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周大張旗鼓帶著京營一部兵馬,在朱鳳的協同下,進兵前往薊州。
本來薊州距離京師也不遠,加上皇帝提前已下旨讓各邊鎮以實際情況出兵巡兵,這次兵部尚書親自領兵前往薊州,被人認為是張周要「以身作則」,所有人都認為張周是要去薊州打硬仗的。
大概是皇帝怕張周走得太遠,有事情不好商議,所以才會派張周去最近的薊州總督軍務之事。
李東陽府。
這天李東陽下午很早就回來,也是因為他入夜之前要回值房,在有戰事發生時,內閣要留一人值夜,雖然皇帝現在想把軍務等事都交給上聽處,可陸完和唐寅仍舊沒入值,加上王瓊在戶部左侍郎的差事上比較忙,現在內閣也在爭權奪利。
但還沒等李東陽收拾停當,馬文升便來訪。
李東陽也明白,馬文升這是看準了他在家,故意以私下場合來跟他商議有關朝中的事務,而且很可能是涉及到軍務的。
若是旁的事,馬文升完全可以換個相對公開的場合去談論,只有涉及到軍務,或者說是涉及到張周的事情,馬文升才會這麼「小心翼翼」。
李東陽的書房內。
二人先做了見禮,隨後李東陽請馬文升就坐,而馬文升也就將來意表明:「……我倒聽聞,張秉寬的目的地名為薊鎮,但實則要前去永平府城內處置鐵礦礦場事,有涉及到內府的事務,甚至還有內府內官、執事等與他同行。」
馬文升算是消息比較靈通的。
李東陽則不知曉馬文升這消息是從何處而來,且他還不好直接去問,因為很可能這是從宮裡傳出的消息,問多錯多,還不如只知道個結果,少去打聽過程。
李東陽道:「可在下也有旁的耳聞,說是薊州已做好了等兵部尚書親自前去,以便完成出兵事宜。薊州巡撫劉宇,還有薊州總兵阮興,可都在等著恭迎這位兵部尚書呢。」
馬文升聽出李東陽對劉宇和阮興似乎有些成見,笑著搖頭道:「此二人,是能打硬仗的。」
劉宇,歷史上閹黨成員,能力基本上屬於狗屁不是,但卻是為馬文升所舉薦,在邊鎮督辦軍務多年,更是在正德初年靠巴結焦芳和背後的劉瑾,一躍成為大明兵部尚書,甚至入閣。
但他的能力,卻被馬文升的接替者,也就是劉大夏所鄙夷,以至於劉宇一直恨劉大夏入骨。
至於阮興,從成化年間就一直在邊鎮領兵作戰,但戰功一直不顯赫,到如今只是頂著個老將的名頭。
《孝宗實錄》曾記錄在弘治十一年時,阮興就被言官參劾,當然他不是唯一那個:
「……六科十三道官劾:大同總兵官督都僉事神英、副總兵都指揮僉事趙昶,與虜交通以鐵器易馬;寧夏總兵官都督同知李俊,占種屯田;延綏總兵官都督僉事陳輝,老疾無謀;宣府總兵官署都督僉事阮興,素無威望;兩廣總兵官伏羗伯毛銳,廣營邸舍以處番旅,私造船舶以通裔夷;分守錦義二城右參將都指揮僉事史贇,怯弱寡謀損軍僨事。
請各加罷黜,下兵部覆奏。
上曰,毛銳既年力精壯,其留辦事。李俊、陳輝、阮興俱行取回京,神英趙昶、史贇待勘,報至日議處。」
這種「素無威望」的老將,似乎也指望不上他能在沙場上有多大的銳氣,但在李東陽看來,這種人在巴結逢迎上倒是很有一套,如果再加個劉宇,那就等於是要把薊州拱手相讓給張周。
李東陽道:「先不論二人的能耐如何,但就說以張秉寬目前在朝的聲望,他到了薊州之後,將軍權總攬於身,薊州本地的將官還有能與之抗衡的不成?他帶了安邊侯一同前去,竊奪軍務之事的意圖已非常明顯。」
李東陽是不相信張周出京城只是為了開礦的。
他覺得,張周現在已經獲取了宣大的軍權,下一步把王瓊安排到三邊總制的位置上,三邊軍務也歸張周所統轄,現在就剩下最初為張周所控制但如今又回歸到傳統文臣所掌控的遼東和薊州,還能保持不被張周所挾。
那皇帝派張周去薊州的意圖就很明顯了。
張周就是為了過去拿薊州軍權的,下一步很可能張周會還再把遼東的軍權也牢牢掌控在手。
馬文升點頭道:「雖然我與你所聽聞的有所不同,且我覺得消息的渠道也算可信,但我也想不明白,張秉寬若只是為了幾個礦場,是否有此必要親自前去,或者也是有人在故意放出一些風聲,擾亂視聽。」
消息渠道可靠,但就怕傳消息的人也被蒙在鼓裡。
除非皇帝和張周親口說,而且還必須是要信誓旦旦說出口才可,不然誰知道這對君臣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李東陽道:「劉宇此人,剛到任薊州也不多時,以其最近的上奏來看,其對於地方軍務並未做到把控,也不知為何馬老部堂你對他如此推崇?」
馬文升略帶感慨道:「幾次與之有交談,覺得其兵法韜略皆都上乘,且他為邊政多年,各處也都未出過亂子,府庫都有存余,即便軍務事上未有獲取軍功的機會,但在張秉寬之前,各邊鎮的情況也都大致如此。能理軍務,不如會治民生。」
馬文升說明了他器重劉宇的原因。
這個人很會「來事」,會不會打仗不重要,紙上談兵有一套,且在張周之前誰都不奢求去當巡撫的會打仗,且在劉宇為官的地方,每任之後都有錢糧存下來,至於是怎麼存的也沒法細究,光就是這理財能力,那就是一把好手。
李東陽則皺眉搖頭道:「若是連地方政務都處置不好,指望他打理好府庫之事,未免也有些……本末倒置了。」
馬文升到底是年老體邁,且有點用人不察。
馬文升道:「若張秉寬前去薊鎮,果真是為竊占軍務而去,內閣對此可是做好防備之策?」
李東陽搖頭道:「本來所商定的,要讓各處儘可能不靡費軍餉,也不多調人力,卻若是張秉寬親自去疆場,便好似頭狼,只怕各處或也不得不做事。且最怕張秉寬以整頓軍務為由,在各邊鎮大肆培植勢力,他若執意用所謂的自己人,倒也無妨,畢竟有陛下為他撐腰。但就怕新老之爭,會帶來地方變亂。」
「那張秉寬確是為鐵礦的事而去呢?」馬文升算是做出兩種假設。
不把話說死了。
李東陽道:「也要看他將礦用在何處,到目前各處的礦窯產出,都未曾走朝廷的帳目,全都成了他一人的私產,若我等上奏於陛下,陛下不肯理會,那也只能等地方上出亂子……以我所估量,無論這礦窯產出多寡,地方上將來必會因此而生亂。這是人性,不以他張秉寬的意志所定。」
產出少了,地方上瞎鬧騰,地方官民肯定會鬧事,認為張周開礦搶奪了地方的農田,就算礦場都開在深山老林,地方上也會說那是即將墾荒之所。
產出多了,利益會讓地方上眼紅,然後為了搶利益,就會參劾張周竊奪朝廷資產,且會發生官民鬧事搶礦的事。
說是有錦衣衛和京營士兵等護礦,但強龍不壓地頭蛇。
李東陽似乎就等著看開礦這件事的熱鬧。
馬文升道:「西山馬上要造城,讓京師周邊開採木石料,還會從南方等處往北調運,我也怕如此會令民生凋敝。張秉寬此舉,的確是有些過分激進,違背臣子之道了。」
李東陽點點頭道:「若馬老部堂真如此認為,那真就該聯名上奏,即便不成,也要找尋時機。沒有人能百戰不殆,誰都在等他張秉寬於疆場折戟的一天,只有這樣,陛下才會冷靜下來,重新審視這個人,審視他所主持的事件。」
「嗯。」馬文升點頭,似是滿意於李東陽的態度,他也將進一步的計劃說出,「薊鎮連年軍餉不足,今年更是有虧空存在,我的意思,是讓京師周邊的將官,多跟朝廷訴訴苦,免得陛下以為將士們的日子太好過。或者再給兵部和戶部施壓,以逃戶眾多為由,減邊鎮土堡駐守兵馬數量,再從大同等處抽調部分兵馬,填補薊州、遼東等處的缺損。」
李東陽皺眉道:「這是何意?」
馬文升道:「重防京畿,難道賓之你覺得不對嗎?」
李東陽眉頭仍舊緊促,似乎是沒想明白馬文升為什麼要如此提議。
是為了幫劉宇?還是為了保證薊州和遼東能一直留在傳統文臣這邊?還是說要找機會給薊州、遼東增加軍餉調配?
李東陽甚至在想,這位前兵部尚書,似乎是對那個劉宇過分倚重了吧?光是把軍權、財政往薊州轉移,能指望這種人成何大事?
馬文升似是看出李東陽對此有意見,他只是淡然一笑道:「老朽在朝或也沒幾天了,老夫所欣賞的用兵之官,除了宣府巡撫,便是這位薊鎮的巡撫,若是二人將來有機會能晉升到兵部為侍郎,以此來穩定朝綱,不也是一件好事嗎?」
李東陽道:「所以馬老部堂,是想以劉大夏和劉宇二人,作為制衡張秉寬之人?」
馬文升這次是笑而不語。
黨爭的事,從來都是暗地裡做的,沒必要把話說那麼明顯。
李東陽吸口氣,他大概理解馬文東的意思,現在是要給劉宇創造條件,讓其有快速立功和撈取政績的機會,以此來晉升到兵部侍郎的位置,配合劉大夏,取代在兵部侍郎位子上不作為的熊翀和熊繡。
但李東陽怎麼想,都不覺得劉大夏和劉宇到了兵部侍郎的位子上,能做得比二熊更好。
不過李東陽也意識到了,馬文升這是在為離朝培養「接班人」和「黨羽」做最後的衝刺,而劉宇和劉大夏將會是馬文升退下去之後,留下的「政治遺產」。
「你的事,在下回去後會跟劉閣老商議。」李東陽沒有拒絕馬文升,畢竟吏部尚書跟內閣之間還是盟友,沒必要自傷和氣。
馬文升笑道:「賓之以後有事,也多來說說,最近言官總是參劾我老邁昏聵,我也想多提幾次請辭,能回鄉頤養天年,也是好事。以後這朝堂之事,還要多靠賓之你這樣的年輕之人了。」
我年輕?
李東陽心說,你不要給自己的逃避找理由,大家都知道現在朝事艱難,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想打退堂鼓。
「盡力吧。」李東陽似也覺得馬文升有往「投降派」發展的傾向。
這是覺得對抗張周愈發無力,都想著怎麼把自己的地位能傳承下去,然後一個個開始選擇逃避。
李東陽也在琢磨,我們這群老傢伙都沒把張秉寬給按住,指望後起之秀來把他給比下去,是不是有點太想當然了?如果說朝堂是戰場,這是做不為嗎?簡直是在倉皇敗退,且一個個都在比誰逃得更快!
……
……
文華殿內。
張周走了兩天,朱厚照有點茶飯不思的意思,沒事就喜歡佇立在沙盤面前,一遍一遍去模擬薊州周邊地形打仗的戰場,可每次都覺得毫無興趣。
「殿下,您怎麼了?」劉瑾在旁,想幫太子提一點興致。
朱厚照道:「這不明擺著的嗎?韃靼小王子的主力在西邊,可某人卻往東邊的薊州而去,這邊北邊二百里以內,有韃子的蹤影嗎?怎麼看,這也不像是應該出兵的地方啊。」
劉瑾琢磨了一下,笑道:「或者張先生前去薊州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出奇兵作戰,或有旁的目的也說不定。」
「不打仗,去玩啊?」
朱厚照對劉瑾的話不以為然。
吃過晚飯之後,朱厚照繼續去研究,他似乎是想參透沙盤內的秘密。
卻在此時,高鳳急忙進來通稟道:「太子殿下,陛下正往這邊來,說話間就要到了。」
朱厚照一臉無所謂的神態道:「怎的,本宮還要挑燈夜讀不成?這又不是讀書的時間,難道入夜之後還不讓休息休息?」
高鳳道:「可是陛下不讓太子過多接觸這些東西。」
「誰說本宮過多接觸了?偶爾接觸!誰敢多嘴多舌,我把他舌頭割了!」朱厚照惡狠狠威脅道。
……
……
朱祐樘是來看兒子的,相比於兒子的百無聊賴,他這個當爹的,在張周走了之後,也產生了「秉寬依賴綜合徵」,幹啥都覺得沒力氣,最後琢磨了一下好像只有提點一下兒子,才能稱得上是正事。
甚至連處置朝務這種事,都可以交給旁人,唯獨兒子的教育,沒他這個爹是真的不行。
「父皇,兒臣這幾天課業有進步,晚上入睡之前,看看這個,不為過吧?」朱厚照先要堵住老爹的嘴。
朱祐樘點點頭,顯得很理解道:「想看就看吧。你這是……哪裡?」
「薊州。」朱厚照道,「是兒臣根據地形,自己擺的,只是有些山巒什麼的,尺寸不是很搭配。」
「你自己擺的?」朱祐樘皺眉。
朱厚照這會就有些得意了,好似這是他的傑作一般:「兒臣是根據張先生留下的輿圖所擺出來的,有他一半功勞。說起來父皇,為啥要派他出去啊,留在京城多好?有什麼事,還能找他來。」
朱祐樘這才收回目光,感慨道:「你張先生不在京,朕心中也怪想念的,看來太子你已經很清楚,大明沒了他,是不行的。」
父子倆現在有點同病相憐。
「而且父皇,兒臣覺得即便要派張先生去邊鎮,也該往西邊走,你看這些宣府、大同的地方,不定外面有多少強盜在盯著,可薊州這周圍,沒什麼仗打呀,去那不是大材小用了嗎?」朱厚照道。
朱祐樘皺眉道:「你當秉寬是去作何的?他是去開礦煉鐵造火車的,那天在宮外,你沒聽到他的話嗎?」
朱厚照好奇道:「只是煉鐵?不打仗?」
朱祐樘本來看兒子還挺順眼的,現在突然又覺得,父子倆好似有仇一般,果然是不能給兒子太多的好臉色。
「你以為邊疆成天有那麼多仗可打嗎?現在奴兒干都司倒是打仗,你覺得朕會派秉寬去這麼遠的地方嗎?至於西北,除非是領兵出塞幾百里,而今韃靼人已是風聲鶴唳,大明的軍威從未有像今日這般強盛。朕要的是更強盛,就先從造火車開始吧!」
朱祐樘似乎是頭腦清醒,知道自己的追求是什麼,也不想著一蹴而就。
「那父皇,既然不打仗,那讓兒臣跟張先生一起去行不行?兒臣就算晚幾天走,也能跟上,跟他學學……怎麼開礦。」朱厚照一副諂媚的神色,好似哀求一般對老爹說道。
「不行!」回絕是很乾脆的。
「父皇,兒臣認為應該行萬里路,於京師內也學不到太多東西,那些之乎者也的聽都聽膩了!」朱厚照哭喪著臉。
朱祐樘怒而甩下狠話:「是給你臉了!就算你再瞧不上聖人之言,那也是立身處世的準則!你以為秉寬為何能有這般的造詣?他首先也是對聖人之學分外精通,不然為何能考中狀元,為天下士子楷模?若你再想那些不切實際之事,朕會以各種方法來懲戒於你,非讓你每日除了睡眠便是讀書,不信就走著瞧!」
當父親的,對究理兒子也沒什麼好辦法,只能出盡各種威脅之手段。
但這似乎只會加深朱厚照的逆反心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