官軍南下之後,已開始東躲西藏,行軍半個月也沒什麼好的成果,卻是這天在兵馬駐紮於縣城之外,陸完親自到他營帳來尋,讓他感覺到自己好像遇到機會。

  「劉公公,不瞞你說,在下對西北的用兵之事,是多有研究的。」

  陸完在酒桌上,也是直言不諱,「畢竟先前在下也準備了很長時間,本是想一展抱負的,陛下為何要用唐伯虎,到現在在下也沒想明白。」

  酒菜是本地知縣派人送的,說是要犒勞三軍,但是個人都知道這路人馬目前也無須犒勞。

  劉瑾笑道:「別說是陸大人你想不明白,咱家也沒想明白。無論從哪點比,您陸大人都比那唐寅強,怎會讓他去?再說了,官職上,他也不如你啊。」

  陸完點頭道:「官職高低倒是其次,但在西北有所作為,一直是我為官以來的心愿。如今聽說他在出兵遇挫之後,對軍民事務有所懈怠,我也是痛心疾首。」

  劉瑾道:「那陸大人,不知咱家有何能幫到你的地方?」

  劉瑾也是個敞亮人。

  你陸完是要我相助是吧?我怎麼幫你?還有,你也該說說能給我什麼好處吧?

  可以一樣一樣來說。

  陸完徵詢道:「劉公公最近可有覺得,南下這批人中,有很多是能堪當大用的?」

  「你是說……」劉瑾皺眉。

  陸完道:「若是陛下有徵調,我想第一時間毛遂自薦,跟陛下痛陳西北軍務眼下布局的利弊,希望……能得到陛下的器重。」

  劉瑾微微皺眉。

  他也在想,要是你真覺得毛遂自薦有用,那你還來找我幹嘛?難道讓我在你毛遂自薦的上表中,給你再美言幾句?

  陸完道:「在下也希望,劉公公能跟蔡國公之間……有一些溝通。」

  劉瑾瞬間似乎就明白了。

  原來自己只是被陸完當作橋樑了。

  「唉!」劉瑾嘆道,「陸大人,你也是在為難咱家啊。蔡國公為人低調,很少與朝中人相見,任何人去請託都無用,咱家更只是個中官,無法幫你去推薦。你為何不親自去信,跟蔡國公談及此事呢?」

  陸完低下頭望著杯中之物,道:「在下也想這麼做,但又覺得太過於功利。」

  劉瑾心說,你不功利,你來找我?

  「三邊軍務,到底事關重大,蔡國公一直不想主動出面舉薦,但要是唐寅半途被拿下此職位,陛下要選人,或還非聽蔡國公不可。」陸完道,「但要是被陛下知曉,我曾暗中去信給蔡國公,只怕……」

  劉瑾笑道:「明白了,看來陸大人你很謹慎啊。」

  心裡卻在想,你不想明著跟張周有書信往來,卻讓我去溝通,感情陛下懷疑你是大事,懷疑我就是我活該?

  陸完道:「在下還特地準備了一份謝禮,還望劉公公笑納。」

  「什麼?」

  劉瑾沒想到,自己與陸完出征,陸完在半途上居然會給自己送禮?

  看起來是很上道,但這麼做……是否太過蹊蹺了?

  你會在出征之前,就給我準備好禮物嗎?咱現在是同僚,在軍中地位上,你明明比我高,為何顯得你要矮我一頭呢?

  隨即陸完還真就把一份禮物奉上。

  「濱海城錢莊的兌票,白銀兩千兩。」陸完道,「事成之後,必定還有重謝。」

  劉瑾急忙道:「此禮太過於厚重,咱家可承受不起。」

  陸完站起身,恭敬行禮道:「在下還望劉公公能多加提攜。」

  「錯了錯了,應該是陸大人您提攜咱家才是。」

  二人本還坐下來一起喝酒,此時卻互相恭維起來。

  「咱繼續喝酒。」劉瑾看陸完態度很誠懇,心中也是空前自得意滿,「那些事,咱就從長計議,其實以咱家看來,陸大人你也是三邊總制的不二人選,朝廷不選你,選誰呢?」

  ……

  ……

  皇宮,乾清宮。

  入夜。

  朱祐樘批閱奏疏。

  這是入冬以來,朱祐樘第二次挑燈批閱奏疏,而這次還是因為西北出了一些變故。

  「……陛下,這是唐寅請辭的上奏。」陳寬把一份奏疏呈遞給朱祐樘,「另還有監察御史參劾他的奏摺。」

  朱祐樘拿過去看過,搖搖頭道:「秉寬先前就跟朕說,這唐寅是屬驢的,需要好好管教著才行,所以才招攬到門下,看來他是有識人之明啊。」

  陳寬道:「如今京師中,對此事也甚囂塵上。有言官也就此事做風聞言事。」

  朱祐樘道:「讓他們鬧騰吧。這個人,朕不想換,除非秉寬說需要換。」

  「可是……」

  陳寬顯然也不想讓唐寅繼續留在西北。

  主要是,軍政體系中本來就有很多跟司禮監關係緊密之人,而如今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韋彬更是有大批的義子充斥其間,偏偏現在西北軍政的掌舵人,唐寅和王守仁都不受他們控制。

  這等於是將權力拱手讓人。

  朱祐樘冷聲道:「選唐寅的目的,除了他有領兵經驗,更看中他的銳氣,別人不敢戰,他敢戰。別人不想請辭,他敢撂挑子請辭……這種真性情之人,朝中實在是太少了啊。」(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