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日來,靖寧衛所作盛茂坊百姓都看在眼裡。
百姓忘性大,但又十分務實質樸。
至少現在他們是記得靖寧衛好處的。
拿到手的銅子才實實在在,被殺得人頭滾滾的權貴們,與他們何干?
不拍手叫好已經是他們不仇富。
靖寧衛和沈晏這臨時縣令,民間風評逆轉。
江家大郎本意感謝靖寧衛為魏家昭雪平怨,不料沈晏卻願意花錢僱傭。
江家大郎下意識想拒絕,卻又想到,街坊四鄰不該為他的感謝買單。
想通關節,一拱手謝過。
他這半大少年,心思都在臉上。
沈晏看見他的掙扎與醒悟,更加欣賞:「此事既然是你提的,便由你負責。」
「紙船材料發放,大小規格,還有質量查驗包括後續運輸,以及存放安全,全交由你負責。」
說完,不顧江家大郎大驚失色地拒絕,指了兩個身邊的校尉從旁協助監督。
於是年紀輕輕的江家大郎,領著兩個靖寧衛幫手,神情恍惚地離開了蟲公祠。
許是精神衝擊太大,竟連自己來找的娘親和弟弟都給忘在了蟲公祠。
正好這些百姓也都經過篩查,可以離開。
趙鯉順勢將人放走。
江大郎的娘親一路揪著小兒子的耳朵回家。
本想回家給小兒子吃上一頓竹筍炒肉。
不料剛才走到家,便聽一陣歡呼。
不明所以想去看看熱鬧,卻被一眾街坊簇擁著成了主角。
「江家的,我以前就說過,你家大郎一定有大本事。」
一個平常和江大郎娘親針鋒相對的婦人,像是失憶一般捧住了江大郎娘親的手。
這親姊妹般的作態,讓江大郎娘親生了一層雞皮疙瘩。
甩了兩下手都沒甩掉,正想發火問這婦人是發什麼癲。
不料婦人鬆開了江大郎娘的手,去摸江大郎弟弟的腦門。
「江小子也機靈,以後肯定也有出息。」
江家小兒子渾身發毛。
這還是平常那個指桑罵槐跟他娘吵架的鄰居嗎?
她如此和善,倒讓江家小子有些心虛。
心道以後再也不用棍子挑大糞糊她家被子了。
客套完了,這婦人一擺手:「我這就先走了,今日可有得忙呢。」
言罷,她又急匆匆走了。
只留下江家母子愣在原地,相互傻眼。
再等回到家,越來越多的街坊上前攀談。
平日關係好的,關係不好的,都急匆匆來急匆匆走。
從他們的隻言片語中,江大郎娘親終於在踏進家門前知道發生了什麼。
立在門前一時呆愣。
她家大郎,出息了!
江家小子更是笑得不行。
鄰居給他塞了不少零嘴。
糕餅炸果糖條……
都是他平常想吃吃不到的。
他像是苞米地里的小熊瞎子,樂得見牙不見眼。
正想找個地方吃零嘴。
不料後腦勺挨了他娘親一巴掌:「吃吃吃,就知道吃。」
江大郎娘親高興得很,習慣性打孩子慶祝一下。
忽然想到什麼,她豎起眉毛道:「明天就跟你哥念書,念不好我揍你!」
「等到城隍義塾修好,你就趕緊去上學。」
江家小子曬得黢黑的臉上頓時扭曲,討饒道:「娘~」
念書哪有去捕蝦抓魚,烤螞蚱好玩?
江家娘子卻不聽他廢話,突然哎呀一聲:「對了,咱家也得領上糊紙船的活計,一隻一文錢吶。」
「那才廢多大事,多攢點錢好給你買書本。」
江家小子渾身都在抗拒:「大哥領了活計,咱家哪還需要幹活啊?」
「到時候糊了三隻,報四隻,多餘的錢不就……」
就像他和小夥伴抓蝦子,總想辦法摳一隻。
小孩賊眉鼠眼搓了搓手指頭。
本想得到她娘親贊同,不料迎來了一記大耳瓜子。
「這等挨千刀的歪心思你也敢起?」
「你想學那全家死絕的高縣令嗎?」
「好的不學,學這狗官做派,日後長大還了得?」
江家娘子滿臉怒容,決定今日好生教小兒子做人做事。
在載著第一車白紙的車輪滾過街頭時,江家小兒子的哭嚎聲還未停歇。
……
時間行至中午,一車車的白紙運進盛茂坊。
水宛文氣盛,很多大戶都有造紙坊。
聽聞有發財路子,不單盛茂坊,連外坊有消息渠道的人,都來賺點小錢。
一時間,坊間都是熬製漿糊的味道。
還有一車車的白米也運送進來。
整個下午,這些百姓都成了紙紮熟練工種。
一隻只小臂長的紙船上交計件。
工籌現結。
便是打著腳手架的城隍廟前,也有不少的人坐在地上糊紙船紙馬。
全水宛的內河小舢板都征做了貨運船,在西碼頭,無數填充了白米的紙船紙馬堆放。
從高處看去,白茫茫一片,十分壯觀。
玄虛子立在高處。
這裡又搭建了一處祭台。
四周是運送來的白豬、白羊和幾頭白牛。
江風吹過玄虛子的衣擺。
他眼也不敢眨,觀察著儀式的每一個細節。
許久,才收回視線,揉了一下乾澀的雙眼,口中默念了一聲道號。
「果然是天選之人。」
他心中感慨得很。
旁人遭遇瘟神,少不得慌亂。
但換做趙鯉,卻一切都能很輕鬆。
天時地利人和,無一不全。
玄虛子輕聲呢喃:「這就是天命啊。」
他悠然看向一個方向。
趙鯉站在碼頭邊,換上了魚服。
烈烈江風吹動她的衣擺。
在她身邊不遠處是兩個人。
包裹在金紅綢緞里的男人,臉上已經爛見了白骨。
正是被瘟神看中的病源體——威廉騎士。
在威廉騎士身側,是叫花子般的苦修士。
威廉騎士似乎口渴得很,張了張嘴。
面頰上爛出的破洞,可清楚看見牙齒和發紫的牙齦。
苦修士握著他的手,輕聲禱告。
在這禱告聲中,一輪紅日漸漸沉入地平線。
盛茂坊中,華燈初上,送瘟神的神轎立在了水宛西城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