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這兒又是……
漆黑的雨夜,我好像再次來到了那個叫我狼狽不堪的,漆黑的雨夜。
這雨水叫我不由自主地發抖,眼前曖昧的城市霓虹與濕淋淋的門牌在向我發來邀約,守口如瓶汽車旅店,承載美國的靈魂,也是候鳥的棲息地。
街道遙遠的轉角駛來一輛狼狽的黑色防彈候鳥。
我就這樣看著它停在旅店門前。
紅頭髮的男人走出來。
我清楚看到后座上傑克的屍體。
候鳥載著我的好朋友,緩緩滑入淋漓的雨幕深處。
城市濕噠噠的靈魂在雨中沖刷塵土,紅頭髮的男人仿佛孤犬,寥落地站在旅店門前,猶豫不決的背影終究是走向,走向雨中門前瑟縮的蒸汽,走向蒸汽朦朧漫射的燈光。
紅頭髮的男人,我記得他。
我清楚記得,他站在愚人牌下,與強尼·銀手在一起。
而此時,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回過頭,是強尼。
「這兒是哪兒?」
「我不知道。」
「不進去看看嗎?你慫了?」
為什麼不呢,強尼的意思我很明白,就如他明白我一樣,他是說,這只是個夢,大可不必全神戒備。
他還不明白而已。
或許在我經歷強尼的人生時,他也經歷了我的人生,所以我們在某種程度上心有靈犀。
我們處在一個叫人作嘔的共生狀態,要我說,強尼是一條寄生蟲,我一點兒也不希望他繼續留在我腦子裡。
夜之城不需要強尼·銀手,他是五十年前的老古董。他連同他的搖滾音樂,都已經隨著2023年的那一聲爆炸,轟的一下,消散在雲煙里了,或者說,和他一樣,也變成了賽博鬼魂,只不斷找我這樣無有尊嚴的屍體附身。
暫時,讓他暫時還留在我腦子裡吧,不久之後,等我把Relic晶片弄走,他也可以和這個世界say goodbye
於是我們走進那熟悉的下等歇夜旅店。
讓我想想,耶穌死後復生,就像我一樣,而守口如瓶汽車旅店就是我的耶路撒冷。
所以眼前的一幕我大致也清楚會發生什麼了——哦拜託,我是個正常人,我完全猜得出來自己要面臨的處境。
世界是虛假的,是一個程序,我們都活在人為模擬的世界,那麼可以肯定的一點就是,這個世界必然重啟過——哪怕是小孩兒的玩具也不會玩過一次就扔掉,更何況一個精密的模擬世界呢。
所以,那個紅頭髮的男人,他是不是也叫V呢?
這個想法十分合理,我可以想像他剛才經歷了什麼樣驚心動魄的故事——逃出戒備森嚴的紺碧大廈,躲過亞當·重錘的攔截,一路趕來,他早已身心俱疲,好兄弟傑克不幸身亡,接下來呢?肯定是被德克斯特背叛,被一槍打在頭上……
我要吐了。
我由衷地犯噁心,從咽喉,從胃部,從我肚臍眼裡,我恨不得把自己的魂靈都吐出來——假如我有這個東西的話。
所以我的人生居然是一次又一次的輪迴,這是確鑿的事實,我應該在第一次做這個夢的時候就猜到。
所以眼前發生的一切,可能是上一次模擬殘留的冗餘數據。正是如此,這樣巨大的模擬程序肯定也有巨量的數據冗餘,我完全可以理解,想必要維護這樣一個程序也一定叫程式設計師們筋疲力盡。
於是我和強尼跟在那紅髮男人身後,旅店裡的人們面容模糊而形體失真,像是一堆聚會的幽魂,他們並不能看到我和強尼二人,我們比他們更加空無。
所以我們到了二零四房間門口。
不同於我的謹慎小心,紅髮的男人徑直上去敲門。
馬仔開了門,警惕地朝走廊兩端張望。
這會兒我和強尼就依靠在走廊的牆壁上,各自抱著膀子冷眼旁觀。
紅髮男人進屋了。
我忍不住要嘆口氣。
強尼問我,「所以你能給我解釋解釋嗎?」
「解釋什麼?」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在你記憶里看到過這一幕,這個旅店,這個走廊,地上的菸頭,還有這個房間,你親自來過,但現在為什麼換成了這個紅頭髮的小鬼?」
「你好奇,可以儘可能猜猜,如果猜得好,我還要給你鼓掌呢。」
「這不好玩,小妞,我想咱們得開誠布公一些。」
「不好玩嗎?你自己都說,『我們都在荒坂的神輿里!』怎麼現在又覺得不好玩了?死心吧強尼,這個世界就是假的,而你是在這個世界裡死過一次的人。」
「你不明白,和你說了也白搭,你根本不了解神輿是個什麼東西。」
「嗯嗯,你可明白了,全知全能的強尼·上帝之手,能不能告訴你虔誠的羔羊,我該怎麼把你這個傻逼從腦子裡弄出去?」
「去你的。」
嘭!——
二零四房間裡傳來槍聲。
我和強尼都不說話了。各自看著那扇門。
門開了,馬仔拖著紅髮男人的屍體出來。
老天,他的腦袋開了花,彈孔里血不斷冒出來。
強尼捂著鼻子,明明嗅不到氣味,「老實說,我犯噁心。」
「你不是見慣了這種場面嗎?怎麼還犯噁心呢?」
「不知道,就是你看著一隻兔子衝進陷阱里,而你什麼也做不了,哪怕你和那隻兔子沒什麼關係,但他就是死了。」
「夜之城每天都出這檔子事兒。隨便哪條黑巷子裡就能找到屍體。」
「是,人命最他媽不值錢了,但我討厭背叛。」
「你被人背叛過嗎?我還以為大名鼎鼎的強尼·銀手總是順風順水呢。」
「……」強尼抽了一口煙,「在夜之城混,這種事總是難免的。」
「是啊,因為這裡畢竟是夜之城。」
下一刻,眼前的景象忽得模糊起來。
隨即,我們便來到了垃圾場,這裡糟糕極了,我明白的,因為我自己就從這裡爬出來過。德克斯特讓馬仔把紅髮男人的屍體扔進垃圾箱,然後被垃圾場一併運過來,轟隆一聲,傾倒在另一堆垃圾上。
我蹲在一個破爛冰箱上對強尼說,「其實吧,那個紅頭髮的死人就是我。」
「你是說……」強尼壓低聲音,用一種鬼鬼祟祟的語氣問,「你是變性人?」
「不是,我的意思是,那個男人,可以說是另一個我。他的腦袋裡也插著一枚Relic晶片呢,你猜,晶片裡的意識體是誰?」
強尼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我操。」
可不嘛。
過了幾天,德克斯特領著竹村五郎來了。
紅髮的男人從垃圾堆里出來,又被黑胖子拖曳著拿到竹村跟前,他奄奄一息。
竹村一槍斃了德克斯特——嘿,我有點喜歡這傢伙了,至少替我報仇了不是?
紅髮男人低聲說:救我
竹村給了他一巴掌。
草,我又討厭這傢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