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2章 俄國老BJ

  第632章 俄國老BJ

  作為在彼得堡學術圈內有口皆碑的俄國漢學奠基人,比楚林的聲名可比他寒酸的打扮顯赫多了。

  一件看似洗了無數次、已經失去黑色尊嚴的舊修士袍,袍子的衣擺已經被雪濕透,厚重的積雪壓得他肩膀微微下沉。

  面容凍得通紅,眉毛和鬍鬚上掛著細密的冰霜,但他的雙眼卻閃爍著熱切的光芒,像是隨時能點燃周圍寒冷的篝火。

  在這天寒地凍的日子裡,他卻依然穿著一雙東方風格的絲綢布鞋,這種不協調的穿衣風格使得比楚林在步履間總會散發出一種微妙的叛逆感。

  窮酸,但又不至於窮的像個乞丐。

  體面,但又不完全體面。

  如果把他放在繁華的涅瓦大街上,就好比是一滴水掉進了大海,甚至連泛起的漣漪都無人察覺。

  畢竟在彼得堡衙門裡辦公的小公務員,至少有一多半都是這樣的感覺。

  比楚林先生身上唯一能讓人感覺出異樣的地方,也就只有被他捧在手中的《聖經》和胸前掛著的小十字架了。

  雖然他本人未必喜歡這麼打扮,但這也沒什麼辦法。

  誰讓他爸爸是神甫,他爺爺是神甫,他太爺爺也是神甫呢?

  在比楚林家族,就連《聖經》和十字架都是祖傳的。

  天知道他們家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從事這個行當的,或許他們家幹這一行的歷史比羅曼諾夫王朝的歷史還要久。

  在比楚林看來,他們家和羅曼諾夫家家唯一的區別就在於,羅曼諾夫家是世襲沙皇,而比楚林家則是世襲神甫。

  莊稼漢們想像不到沒有沙皇的日子,而且也同樣無法接受被他們視為宗教楷模的神甫家族中出了一個『背離上帝召喚』的孩子。

  自打亞金夫·比楚林一生下來,村里人就都說他是天生要為上帝服務的。

  循規蹈矩的在神甫家庭中成長,到了年紀便被送到喀山神學院進修,然後又像他父親一樣成為了一個教區神甫。

  對於這種情況,年輕時期的比楚林也不是沒有反抗過,他要緊緊地把命運攥在自己的手中!

  但,話又說回來了,想法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神學院的課程幾乎完全為培養神職人員設計,教授的知識和技能在世俗職業中用處不大。

  至於打工這方面,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這輩子不可能打工的。種地又不會種,就只有念經這種東西,才可以維持得了生活。進教堂感覺像回家一樣,唉,那能怎麼辦呢?

  不過,既然只會念經,那就要把《聖經》念好念透。

  本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沙皇』的想法,比楚林發憤圖強,在主持聖禮、婚禮和葬禮之餘,堅持鑽研《聖經》,並一連發了好幾篇神學論文。

  而這樣刻苦的精神,很快就吸引到了俄國東正教會最高機構神聖主教會議的注意。

  此時,正逢俄國政府組建BJ東正教傳道團,於是在總檢察長的強力推薦下,年富力強、學識淵博的亞金夫·比楚林神甫當仁不讓的被任命為了團長,奉命前往BJ傳教。

  而他這一去,可就真是『此一去,如魚入大海,鳥上青天,再也不受羈絆』了。

  不過,比楚林並沒有忘記沙皇對他的期待,即便遠在千里之外,他依然在好好念經。

  美中不足的地方在於,其他傳教士都念《聖經》,但比楚林念《靈寶經》、《上清經》、《太平經》、《金剛經》《法華經》還有《阿含經》。

  當然了,在老BJ,他還念了不少四書五經。

  要不是大清國不讓洋人考科舉,比楚林覺得自己不說中進士,起碼弄個舉人出身還是綽綽有餘的。

  「閣下便是亞瑟·黑斯廷斯先生?」比楚林略微躬身,聲音里摻雜著沙啞和倦意,顯然彼得堡的天氣把他凍得不輕。

  「這麼說來,您就是亞金夫·比楚林神甫了?」亞瑟好奇的打量著這位號稱擁有多年駐外經驗的修士:「我聽說您在BJ待了十四年?」

  「看來普希金先生把我的經歷都告訴您了。」

  「您會說漢話嗎?」

  比楚林謙虛的應道:「當然會說,但難免夾帶些俄國口音……」

  「您稍等。」亞瑟抬手打斷了比楚林,旋即從兜里摸出了一張紙:「這上面寫的什麼,您能用漢話念給我聽聽嗎?」

  比楚林伸著腦袋盯著那張紙,猶猶豫豫的問了一聲:「您紙上這幾個字雖然是漢字不錯,但看起來就像是胡寫的,沒什麼具體意義。」

  「您不用管這些,我只是想知道這幾個字用漢話怎麼念。」

  比楚林瞧了一眼亞瑟,脫口而出道:「哎呦喂,巴黎倍兒甜!」

  亞瑟的臉上浮現了滿足的笑容,他回味了好一陣子,這才豎起大拇指誇讚這位喀山的爺:「您真是謙虛了,我連半點俄國口音都沒聽出來,您不愧是在BJ住了十四年的。對了,您在BJ是住在哪裡的?」

  比楚林雖然能理解亞瑟的好奇心,但他還是免不了覺得這位英國外交官多少沾點神經病。

  且不論先前那幾個漢字的事情,就算他現在告訴亞瑟傳教士團的居所,這傢伙能知道那地方在哪兒嘛?

  不過出於禮貌,比楚林還是老老實實的回答道:「我們所有人都住在安定門裡,雍和宮和東直門之間的東正教館,那裡比較安靜,而且俄國商隊通常都是從東直門出入,所以住在那裡也方便和他們聯繫。」

  說到這裡,比楚林微微吸了口氣,似乎想把嘴邊那點寒冷全都驅散。

  他搓了搓凍紅的雙手,當年種種熱鬧場景浮現眼前,語調中帶著一絲懷念:「安定門外的商隊常年絡繹不絕,那些毛皮、香料和茶葉像長了腳一樣流出流進……」

  亞瑟嘀咕了一句:「住處和雍和宮離得近?怪不得您除了漢學以外,還懂藏學和蒙學了。我記得那裡住了不少喇嘛吧?」

  亞瑟這話一出口,這下換成比楚林吃驚了。

  「您……您也在那附近住過?」

  「不,不……您別誤會。」亞瑟頓了一下:「我的家庭教師曾經跟隨阿美士德伯爵的使團出訪過BJ。」

  為了加深可信度,亞瑟還補充了一句:「嘉慶二十一年。」

  「喔喔!」比楚林拍了拍腦袋:「我差點忘了,您的家庭教師好像是在東印度公司待過是吧?」

  他掰著手指頭數道:「嘉慶二十一年,那時候我還在中國呢。我是嘉慶十三年去的,嘉慶皇帝駕崩那年被召回的彼得堡。」

  亞瑟小心翼翼地探聽道:「我聽普希金先生說,您被召回是由於宗教上的問題?」

  沒想到比楚林對此沒有半點想要掩飾的意思:「其實宗教上的問題倒是次要的,我知道,普希金先生肯定告訴您,由於我是個無神論者,對傳教工作不上心,再加上說了些過激言論,所以才把皇上惹怒了。但實際上……」

  「過激言論?您說什麼了?」

  比楚林盯著亞瑟看了半天,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轉而問道:「您的信仰堅定嗎?」

  「當然了。」亞瑟一臉嚴肅的回道:「我是個虔誠的基督徒,您怎麼能這麼侮辱我呢?要知道,由於國王陛下和內閣的命令,我去年可是剛剛才從天主教改宗成了英國的國教徒。」

  比楚林聞言差點沒忍住笑出聲:「抱歉,那我得提前知會您一聲,我接下來的話可能會冒犯您的信仰。」

  「我向上帝發誓,您最好不要這麼做。」

  比楚林壓低嗓音在亞瑟耳邊道:「我其實就說了一句話——我覺得耶穌和孔夫子其實沒什麼不同。」

  語罷,比楚林還偷偷摸摸的翻開了他手中的《聖經》,展示在亞瑟的面前。

  亞瑟初時還沒發現不對,但他略一細看,立馬察覺比楚林的《聖經》原來是內有乾坤。

  雖然爵士平常對宗教事務不怎麼上心,但他起碼記得《聖經》的第一句應該是——起初,神創造了天地。

  而不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比楚林咳嗽了一聲,旋即把《聖經》重新夾回腋下:「您知道的,部里的工作很無聊,我總得給自己找點事情做。」

  「上班無聊歸無聊,不過您無聊的時候就幹這個?」

  或許是由於亞瑟是普希金介紹來的人,而且又是個精神有點問題的英國佬,所以比楚林在亞瑟面前明顯很放得開,就連這種搞不好會被判處二次流放的小秘密都毫不吝嗇的分享了。

  比楚林深以為然的點頭道:「實不相瞞,我天天都在幹這個。上班的時候偷著看《論語》,這世上再不會有比這更刺激的事情了。」

  亞瑟聞言一時語塞,即便是撞破雨果的興趣愛好時,他都沒有沉默這麼久。

  好心的英國特務想了半天,難得的說了句真心話:「您這麼幹風險實在是太高了。要不這樣吧,我那裡還存著幾本埃爾德·卡特的小說,您感興趣嗎?」

  『不可腐蝕者』比楚林輕輕搖了搖頭,他這輩子最大的愛好就是念經,對通俗小說實在是提不起興趣。

  生在俄國,他是神甫。

  生在印度,他是古魯。

  生在奧斯曼,他是伊瑪目。

  要是生在東土大唐,他就算不是東渡的鑒真,也得是去西天取經的唐僧。

  但可惜的是,本該在他手底下充當大弟子的孫猴子和早禿的沙僧,現在還不知道在南美洲的什麼地方飄著呢。

  不過萬幸的是,那頭從約克夏來的豬倒是讓他碰著了。

  比楚林笑呵呵的開口道:「您放心吧,其實我的上司們一般也不會和我較真,只要不鬧到沙皇陛下那裡,就出不了什麼大事。而且我一直覺得,我上次之所以被懲辦,主要是由於經濟上的事。」

  亞瑟詫異的問道:「您還有經濟問題?」

  他無論從什麼角度都想不出一個外派的傳教士能從什麼地方貪污。

  比楚林憤憤道:「這可不是我有經濟問題,而是傳教團的經濟情況出了問題。按照俄國東正教會的規定,教士不得從事商業活動,尤其是未經教會批准的貿易行為。但是我們的傳道團長期經費短缺,要是再不讓我們搞點縫縫補補的小生意,幾十個人別說傳教了,就連吃飯都成問題。本來東正教會了解我們的難處,所以對我們的生意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但是後來由於我在傳教團管理問題上和教會起了衝突,所以他們就把我做生意的事情捅到了皇上那裡,說我這麼幹有辱宗教形象,還攛掇著把我給流放去了西伯利亞。要不是十二月黨人起義引發了新皇帝對東正教會的全面審查和清洗,我這會兒弄不好還待在那個該死的瓦拉阿姆島上充當俄國魯濱遜呢。」

  亞瑟打趣道:「聽起來漂流生活很不愉快?」

  比楚林指著漫天的雪花道:「您看見這天上的鵝毛大雪了嗎?瓦拉阿姆島上的冬天比這冷十倍,而且我花費了五年的時間,都沒找到我的星期五!」

  亞瑟安慰道:「往好處想想,至少您的命運比魯濱遜要好得多,您只在荒島上待了五年就重返文明世界了。」

  比楚林回想起往事還是覺得憤憤不平:「但起碼魯濱遜流浪荒島是出於天災,而我被流放則是純粹的人禍。」

  亞瑟望著比楚林凍得發紫的鼻頭,這才想起應該邀請這位先生進去坐坐:「抱歉,和您聊天總會讓人忘記時間。不如咱們進去聊,我的辦公室有滾燙的火爐,咱們煮上茶炊弄些甜點慢慢說?」

  比楚林聽到這話,也猛地想起了他今天前來拜訪的目的:「不,這也不能全怪您。聊天確實很有意思,我都忘了我今天是來邀請您去我們的私人聚會做客的了。」

  「私人聚會?」亞瑟忍不住笑道:「普希金先生也會去嗎?」

  「不,這次他不在。」比楚林開口道:「昨天皇上剛剛批准他出版《普加喬夫史》,當然了,和往常一樣,皇上在普希金的原稿上加上了很多批示,所以普希金正忙著修改他的稿件呢。」

  「聽起來真不幸……」亞瑟開口道:「我最討厭別人在我寫好的稿子上圈圈點點了。」

  比楚林點頭道:「我也一樣,不過這次不一樣。這次皇上給普希金批了兩萬盧布貸款用於出版《普加喬夫史》,所以他就連改稿子都改的相當樂呵。」

  亞瑟聞言頗為失望道:「這麼說的話,看來明天我最好還是不要去打擾他了。」

  「明天?明天您用不著登門拜訪。」

  比楚林從懷裡摸出一封請柬:「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是今天大臣知道我下班後要找來拜訪您的時候,讓我順便把這封請柬捎給您。明天晚上我們的外交大臣內塞爾羅德伯爵家裡要辦舞會,普希金也會出席,您今天晚上最好多練練馬祖卡舞,我向您保證,在彼得堡的宴會上馬祖卡舞遠比華爾茲更能派上用場。」

  「內塞爾羅德伯爵?」亞瑟愣了一下,方才接過那份請柬:「除了我和普希金先生以外,那場舞會還有什麼人去?」

  「嗯……這我就不清楚了。不過……」比楚林琢磨了一下:「像是蘇沃洛夫公爵、科楚別依公爵這些彼得堡的名流肯定是都要請的……再有的話,估計就是一些文化圈的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