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議結束。
雖然尚未到中午,但日頭仍舊狠毒辣,朱祐樘從奉天門回來時抬頭看了看天空,卻是感慨一般道:「也不知幾時能下一場雨。最近太熱了。」
陳寬道:「陛下,今年夏天的雨水還算可以,北方各處都沒說鬧旱情。」
「哦。」
朱祐樘點點頭,卻是加緊步伐要過了太陽地,卻好像都忘了後面還有舉著傘的人。
終於到了乾清宮,他一擺手道:「讓人拿一盆冰過來。」
「是。」陳寬趕緊安排人手去做。
等朱祐樘到了乾清宮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旁邊已有宮女過來給他扇風。
朱祐樘面帶似有似無的笑容道:「今日朝上,那些大臣一個個似乎都有話要問,但就是問不出口。呵呵,朕都替他們覺得憋得慌。」
陳寬顯得很無奈,道:「陛下,眾位臣僚應該都是想問東廠查案的事情。」
「你也想問嗎?」朱祐樘側目打量陳寬一眼。
「奴婢不敢。」陳寬道,「只是以奴婢所知,朝中已有人對此事有所非議,說是東廠查案,卻好像是蔡國公在背後指點,且落罪的官員很多,連他們的家眷也為蔡國公所得。有的還在非議……說是蔡國公有私心。」
朱祐樘神色淡然道:「朕從來不求秉寬是個文臣眼中的錚臣,實際上秉寬所做的,要比一個錚臣更為頂天立地。」
陳寬低著頭,不敢接茬。
朱祐樘道:「若是秉寬所做的事,處處都能得到他們的認同,那秉寬不就跟他們一樣了?至於那些罪臣的家眷,一早朕就有吩咐,都是要發配到濱海城為役的,既然都說好的事情,旁人為何還敢非議呢?」
這下陳寬感覺自己可能是捅了馬蜂窩。
「如今也不過只是一些小魚小蝦而已。」朱祐樘道,「大的獵物還沒登場,就這樣,朝中人就受不了了?朕想藉助秉寬的力量,平定草原,奠定朝廷的威嚴,就那麼難嗎?一個個都號稱秉寬是奸臣,說他為非作歹,但在伸手撈銀子的時候,他們一個個卻又不遑多讓。」
陳寬試探著說道:「行為不檢的,畢竟是少數。」
朱祐樘道:「若是多數,那就壞了,這朝堂也就不像樣子了。即便是現在,朕也覺得有擴大的趨向,必須要予以制止。」
「是。」陳寬道。
朱祐樘見一盆冰在幾個人抬著之下過來,他走上前去,嘆道:「秉寬最近也很忙,別給他添亂了。朕已經儘可能不拿朝中事去打擾他,也不會隨意讓他入宮,最近的朝議就不必讓他來了。」
「是。」
陳寬知道,這是因為當天張周也上朝,皇帝這是心疼了。
但問題是,大臣都需要上朝,連陛下您也需要上朝,您只心疼那位秉寬,就不心疼別人和自己了?
……
……
張周跟眾大臣一同走在出宮的路上。
也有很多人想過來問詢張周有關案子的進展,但現在朝野上下已知曉是跟開礦的事有關,且涉及到京營和軍中的一些弊端,多數人都怕事情卷到自己身上。
更怕的是……
被張周栽贓誣陷。
如今的張周更好像是個無惡不作的權臣,至少在很多大臣看來,這貨權勢太大,還是別惹為好。
林瀚則陪同張周一起往宮外走。
「秉寬,不是說你,有些事既然發生了,你就該對他人言明,不要讓眾人去猜。」林瀚嘆道,「老朽已知曉,最近東廠在查西山和永平府的礦,聽說有不少人落罪,有的還是六部中人,甚至是你兵部中人。你這個做部堂的,難道不該把事都敞開去說?打開天窗,方能不惹人猜忌。」
張周聳聳肩道:「東廠查案,就算有時候我會去提供一些意見,又不是我查的,何至於把事歸到我身上?」
林瀚聽了很無語。
因為連林瀚都知道,這件事是由張周做主的,什麼提督東廠的楊鵬,在這個案子上,甚至就只是給張周打雜的。
張周道:「林老,您的門生故舊不會也有人牽扯其中吧?」
「沒有,你別瞎想。」林瀚道,「就算有,老朽也絕對跟他們劃清關係,做了不法之事,就一定要受到朝廷的懲處。我也不是說不讓你查,只是查的時候,最好對朝中人都說明一下,免得被他人以為你公報私仇。」
「報仇?此話怎講?」張周皺眉道。
林瀚湊過來道:「謝於喬的事是開端,都說謝於喬落罪,是因為你的肆意牽聯。」
張周道:「謝閣老落罪,是因為他在暗中阻礙朝廷調動錢糧備戰,以及他惡意中傷前線將士,這跟我有何關係。當時我好像並未捲入其中吧?」
「那他現在怎樣?」林瀚一臉關切問道。
張周想了想,嘆道:「人現在還是落罪狀態,前些日子還重病一場,不過我也找人給他診病,現在已經基本痊癒。他現在於濱海城內供職,日子過得……也算是滋潤吧。」
「滋潤?這是什麼言辭?」林瀚本身就是教學派出身,當然接受不了張周這些新鮮的詞彙。
張周笑道:「總歸他在濱海城日子過得也還算清靜,沒什麼人去打擾他,過些日子,可能陛下就會允許他還鄉。甚至再回朝當差,也說不定。」
林瀚眉頭緊鎖道:「你不是在與老朽言笑吧?」
「林老,你不會是以為我會把謝閣老怎樣吧?他跟我也沒什麼私仇,他人難道就與我有仇了?我知道平時很多人看我不順眼,但多數時候,我是比他們更懂得隱忍的,這點你承認吧?」
張周的話,讓林瀚挑不出毛病。
想想張周入朝後的一些表現,也可以說張周是個好脾氣了。
在文臣肆意拿他張周說事的時候,張周多數時候都是選擇迴避,甚至在謝遷等人的案子上,張周也都是隱在後面。
但架不住有皇帝和一眾擁躉在幫他做事啊。
林瀚道:「你本就該如此,現在也不知該說你點什麼好。你要查案,最好是能收斂一些……官員落罪不算什麼,一定要公開。」
張周笑道:「東廠查案,還有公正公開的時候?不過林老你放心,如今被拿的,都是證實有罪的,且有認證和物證,不是靠大刑拷問出來的,這點你放心。」
林瀚皺眉道:「真的?」
顯然林瀚不覺得東廠查案會這麼溫柔。
張周點頭道:「也就最初一個焦學士的兒子,可能被用了刑,但從他開口,把一些人招出來之後,後面順藤摸瓜,一切就容易許多了。最近光從這些人身上追討回來的銀錢,大概也有個十幾二十萬兩了……」
「那不少了。」林瀚吸口氣。
「冰山一角。」張周笑道。
「啥?」
這又是林瀚聽不懂的詞彙。
張周笑道:「就是九牛一毛的意思。」
林瀚道:「開個礦,真能有那麼多的虧空?這背後到底牽扯到多少銀子?秉寬啊,可一定要收斂,我從來都不想去勸說你收手,但一定是要保持克制。」
張周點頭,笑著打趣道:「旁人都覺得林老你上了我這條賊船,你讓我收手實在是說不過去,至於克制,你不怕這條船沉了?」
林瀚老臉漆黑道:「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身為兵部尚書,說話還如此兒戲一般,真就是……忠言逆耳,你好自為之吧。」
……
……
張周一副輕鬆自在的神色。
在出宮時,陸完和王瓊等人還過來跟他見禮,但說的卻並不是有關東廠查案的事,而關乎到西北戰局發展。
張周有意將王瓊叫過來,提醒道:「最近朝廷可能會有些鬧騰,不好明說,大概是跟朝中官員的不法之事有關,都察院或要幫襯一下。」
王瓊側目看了看正在一旁往這邊瞅的陸完,似乎也不明白,張周為什麼有意要跟他說話,而好像是疏遠陸完。
「案子還沒到三法司。」王瓊提醒,「任何案宗都沒見影。」
張周道:「快了。再就是新一任入值上聽處官員的名單,陛下與我參詳過,可能會以王總憲你為先。」
「啊?」
王瓊回京之後,一直都說他會入值上聽處,但卻一直沒著落。
但他本身已經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位列七卿,他本身對此也沒什麼奢求,畢竟之前也入值過,並沒覺得與以往有何不同。
張周道:「陛下本是讓我也進上聽處,且還安排了具體的差事,但最近陛下又說,我這邊事忙,可以先把這件事放一放。有關上聽處的事,就勞煩王總憲你了。」
說完,張周甚至都沒具體談及西北軍務之事,就這麼笑著往自己的轎子方向而去。
……
……
錦衣衛,北鎮撫司。
王時作為預備指揮使,如今仍舊只是管理北鎮撫司,他知曉張周要來,早早就給安排好了接待事宜,作為王明珊的父親,也是張周的老丈人,他充分發揮了老王家不要臉的精神,對張周極盡恭維之能事。
「楊公公已等候您多時,他如今還在裡面查問案情。案子轉交到錦衣衛詔獄後,又緝捕了十幾名涉案的官員,另外還有他們落罪的家眷。目前有人貪贓枉法的數額太大,已由東廠提報陛下,定了西市問斬。」
王時也是詳細跟張周說明眼下的情況。
張周道:「案子還沒查清楚,就要問斬了嗎?」
王時道:「有些人的確是非殺不可,實在是……聳人聽聞。涉及到地方開礦等事,欺男霸女無惡不作,有違朝廷之臣的操守。」
「哦。」
張周點頭。
隨後二人一起進到北鎮撫司的後院,而楊鵬也是快步迎出來,正好與張周相遇。
「先生,您來的正是時候。」楊鵬笑著遞上一份名單道,「如今查到的案犯,已有這麼多,下一步就是請示陛下,可能要動朝中一些難啃的骨頭。這些人背後都有山給撐著。」
張周拿過來一看,果然開始要往侍郎級別的人身上下手了。
楊鵬似乎很不怕把事搞大,至於李璋如何下台的,他也不關心,因為楊鵬覺得,現在一切形勢都在控制之中。
「那就由楊公公報請陛下,看陛下的意見吧。」張周道。
楊鵬笑道:「拿下的官員,如今官職最高的,也就只是六部的郎中,且內府的人也不少,他們中有的可說是賺到盆滿缽滿,最近光是起獲回來的銀子,就有幾十壇。」
張周道:「這些不必跟我說。」
楊鵬道:「至於罪臣的家眷,都已經歸置好,隨時都可以押送到濱海城,另外還有一批人……不知該送到何處。」
「哦。」張周隨即看過楊鵬再遞過來的一份名冊,點點頭也就知道楊鵬的意思。
「先生,這次的事,全靠有您的威勢撐著,不然光是把這案子做大,就會被朝野上下非議。」楊鵬面帶感激之色道。
意思是,這案子他一個東廠提督太監是撐不住的,全靠張周的面子。
張周笑著問道:「意思是,現在所有人都覺得這是我做的,把矛頭對準我了?」
「奴婢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楊鵬道,「照理說,陛下是希望您……能抽身事外的,畢竟先前的案子,都是讓您迴避的。但這次可能是需要您的經驗來破迷局,才會讓您……牽扯其中。」
張周心說。
皇帝的心態跟以前不同了。
以前是怕我給文官排擠,希望我能跟文臣和睦相處。
但現在皇帝是怕我跟文臣走得太近,以至於束手束腳不能盡心幫他做事。
於是乎……以前皇帝是儘可能讓我不捲入到朝中的紛爭。
現在好像是巴不得我捲入紛爭,以便跟那些文臣劃清關係……然後我不得文臣的贊同,就只能給皇帝做事這一條道走到黑。
「罪不及老幼,年老的,和年少的,都先發還原籍吧。」張周道。
楊鵬好奇道:「您是不是該請示一下陛下?」
張周道:「既然人都歸我來處置,我這麼做,有什麼問題嗎?」
楊鵬道:「沒有沒有……」
張周笑道:「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會被赦免。總歸這些銀子,不是那些官員為自己而貪墨,是為家人,或是宗族。朝廷的法度如此,我也不能說什麼。除了老幼之外,剩下的……就按先前所定的發配便可。」(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