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撫順城。
隨著遼南等地方戰事的結束,各路人馬都在往撫順集結,撫順城周邊駐紮大明四萬多正規軍,加上地方守軍等,有超過六萬兵馬。
這還不算因戰事而徵調過來的後勤補給人員。
遼東巡撫楊一清並沒有在撫順,他先帶人撤回到瀋陽中衛,而撫順城內決策層面話語權最高的是鎮守太監張永,其次是領皇命帶兵的勛臣京山侯崔元,下面就是張鶴齡、張延齡等一系列將領。
隨著二月底一場大雪,撫順城再也沒有進兵的舉動,各方人馬齊聚在此,好像都在等積雪融化。
而城內的治安已經差到了極點,士兵滋擾百姓的情況層出不窮,甚至就連撫順周邊幾十里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
崔元這天終於等來了楊一清的回信,登時心涼了半截,趕緊去找張永商議事情。
張永面對崔元的苦瓜臉,上來就大概知道發生何事:「駙馬爺,不會是那位楊中丞,又回絕了調糧的請求吧?」
崔元哭喪著臉道:「再這麼下去,糧草斷絕,各路人馬別說打仗,就連吃飯都是問題。現在城內已生亂,要再解決不了糧草問題,下一步很可能會發生搶奪百姓財貨的情況。」
張永無奈擺擺手道:「著急也沒用。咱這裡缺糧,其實遼東本地也缺,這場仗還是讓人看不懂,朝廷明明調咱到遼東來打女真人,卻在配給方面多有遲緩,甚至是調運不足。先前從海上運過來的那批糧食……現在已經殆盡了。」
崔元坐在那,神色有些恍惚道:「此戰乃是蔡國公親自督辦,陛下欽命的,怎麼會這樣?蔡國公不會打沒把握的仗啊。」
「呵呵。」張永笑道,「蔡國公到底也不是神仙,你看咱現在境況不佳,卻是不知有人比咱更糟,那位薊遼總制的情況如何?」
「他……」
崔元想到唐寅,突然又心生同情。
如果說自己這邊缺少糧食和物資很糟糕了,唐寅那邊就不能用糟糕來形容,那簡直是滅頂之災。
張永嘆道:「咱家也沒想明白,明明開始的時候準備很充分,為何打了半截,這糧草會先供應不上?」
崔元問道:「那是否應該請旨於陛下,暫時結束這場戰事,等糧草和輜重等供應上來之後,再行一戰呢?」
「不妥。」張永道,「現在朝廷上下可都盯著咱呢。遼東戰事不順,甚至遼東本地兵馬,還在建州衛地面上吃了癟,這事小不了。要是咱不能把這條路給打通,那位唐侍郎的人馬也就撤不回來!到時候很可能要全軍覆沒。」
崔元道:「他帶的是朝鮮兵馬,就算全軍覆沒,倒也不算什麼。」
張永一抬手道:「切不可如此說,朝鮮到底也乃咱藩國,其子民也為咱子民也。且那路人馬,可還有唐寅和眾多大明的將士,真折了,這責任咱可承擔不起。」
崔元無奈道:「可如今這情況,如何帶兵出撫順?先前夜不收都進不去,那邊的地形太複雜了,女真人也不守在一處,皆都躲在山林中,只要派兵進去,他們要麼設伏,要麼夜襲,寸步難進。」
張永道:「連久經戰陣的楊一清都吃虧了,咱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何況你麾下還有那兩位……」
話說了一半。
就沒好意思說,你這個主帥也是孤掌難鳴,誰讓你麾下還有張鶴齡和張延齡這對活寶兄弟?
指望他們倆帶兵打仗?
你可以洗洗睡了。
……
……
崔元得不到糧草補給,也就沒法繼續進兵。
隨之而來的,是朝廷一紙調令。
這天張永是特地把崔元給請了過來,崔元還納悶,就見張永將一份敕令交到他手上,等崔元看完之後大驚失色。
「這是何意?唐侍郎他……調三邊為總制?這……怎麼可能?」
崔元看到這份有關唐寅的調令,人有點反應不過來。
調誰都合理,怎麼會調一個到如今都還處在失聯狀態的唐寅?這是給我們出難題,讓我們把人給找回來,讓他去西北上任?
張永道:「右副都御史、總制三邊,掛戶部右侍郎銜,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他到西北之後,糧草和補給等事,他近乎可以一把抓了,且總制三邊,將意味著他的級別在眾多督撫之上,等於說西北他一人可做主了。」
崔元點頭道:「我知道這職位意味著什麼,可是……我們上哪把人找出來?」
張永道:「這不是重點,而是這份。」
說著,張永又拿出一份旨意。
等崔元看過之後,人已經是坐立難安了,他急忙問道:「這是何意?」
張永道:「陛下的意思,是讓我們把遼東的近況,如實報上去,咱要上報,遼東巡撫楊一清也要上報。咱家的理解,是陛下和蔡國公已知曉咱在遼東所遇到的麻煩,而主要的問題在於軍需不足,這是讓咱自行上奏,跟朝廷坦明困難,方便陛下發難。」
崔元搖頭道:「我不是很明白。」
張永一副意味深長的神色道:「你知道什麼叫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嗎?現在咱遇到的全是困難,如果連哭都不會,那咱就只能在這裡等死了。咱家好像明白了為何那位蔡國公會打這麼一場準備不足的戰事,這是為了讓他有籌碼跟朝中人周旋。這是方便他將戶部拿到自己手上。」
「不會吧?」崔元不解道。
「怎麼不會?你有更高深的見解?」張永皺眉。
你個駙馬出身的帶兵將領,政治思維都沒有,還跟我反駁?
崔元道:「以在下所見,那位蔡國公心懷社稷,更是憂國憂民,他是不會拿三軍將士的命當做籌碼,去跟朝中大臣周旋的。如今應該是遇到什麼難處。」
張永嘆道:「你也不想想,如今戶部都不在他手,他規劃了這麼一場戰事,卻沒有準備足夠的糧草,這責任也不全在他身上。而是戶部有意給將士們挖坑找麻煩,其實也怪不得他。」
崔元繼續搖頭道:「我還是不相信,蔡國公會用這些手段。他打這一仗,一定是為了徹底平女真人的。」
張永面對這麼個貨色,有點想吐血。
你還是那位蔡國公的小迷弟,什麼事都向著他說話!你可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張永道:「現在陛下讓咱哭一哭,那就該哭得大聲一點,把這邊的境況往悲慘了去說。只有這樣,糧草才有機會討要回來,這一戰才能推進下去。這奏疏,應該由京山侯你來起筆,咱家相助於你,等於說這是咱聯名上奏的。」
……
……
京師,皇宮,乾清宮。
這天陳寬接到遼東的上奏,尚還不是撫順傳來有關「哭窮」的上奏,只是平常的軍務奏報。
陳寬覺得事關重大,趕緊去到乾清宮,將奏疏交給朱祐樘,而朱祐樘拿過來看了看,隨手就放到一邊。
陳寬大為不解,道:「陛下,遼東戰事遲遲沒有進展,這麼下去怕也不是辦法。」
朱祐樘道:「怎麼沒有進展?遼南和遼西等處,有關女真安置之民生亂的事,不都解決了嗎?這一戰,其實已達到朕的預期了。」
「啊?」
陳寬也是怎麼都沒想到。
他很想問,陛下,咱現在追求都這麼低了?
派幾萬兵馬,號稱二十萬,說是要一舉蕩平韃靼人,結果只有唐寅一路人馬深入女真人的腹地,而楊一清等各路人馬都折戟沉沙,您居然還說達到您的預期?
咱自我安慰,也不能這樣啊。
朱祐樘抬頭打量著陳寬道:「你似乎有意見啊?」
陳寬急忙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覺得,這一戰的損耗太大,若不出點成績,朝中人難免會說三道四。」
朱祐樘道:「他們想說,就讓他們說去!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哪次不是他們先自以為是,好像找到了攻訐秉寬和邊軍將帥的由頭,而後來每次又讓他們知道背後深意,然後默不作聲?很多時候,他們都太鼠目寸光了。」
陳寬道:「可是遼東這一仗,若就這麼罷休的話,先前的一番準備,可就付諸東流了。」
「是嗎?」朱祐樘打量著陳寬道,「你怎麼看出是付諸東流了?」
說到這裡,朱祐樘才重新將那份放到一旁的奏疏拿在手上。
隨後在上面批示了一段內容。
這下陳寬更加好奇,皇帝就這麼好似剛愎自用決定了?這是做出什麼決定?
「既然糧草什麼的都跟不上,那就先往後撤撤,遼東馬上到了春播時,新糧食作物光靠永平府一地還不行,遼東也需要有人手相助,既然他們糧草不足,就讓他們自行耕種。做一些屯田之事。」朱祐樘道。
陳寬簡直被皇帝的思維給驚到了。
打仗缺糧,那就原地耕種?
聽說過原地打井的,可沒聽說過原地種糧,這他娘的能來得及?別說是等糧食收穫,怕是糧食還沒種下去,種地的那群人就餓死了。
朱祐樘道:「這一戰,本來就要打消耗戰,是持久戰,他們不就地耕種,又能怎樣?」
陳寬道:「陛下,女真人到底沒什麼能耐,跟蒙古韃子沒法比,何不傾巢而出,一次將隱患解除?要是事拖久了,只怕將士們心生怨懟,不利於軍心穩固。」
這會的陳寬純粹是為皇帝,為大明著想。
明明女真人毫無反抗能力,且先前一戰已經把他們給打殘了,這次應該乘勝追擊,以雷霆萬鈞之勢一次把問題解決了。
哪有這種強勢一方主動選擇把戰事放緩,自己主動打持久戰的?
就算要打持久戰,是不是也先把女真人的地盤占下來以後再說?
朱祐樘嘆道:「連你的眼界,也都那麼窄啊。」
陳寬面色羞慚,但他仍舊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
因為從情理上,這事就說不過去,倒好像是皇帝明知道遼東戰事出了問題,是在自行挽尊,找藉口來說服自己,接受一種持久戰的說法。
此時的朱祐樘,好像也打開了話匣,道:「你知道為何,這一戰,要用朝鮮人作為先鋒嗎?」
陳寬道:「因為他們本就是番邦,這是以夷制夷。」
「不能這麼說。」朱祐樘道,「不過也不是沒道理。如今朝鮮人在女真人地界內,雖然不至於打出多大的成績,但兩方缺兵少糧,都是可見的。」
陳寬好奇道:「陛下,難道說,女真人那邊情況也不好?」
朱祐樘點頭道:「去年他們收穫糧食時,就派兵打了一場,當時主打的是放火燒,讓他們的糧食收成不足,隨之就是這個冬天曠日持久的戰事,女真人怎可能會有那麼多存糧呢?」
陳寬道:「若女真人存糧不足,正是咱派兵滅他們的好時機啊。」
「不對。」朱祐樘道,「他們糧草不足,無法久持,這會以主力打他們,他們尚且還有餘力,這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陳寬一想,這道理似乎說得通。
「可是陛下,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陳寬道。
「呵呵。」朱祐樘起身,笑著伸個懶腰道,「就是這樣,他們死而不僵,戰鬥力仍舊在,他們要跟咱遼東將士打,有勝算嗎?」
「沒有,不過這需要在遼東駐紮大批的兵馬。」陳寬好似把握到一些關節。
「那不就是嗎?他們從遼東撈不著便宜,他們應該怎麼辦?就等死嗎?肯定會往另外一個方向發展的,跟朝廷打,他們占不到便宜,但有些人,在他們眼中可是軟柿子啊。」朱祐樘道。
陳寬近乎是脫口而出道:「朝鮮?」
朱祐樘點頭道:「你現在明白,為何要以朝鮮人為先鋒,且朕還不急著派出其餘人馬跟他們打的道理了吧?」
陳寬被這一連串的思路給整懵逼了。
朱祐樘再道:「就算他們打起來,也不必著急去將女真人的事解決,要先等他們兩敗俱傷,當然這也只是理想狀況。如今遼東要人有人,要地有地,先把遼東的新作物播種下去,朕跟秉寬商討過很多適合自給自足的邊關藩鎮,最後還是選了遼東。畢竟往遼東運送錢糧,也是最耗時耗力的,有了這次的事,以後遼東就可以是大明最穩固的藩鎮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