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和張永聯名上奏要錢糧的奏疏,很快就傳到京師,作為戰時消息,對於邊關傳驛之人來說,這是絲毫不能怠慢的。
當消息傳來,眾大臣在上朝的途中,又炸開鍋了。
戶部尚書佀鍾自然成為眾人所矚目的焦點,一堆人圍著問他是怎麼回事。
劉健和李東陽這邊,則顯得很平和。
而剛入閣的王鏊,加上一個程敏政,這二人則好似是局外之人,旁人的議論好似也跟他們沒什麼關連。
最後佀鍾加快了幾步,到劉健這邊,而此時他們正好到了奉天門之前,鴻臚寺的人都有意避開,給佀鍾去跟劉健、李東陽溝通的機會。
「幾位閣老。」佀鍾在說話時,並沒有避開王鏊和程敏政,他這話等於是在對內閣四人提的,「眼下遼東軍務緊張,前線吃緊,卻遲遲未能這打開局面,遼東本地的錢糧已支應不上,目前將士們已處在斷糧的邊緣。」
李東陽用輕描淡寫的口吻道:「戰前,兵部不是從江南調撥了一批糧食和物資過來?還以海船運到了遼東,聽說還在那邊建設海港,說是以後要加強海運,怎麼這才過去不到兩個月,就斷糧了?」
言外之意,斷糧的事,那肯定不是朝廷或是戶部的責任,而全在張周。
誰讓張周主持了這次的戰事?
他既然要打仗,就要先把糧食問題給解決了,大軍未動糧草先行,這道理看起來他很明白,怎麼落實起來就好像個門外漢呢?
佀鍾道:「遼東集結了近十萬兵馬,每日糧食的供應都是天量數字,而遼東去年因為安置女真人等事,以及遇到旱災等,糧食收成減少,地方上難以做好安置和補充,至於海運等事,南京的調糧已經被叫停了。」
這是在告訴李東陽。
朝廷的政策不但影響到京師的戶部和太倉京儲,還關乎到南京戶部和南京糧食準備等事,漕糧的運送基本都在我們控制中。
我們不讓調糧,就算是張周,也沒法從南方調撥糧食過來。
就在李東陽想進一步說一些風涼話,以展現出這件事與他們無關時,劉健伸手打斷二人的對話,又瞅了瞅王鏊和程敏政,意思是你們所談的問題超出了目前人前所能談的標準。
要是有人把這話告知於皇帝,等於說進一步加深了文臣跟皇帝之間的「誤會」。
「先回去,朝上再說吧。」李東陽看明白劉健的意思,對佀鍾道。
佀鍾拱拱手,退回到自己的位置。
這件事就好像是暫時了結,畢竟佀鍾現在已知自己馬上要退出朝堂,所以在很多事上,佀鍾也不是太強求,他現在既不想得罪劉健和李東陽,也不想與他們綁定太深,所以他現在也是一種得過且過的心態。
等佀鍾退開之後。
李東陽對劉健道:「明擺著的,由前線的督軍勛臣和守備中官,開口與朝廷索要錢糧,這是有人想把戶部拿到手裡,以方便其控制全局。兵部已在手,若再加上個戶部,朝廷未來幾年還不定要被如何折騰。」
「嗯。」劉健點頭,似乎是同意李東陽的說辭。
軍隊的控制權,已完全落到張周手上,調動兵馬甚至不經過朝堂。
如果再把以糧食為先的財政大權交給張周,那等於說張周羽翼豐滿,再也不需要大明朝廷,不需要他們這群文臣,那以後張周真就是想幹嘛幹嘛。
從傳統儒官的角度來說,他們一定不能坐視這種事發生。
李東陽道:「看著吧,這次就是朝上施壓,張秉寬今天還沒來,不過這事……小不了。」
……
……
劉健和李東陽,甚至是朝中傳統文臣,都做好了在朝上,跟皇帝據理力爭,與張周派系死磕到底。
雖然張周仍舊沒上朝,但戶部左侍郎陸完在,遼東缺少軍糧物資的事,照理說一定會有人挑出來,然後在朝上進行一番據理力爭,而陸完在上聽處時鋒芒畢露,這次陸完調西北的事沒成,那陸完也需要一些表現機會。
從文臣的角度來看,陸完需要這樣的機會,以獲得重新進入上聽處的資格,同時陸完也是為了彰顯他這個戶部左侍郎並不是擺設。
但出人意料的是,當天的朝議,皇帝從開始好似就不想提遼東缺少軍糧的事。
因為朱祐樘壓根不在意這點。
格局不同。
本來該商定誰入上聽處的事,也沒有落實,等於說現在上聽處內暫時只剩下兩位臨時值守大臣,等著換屆的內閣大臣程敏政,以及兵部右侍郎熊繡。
上聽處的獠牙,似乎隨著陸完的離席,已經被暫時拔除。
朝議結束之後,對於大多數大臣來說,是比較輕鬆愉悅的,跟皇帝之間沒有起衝突,朝廷還是那個朝廷,就能繼續混日子。
可對於劉健和李東陽來說,這件事就顯得那麼不同尋常。
明明皇帝已經拿到了跟大臣力爭戶部控制權的機會,怎麼皇帝還會這麼淡定?難道說皇帝覺得,這件事應該先遲緩兩天再說?讓事情再發酵發酵?
到了內閣值房。
劉健將王鏊叫到身邊來,交給他一些奏疏,尤其是將崔元上奏缺少糧食,以及遇到天災無法繼續行軍的「哭訴」奏疏,放在上面。
「濟之,你看看這個,拿個意見出來。」劉健想試探一下王鏊的口風。
王鏊接過來,只是將最上面一份隨便翻開,掃了幾眼,內容他似乎早就清楚,隨後又合上。
他道:「按照以往的規矩來說,這一戰要麼罷休,將將士發還原籍,以安軍心。再或是臨時調動糧食,若從京師調,怕是已然不及,除非先從遼東儲備中拿出一部分,隨後再以京倉儲備補上。」
李東陽走過來,笑道:「京儲那邊,最近沒過去走動,要不克勤你帶濟之過去走走?也該了解那邊的情況,也好知道能調動多少糧食出來?」
這是在給王鏊挖坑。
就是讓王鏊跟著程敏政去看看,其實大明京師的儲備也沒剩下多少糧食,太倉等大倉也近乎是半空的狀態,讓王鏊知道,其實所謂的遼東之戰,根本是打不起也不該打的,讓王鏊知道他選出來的那個學生張周,在這件事上是有多不負責任。
程敏政打個哈哈道:「最近翰林院的事務繁忙,我怕是抽不開身,要不讓濟之自己去?戶部也會派人協同的。」
王鏊問道:「那我是去查帳,還是查倉的?」
這問題,讓李東陽臉上的笑容淡去。
王鏊顯然也不是蠢人,他知道李東陽這是在搞派系鬥爭,王鏊以內閣大臣身份,本身去京倉查看,並不是越權的事。
但要去,總要有個由頭,讓下面的人知道你去的目的。
你王鏊就這麼去,不等於是告訴戶部和負責太倉的掛職戶部侍郎等人知曉,這是去找麻煩的,再或是給他們出難題的?
那王鏊上來就等於是開罪一群人。
無端查倉,沒人會認為你是善茬。
程敏政過來拉了拉王鏊的手臂,笑道:「何必如此拘謹呢?陛下也沒問,朝上也沒提。」
劉健道:「是該提的。」
意思是,其實我們戰略定錯了,應該由我們主動提出來,強行把皇帝拉下場,而不是等著皇帝來跟我們計較,如果真那樣,主動權或就不在我們這邊了。
李東陽也面帶幾分擔憂之色道:「陛下如今是不知遼東的窘迫,所以沒提,還是陛下有意將事情壓下,再或是等我們主動去提呢?」
劉健嘆道:「事尚不明朗。」
說著,他將目光落到程敏政身上。
程敏政也好似突然想到什麼,笑呵呵道:「今日翰林院中,似也會有人去,要不我問問他?」
這個人,自然就是張周了。
張周到底還掛職於翰林院,為翰林院侍讀學士,這個職位在張周身上那麼多職位中,看起來是最平素的,因為平時張周也不管翰林院裡的事務。
但這對劉健他們來說,卻是個很危險的職位,因為這是關乎到他們地盤爭奪權的核心職位,皇帝留張周翰林院的職位,似乎也一直等著將張周入閣。
劉健道:「問問也好,若是遼東錢糧一直調不上,將士們的溫飽也是要在意的,難道朝野上下誰都不管不問嗎?」
程敏政自嘲一般無奈感慨道:「遼東將士在前線餓肚子,跟朝廷索要錢糧,事都拿不到朝堂上去提,居然還要這種方式去講,實在是……」
「克勤,你今日的牢騷太多了。」李東陽提醒道,「誰做的事,誰就要承擔後果,難道這件事,不該由兵部來留心嗎?兵部尚書自己都不上朝,自己不去提,難道等我們來提?」
這是告訴程敏政,你不需要有什麼心理負擔。
做錯事的那個,明明是遼東之戰始作俑者張周,關我們什麼事?
「呵呵。」程敏政也只是自嘲一般笑了笑,好像這件事他還真不想深度參與了。
……
……
當天張周到翰林院,其實是為了《大明會典》後續的增改。
他本來是不想去的,還是程敏政硬拉著他來,也是程敏政想趁著王鏊入閣,翰林學士位少一個,想發展把張周頂上翰林學士的位置,方便他程敏政退休。
程敏政在這種事上,看得可很開。
提攜張周?
也不算。
互相提攜,且程敏政想倚老賣老,督促一下張周,讓張周抓點緊,讓張周更多參與到朝政中來。
卻也未曾想,正好碰上遼東的事情,程敏政最後也不得不接下這差事。
翰林院內。
張周好似個沒事人一樣,先跟幾個主持修書的人見面,大致談了談,也沒談到什麼有營養的內容,隨後程敏政就過來,把張周到了空著的學士房內。
「蔡國公,你可真是貴人事忙,平常想見你一面都難。」程敏政上來就發牢騷。
張周笑道:「怎麼,到翰林院一趟,茶水都沒喝上,就要聽程閣老的教誨了嗎?」
程敏政一擺手,隨即將一份書的稿子交給張周,道:「我看了看,能改的地方不多,很多章程其實都是你複查出來的,至於內容的真偽,老夫也不想去求證。大概是怎樣,也就是怎樣。」
「哦。」張周點頭。
程敏政這就好像是把正事談完,隨即道:「遼東是怎生回事?前線將士連飯都吃不上,一個個都要餓肚子了。」
張周道:「糧草是吃緊了一些,但應該還沒斷糧吧?」
程敏政皺眉道:「感情你什麼都知曉,故意不說不提?就算沒斷糧,可缺兵少糧的,這仗還怎麼打?幾萬雄兵集結在女真人的地界之外,進退不得,每一張嘴每天都要吃飯,你想過這其中的損耗沒有?」
張周笑了笑,沒有去接茬。
「哎呀。」程敏政看張周這不慌不忙的樣子,也是很著急,道,「咱就不能敞開了說嗎?今天這事爆出來,多少人為此煩憂?你是不知今日朝上那位戶部尚書,遭受到多大的壓力。」
「是嗎?可為何以在下所知,今日朝上,連個提這件事的人都沒有呢?」張周笑著問道。
程敏政一怔。
隨即他意識到,張周人雖然很少上朝,但其實朝堂上商議的內容,倒是門清。
正說著,門口有人通報導:「兩位學士,司禮監的楊公公,已經到了翰林院前,說是來拜訪張學士的。」
程敏政是大學士,而張周是侍讀學士,在翰林院人眼中,他們都是學士。
張周道:「這不,那位楊公公,自稱是在遼東有些人脈,能搞一些錢糧出來,本來我還要跟他談談呢。救急嘛,不能嫌飯是餿的,哪裡來糧食不是來呢?」
程敏政皺眉道:「瞧瞧你,說得都是什麼話。現在糧食都要靠這種方式去攢了嗎?」
張周無奈道:「也沒辦法,誰讓朝廷也調不出太多糧食呢?但整體的軍事目的不能荒馳,有時候搞點糧食,也是必要的。」
程敏政起身,也做好了迎接楊鵬的準備,卻也忍不住問道:「就只有這一條途徑了?沒有別的?」
「有是有。」張周道,「不過那不是留著打仗的,而是留著……呵呵,言多必失啊。程學士,楊公公那邊你要見嗎?」
程敏政被弄得不上不下,他自然不肯罷休,道:「見見就見見。」(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