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外婆累了,和黎衍說過幾句話後,又陷入到自己的世界裡,甚至在輪椅上打起了盹。

  因著之前的事,沈春燕、黎衍和周俏自然去了另一桌,同桌的是沈春輝一家三口,外加沈春鶯的丈夫和女兒。

  沈春鶯則挪去外婆那桌,伺候老母親吃飯,同時還要聽於莉萍顛倒黑白地講故事。

  於莉萍嗓門特別大,周俏知道她是故意的。

  「我就說了,找對象就不能找外地人,外地人沒文化,素質還特別差。」

  「尤其是外地女人,一個個就是挖空心思要嫁到城裡來,有些麼做小三,有些麼去**……俊俊我和你說哦,以後找對象絕對不能找農村來的,就跟潑婦一樣,你上次也見過了呀。」

  於俊:「……」

  於莉萍又轉向沈春鶯:「嘴巴說得很好聽的,外地人嫁人也是有原則的,什麼原則啊?是個男的就行了唄!也不想想,好端端的城裡男人怎麼會看上她們!也就只有……嗯嗯,實在找不到了,退而求其次才會娶進門。」

  「這種無非就是想找個免費保姆,女的嘛,能包吃包住,也就是陪陪/睡的事兒,過幾年煩了厭了,包一拎就能走。」

  於莉萍的女兒於盈實在聽不下去:「媽,你別說了!」

  沈春鶯也勸她:「嫂子你少說兩句吧,吃飯呢。」

  「我說什麼了?我說的是社會現象。」於莉萍不懷好意的視線遠遠瞄去另一桌,大聲說,「小周,阿衍,我可沒說你們哦,你倆千萬不要多想啊!」

  老外婆早已混混沌沌,沈春鶯和於盈夫妻一臉尷尬,兩個還在上幼兒園的孩子懵懂地看著大家,於俊縮在一邊不吱聲,倒是沈春林沒有半點不自在,喝著白酒吃著菜,看老婆的精彩表演。

  黎衍幾乎沒吃東西,手指死死捏在茶杯上,周俏毫不懷疑,於莉萍要是再說一句,他就要把杯子捏碎了。

  偏偏於莉萍就是犯賤,不過換了一個話題:「春鶯,你上次說你家蕾蕾大學畢業要出國?哎我跟你說,出啥國呀,就是浪費錢!女孩子大學畢業就足夠了,像我們盈盈這樣早點兒結婚,嫁個好老公比什麼都強。到時候我幫蕾蕾介紹幾個小伙子,都是原來

  我們那塊的,個個家裡好幾套房!」

  沈春鶯:「……」

  於盈:「……」

  另一桌的趙詩蕾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周俏坐在她對面,看到她嘴唇一動,似乎說了一句「傻逼」。

  於莉萍還沒停歇:「春鶯你說,讀書讀得好有什麼用?像我們俊俊這樣,就算沒念大學,不上班,但名下兩套房,收收房租日子都很好過了,以後找對象一點不用愁!」

  她又裝作耳語、實則用全包廂都能聽到的音量說,「……以前得意得要死,說讀書有多好,現在還不是啃老?……結婚,也就外地女人肯,換成是我,嚇都要嚇死了!……脫了褲子多少噁心啊……」

  沈春鶯想要掐人中。

  周俏這一桌所有人都陰沉著臉。沈春燕胸膛起伏得厲害,黎衍手裡的杯子已經離開桌面,眼看著下一秒就要往地上砸。這時,一隻手撫上他的手背,微微用力迫使他又把杯子放了下去。

  黎衍轉頭看向周俏,周俏也正在看他。黎衍的眼睛是紅的,嘴唇抿得沒有一點血色,周俏卻很鎮定,仿佛一點兒沒受影響。

  她就那麼一直一直看他,眼神越來越溫柔,唇邊還掛起了笑。她溫軟的手掌始終覆在他手背上,傾身過來,嘴唇湊到他耳邊,吐氣如蘭:「你得端著,和這種跳樑小丑置氣,不值當。讓我來。」

  說完,周俏已經起身,一桌人都錯愕地看著她,黎衍一下子就拉住她的手腕:「你要幹嗎?」

  「放心,我就是去敬杯酒。」周俏一邊說,一邊端起一杯紅酒,向著鄰桌走去。

  黎衍的視線跟隨著她的身影。

  於莉萍一臉譏諷地看著周俏走到桌邊,年輕的女孩面露微笑,向她端起酒杯:「大舅媽,大舅,我來敬你們一杯,雖然不是第一次見面,好歹也是第一次吃飯。我和黎衍結婚三個月了,頭一回見他家的長輩,今天又是過年……我不太會說話,我和大舅媽之前有過誤會,咱們喝了這杯酒,把這事兒揭過了,行嗎?」

  沈春林看了妻子一眼,於莉萍沒動杯子,他也就不敢動。於莉萍笑著說:「黎衍怎麼不來敬啊?這不應該是小夫妻一起的嘛。」

  「他讓我當代表呢,我和他不分那麼清。」周俏依舊

  不卑不亢地舉著杯子。

  於莉萍也依舊沒動:「你說揭過就揭過呀?哦,就只許你們那些營業員說我家俊俊,不許我說別人了?再說了,我也沒指名道姓說是誰啊,你這樣就跟上趕著承認似的,心虛啊?」

  「我沒什麼可心虛的。」周俏收回杯子,她嘗試過了,沒用,便沒打算再敬這杯酒。

  她的語氣依舊平淡,「大舅媽,你說的沒錯,我的確是外地農村來的,也的確罵過你們無賴、無恥、下作,但那也是事出有因。褲子是誰「撐破」的,大家心知肚明。我剛才向你道歉純粹就是為了不要弄得太難看,你是長輩,我是小輩,我跟你低個頭沒什麼大不了的,你不接受我也無所謂,不過有些話我必須得說給大家聽。」

  於莉萍嗤笑:「幹嗎呀?你還想威脅我啊?」

  「我哪兒敢威脅你啊。」周俏又笑起來,回頭掃了一眼,「小舅,小舅媽,小姨,小姨父都在這兒,還有我媽也在,有些話我一直沒和她說過,剛好趁今天一起說了。」

  另一桌所有人的視線一直都落在周俏身上,不知道她要說什麼。

  黎衍看著周俏的背影,她脫掉了外套,修身的黑色毛衣更顯得她身材單薄,馬尾辮甩在腦後,如果放在人堆里,就是個毫不起眼的女孩,可此時此刻,他的眼睛裡只有她。

  周俏又回身看了大家一眼,目光最終與黎衍相對,緩緩地說:「我是想說,我和黎衍認識很多年了,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書讀得不多,說不出太多好聽的詞彙,還覺得那些詞彙全部加起來都不夠形容黎衍。如果一定要說,那就是……黎衍是個好人,全世界最好最好的人。」

  黎衍遠遠注視著周俏的眼睛,大腦一片空白。

  周俏回過身看著於莉萍,繼續說道,「我和黎衍結婚很幸福,做夢都能笑醒的那種幸福,絕對不是大舅媽你說的那樣惡俗。可能你身邊是有那種事發生,我反正見識淺,沒見過,我認識的朋友同事每一個都很樂觀、上進、自尊、自愛,每一個都認真工作,積極生活,包括黎衍。」

  「他身體不好,依舊每天寫書到半夜,一天工作八、九個小時,賺的錢完全可以負擔我們倆的日常生活

  。我們的確沒有大舅媽你們有錢,還有房租收,但我們很快樂,很知足,對未來充滿希望。我一直認為,人活一輩子,如果目標只是成為一個不用上班、只靠房租養活、混吃等死的人,那和蛆蟲有什麼兩樣?」

  於俊面如死灰。

  周俏看了他一眼,心裡略略抱歉。

  於莉萍拍案而起,尖聲大叫:「你說誰蛆蟲呢?!」

  「我說的是社會現象,可沒有指名道姓,大舅媽你幹嗎要上趕著承認啊?」周俏一臉莫名,隨即又笑起來,「今天這杯酒,我敬過了,你不喝沒關係,我喝了就行。」

  說完,她把紅酒一飲而盡,又看向於莉萍:「最後,我再說幾句,大舅媽,我們家黎衍是大學生,有品位有教養又有學問,不會跟個潑婦似的當眾和人吵架。我可不一樣了,我是外地人,學歷低,不像你們本地人那麼要臉面,我不僅會罵人,還會打人呢!真惹我不高興了,我可不管外婆和我媽的面子,撕破臉這種事對我來說家常便飯,我就這素質了,誰不信誰就試試。」

  她突然揚起手,狠狠地把玻璃杯砸到地板上,碎片噼里啪啦四散濺開,於莉萍嚇了一跳,守在門口的服務員也跑進來,沈春輝叫住她:「杯子不小心砸了,麻煩收拾一下,謝謝。」

  服務員連連應下:「好的好的,客人請別動,我去拿掃帚。」

  黎衍的雙手早就按在輪椅鋼圈上,這時候忍不住就要過去,沈澤西一把拉住他小臂,低聲道:「哥,聽我一句,別去,嫂子搞得定。」

  黎衍真想壓下心中的火氣,可實在太難,看周俏獨自一人面對於莉萍,為了維護他,不惜說出各種詆毀自己的話,他幾乎要瘋。

  他當然明白周俏的用意,但還是自責到要崩潰,心疼,愧疚,後悔,憤怒……無數種情緒糅雜在胸腔里,憋得他想爆炸,可他不能爆炸,他得端著!他得做一個有品位有文化又有教養的高材生,讓周俏一個人去衝鋒陷陣!

  要不然,她做的所有事、說的所有話都會前功盡棄,兩邊真撕破臉吵起來,越不要臉的人越會贏。

  周俏眼神凌厲地盯著於莉萍,於莉萍臉色微變,尖叫起來:「你這是沒大沒小了!黎衍就娶的

  這種老婆?沈春燕!你也不管管?!」

  沈春燕施施然走到周俏身邊,摟住她的肩,揚著下巴看於莉萍:「管什麼呀?我們俏俏像我,就是這麼彪悍!我說我怎麼那麼喜歡她呢,原來就跟我親女兒似的。」

  於莉萍抖著手臂指沈春燕:「好,好,我知道了,你們就是紅眼病!自己窮光蛋羨慕嫉妒我們唄!你兒子都是個沒腿的殘……」

  「你再敢說一句試試!!」周俏驟然出聲,聲音比她還要大,同樣手指於莉萍,「我警告你,你不要欺人太甚了!今天外婆都在呢,如果再讓我聽到你說一句我家阿衍的壞話,我就弄死你!說到做到!」

  於莉萍愣了一下,不敢再攻擊黎衍,轉而罵起髒話,周俏正要迎戰,沈春輝重重一拍桌子,厲聲喝道:「於莉萍!鬧夠了嗎?!今天的年夜飯是我定的,你要是不想吃現在就可以走!你要是願意好好吃,就給我坐下!少他媽廢話!」

  看熱鬧的沈春林終於肯站起來了,梗著脖子一臉無賴相:「沈春輝你幹嗎呢?有點錢了不起啊?還不是你求著老子才來的,擱老子這兒耍什麼威風呢?」

  沈春輝是當慣領導的,神色極為冷峻:「我就一句話,願意吃就坐下,不願意吃就給我滾。」

  於莉萍柳眉倒豎,一副要掀桌子的架勢:「你少給我放……」

  「夠了!!」

  這一次,喊話的是黎衍。

  他轉著輪椅來到周俏和母親身邊,抬頭看著她們,平靜地說:「媽,周俏,回來吃飯,別吵了。」

  「俏俏,走,我們去吃飯,這麼好的菜呢。」沈春燕氣鼓鼓瞪了於莉萍一眼,推著黎衍的輪椅轉頭,當輪椅轉向周俏時,黎衍快速地伸手,抓住了周俏的手腕。

  周俏一呆,乖乖跟他回到桌邊。

  趙詩蕾也叫沈春鶯:「媽!你把外婆帶這兒來吃飯!我們這桌還空倆位子呢!我也好久沒和外婆聊聊天了!」

  沈春鶯本來都快嚇哭了,忙不迭地推著老母親的輪椅逃回來。

  於莉萍傻眼了:「趙詩蕾你什麼意思啊?你個小丫頭片子也造反啊?!」

  二十歲的趙詩蕾天不怕地不怕:「我沒什麼意思啊!我是好意,俊俊哥胃口好,讓您那桌坐得寬敞點,俊

  俊哥也可以多吃點!」

  於莉萍氣瘋了,食指向前橫掃一片:「行啊,你們沈家人就是合著伙兒欺負我們,是嗎?!搞得我們多稀罕似的!我呸!這飯老娘不吃了!沈春林!我們走!」

  說罷,她拎起外套和包,蹬蹬蹬地就出了包廂,沈春林愣了片刻,推了於俊一把,於俊趕緊低垂著頭跟著父親走了出去。

  最後是於盈夫妻和兩個嚇懵了的孩子,於盈走到黎衍身邊,低聲道:「阿衍,對不起,姐從來沒那麼想過……祝你和小周新婚快樂,百年好合。」

  說完,她牽著兩個孩子的手匆匆離開。

  片刻之間,包廂里只剩下一桌人,大家靜默幾秒後,沈春輝舉起杯子,沉聲道:「之前的事,到此為止。來,我們好好吃一頓年夜飯,不要為了一顆老鼠屎生氣。從今以後,老沈家就我們三家聚了,乾杯。」

  眾人紛紛舉杯、碰杯。

  周俏偷偷看向黎衍,他原本是個會把「不高興」清楚寫在臉上的人,可這時,周俏從他臉上卻看不出任何情緒。黎衍的碗裡是空的,杯子裡是熱茶,他低垂眼眸,不言不語,仿佛老僧入定。

  一場鬧劇結束,氣氛漸漸緩和下來,年夜飯正式開餐,餐桌上陸續傳來閒聊、輕笑的聲音和酒杯碰撞聲。只有服務員噤若寒蟬,大約從未見過吃個年夜飯還能吵起來的,最後甚至走了一桌人。

  沈澤西舉起杯子遞向黎衍和周俏:「哥,我敬你和嫂子一杯。」

  周俏看他一眼,沈澤西年輕英俊,充滿朝氣,眉眼越看越與曾經的黎衍相似。黎衍默默舉起茶杯,三人碰杯,各自抿了一口。

  沈澤西湊近黎衍:「哥,你在哪個網站寫文啊?筆名是什麼?讓我也去觀摩觀摩唄。」

  沈春燕說不清黎衍的筆名,親戚們一直很好奇,周俏偷偷撇嘴,心想打死黎衍都不會說的。

  果然,黎衍說:「我寫得不好,沒什麼好看的。」

  他不打算搭理人家了,沈澤西又看向周俏,問:「嫂子,能問下你多大嗎?我怎麼覺得你看起來比我小呢?」

  周俏一邊偷瞄黎衍,一邊答:「我今年夏天滿二十二。」

  「真比我小啊?」沈澤西覺得這麼年輕就結婚的女孩子挺少見的,又

  問,「你說你和我哥認識好幾年了,那時你不就只有十幾歲?你倆是怎麼認識的呀?」

  「我……」周俏還沒答,黎衍已經搶先開口:「網戀。」

  周俏趕緊閉嘴。

  沈澤西覺得好有意思:「網戀啊?哥你很厲害啊!」

  黎衍:「……」

  周俏知道沈澤西沒有惡意,純粹就是關心黎衍,想找話題和他聊天。不僅是沈澤西,剩下來的這些人都沒有惡意,包括對面那個長著一張厭世臉的趙詩蕾,剛才還偷偷向她豎了一個大拇指。

  沈澤西一直想逗黎衍說話,到後來黎衍不耐煩了,說自己去上衛生間,轉著輪椅出了包廂。

  他一走,沈澤西眼裡的光彩就黯淡下來,對著周俏笑笑,問:「嫂子,我哥是不是還在生悶氣啊?」

  周俏嘆口氣:「放心,他一會兒就沒事了。」

  「我知道,他心裡肯定不好受。」沈澤西和周俏小聲聊著天,「嫂子,你可能不知道,我小的時候特別崇拜衍哥,他是我的偶像,但那時候他嫌我小,不愛帶我玩兒,我就像個跟屁蟲似的跟著他,後來,連高考志願我也填了A大。」

  周俏能夠明白他的心理,因為黎衍也是她的偶像。

  沈澤西說:「嫂子,今晚你好好陪陪他,讓他順順氣,不要不開心。衍哥以前真不是這樣的,你說的沒錯,他就是個很好的人。」

  周俏點頭:「我知道的,謝謝你。」

  這時候,周俏的手機響了,一看,居然是黎衍打來的。

  她接起電話:「餵。」

  黎衍的聲音很低:「周俏,你別說話,聽我說。你現在自己一個人出來,找到去衛生間的路,我等著你,別告訴別人。」

  「好。」周俏掛掉電話,對沈澤西說,「抱歉,我也去下衛生間。」

  沈澤西小聲問:「是不是衍哥需要幫忙?要我去嗎?我是男的方便一點。」

  能念A大研究生的男生果然很聰明!周俏也不管了,壓低聲音對他說:「你要是真想幫你哥,從現在開始,就攔著這個包廂里的人,全部不准去上廁所,明白了嗎?」

  沈澤西懂了,用力點頭:「放心,有我在呢,你去吧。」

  周俏向他報以一個微笑,悄悄地溜出了包廂。

  黎衍的輪椅停在一

  串台階前。

  台階只有三級,沒有無障礙坡道,牆上也沒安裝扶手,台階下面再過去十米遠,就是衛生間。

  周俏快步走到他身邊,黎衍抬頭看她,眼神特別慘烈。

  「來吧,我扶你走下去。」周俏說。

  黎衍點點頭。

  雙腳落地,他撐著周俏的肩站起來,整個人的重心幾乎是倚靠在她身上,一級一級地走下台階,兩條假肢岔開著,步態僵硬,像是一具生了鏽的木偶。

  下去以後,黎衍扶牆站著,周俏又搬下他的輪椅,他坐上去,周俏推著他往衛生間走。

  到了門口,黎衍說:「行了,我自己可以。」

  「真的可以嗎?」周俏問,「這兒都沒有無障礙衛生間,裡頭肯定沒有扶手的。」

  「我可以上普通廁所。」黎衍覺得很疲憊,話都不想多說,這時候只想回家。但是回家意味著還要爬上六樓,與下樓相比,上樓更難,這令他越發煩躁不安。

  黎衍進去後,周俏背靠在牆上,在衛生間門口等他。

  他的狀態很令周俏擔心,她見過他大吼大叫,見過他冷嘲熱諷,見過他摔東西,甚至見過他哭,但這是第一次,在經受過一連串的攻擊後,黎衍居然安靜了下來。

  這與世無爭的風格可一點也不像他。

  黎衍上完衛生間,周俏又推著他來到台階前,當黎衍站起身時,周俏一轉身,張開手臂就抱住了他的腰。

  這個突兀的擁抱令黎衍愣在當場,心臟跳得飛快,差點沒站穩,好在周俏抱得很緊,沒有讓他摔跤。

  「你幹嗎?」黎衍的雙手微微張開,不知該怎麼做,他毫無應對這種狀況的經驗,就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

  周俏把臉頰貼在他懷裡,說:「剛才不開心,求抱抱。」

  黎衍:「……」

  「你越來越得寸進尺了,周俏。」黎衍喉結一滾,嘴唇發乾,有些緊張地往前看,「鬆手,一會兒有人來了,看到了怎麼辦?」

  「咱倆不是夫妻嗎?看到就看到唄。」周俏貪戀在黎衍懷裡的每一分每一秒,閉著眼睛感受他溫暖的胸膛,軟軟地說,「我不開心,我知道你也不開心,我抱你了,你就不能也抱我一下安慰安慰我嗎?」

  黎衍抬頭看向天花板,做了個深呼

  吸。

  真是,要命。

  腦子裡的理智悄悄溜走,鼻息間只餘下周俏身上那淡淡的薄荷香,他的雙手只掙扎了一秒,就放棄抵抗,手臂一攏,用力地回抱住她。

  揉搓著她纖瘦的身體,抓捻著她後背的毛衣,甚至按住她的後腦勺,把她的臉頰更緊地貼到自己懷裡。

  「對不起。」

  黎衍在周俏耳邊說,「對不起。」

  「幹嗎要和我說對不起啊?事情本來就是因我而起。」周俏的聲音帶著笑意,「我現在一點兒也不生氣了,還挺驕傲,黎衍,你也別生氣了,好不好?」

  「嗯。」他低低應聲,下巴還在她頭髮上摩挲了幾下。

  「好啦,抱夠啦。」周俏拍拍他的背,「咱們先上去,你要是不想回包廂,我陪你去外面透透氣吧。」

  「好。」這時的黎衍格外聽話,大概也是因為他真的不想再待在包廂,迫切地想要去外面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這時候的包廂里,沈春燕發現黎衍和周俏都不見了,有點納悶,想出去找。剛要起身,沈澤西就拉住了她,笑著問:「大姑,去哪兒?」

  沈春燕說:「去找阿衍。」

  「別去了,衍哥和嫂子剛一塊兒出去了。」

  沈春燕疑惑地問:「他們去幹嗎呀?」

  沈澤西笑道:「人家想要二人世界,您管他們去幹嗎呢!」

  這時,周俏回來了,拿起自己和黎衍的羽絨外套,發現沈春燕和沈澤西都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她。

  周俏解釋:「媽媽,我陪阿衍去外面透透氣聊聊天,一會兒就回來。」

  沈澤西一臉瞭然,沈春燕點點頭。

  等周俏走了,沈澤西不禁發出感嘆:「大姑,衍哥和嫂子的感情好好啊。」

  沈春燕也很欣慰:「是啊,他倆結婚三個月,從來沒吵過架!」

  酒店門口,黎衍坐著輪椅,周俏找來一張等位的小板凳,尋了個安靜角落,背牆擋風,兩人並肩而坐。

  除夕夜裡,街上人少車也少,只有酒店門口還比較熱鬧。有些家庭的年夜飯已經散場,一堆人結伴出來,手裡都提著年貨禮盒,彼此道別,說著吉祥話,戴著毛線帽、穿得圓滾滾的小孩子蹦蹦跳跳,小口袋裡的紅包不小心掉出來,被大人取笑幾句。

  周

  俏看著這番景象,說:「你們城裡人都不興在家吃年夜飯嗎?我剛才看大廳和包廂都是滿的。」

  「懶得燒吧,吃完了還得洗碗。」黎衍指間已經夾起一支煙,慢慢地抽著,又說,「你是剛才的演講還沒過癮嗎?現在還說什麼城裡人外地人,以後不許再說了。」

  周俏咯咯笑:「我本來就是外地人啊。」

  「是啊,小土包子。」黎衍也淺淺地笑起來,「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於莉萍從小到大都是農村戶口,我媽說她年輕時因為這個非常自卑,後來房子拆遷才變成城市戶口,腰板一下子就硬了。」

  「啊……她果然是個奇葩。」周俏不太能理解。

  兩個人安靜地坐了一會兒,每一次呼吸和說話,嘴邊都會呵出一團白氣。這地方光線很暗,黎衍的臉隱在夜色中,周俏發現,他不像剛才待在包廂里時那般死氣沉沉了,眉目間漸漸泛起一抹活氣,話也多了起來。

  周俏眨巴著眼睛問他:「哎,我問你,我剛才像不像潑婦啊?」

  黎衍偏頭看她一眼,認真回答:「像。」

  周俏一點不生氣,反而笑得很開心。

  「傻不傻?」黎衍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腦袋,「還摔杯子,撂狠話,要弄死人,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帥啊?」

  「那可不!人生的高光時刻!」周俏晃晃腦袋,馬尾辮在腦後一甩一甩。

  黎衍眯縫著眼睛吸了一口煙,吐出一串煙氣:「我都沒發現,你口才居然還不錯,瞎話張嘴就來。」

  「我沒說瞎話啊!」周俏不樂意了,「我就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說的都是心裡話!」

  「沒說瞎話?那怎麼說我是個好人,還是全世界最好的人?」黎衍一臉揶揄,「我和你才認識幾個月?吵架都吵好幾回了,你是從哪兒看出我是個好人的?」

  周俏腦子動得飛快:「因為你媽媽是個好人啊,她養出來的兒子當然是個好人啦!」

  「你又怎麼知道我媽是好人了?」

  「你小舅和小姨都幫你媽媽,沒人幫那個女的,那她還不是好人啊?」

  「倒也是。」黎衍點點頭,接受了這個解釋,「我媽這個人其實有點天真,以前年輕的時候長得很漂亮,按現在的說法就是傻白甜。我爸和

  人出軌,我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傻得登峰造極。一開始她和宋叔在一起,我特別怕她被人騙,幸好,宋叔是個好人。」

  周俏附和道:「嗯,宋晉陽也是個好人。」

  黎衍大喊:「喂!」

  周俏笑得肩膀都抖起來。

  黎衍被她笑得完全沒了脾氣,沉吟片刻後,說:「其實,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我知道就是為了撐場面,我也沒當真,不過聽到後,心裡還是挺……」

  周俏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見他繼續說下去,問:「挺什麼呀?」

  「挺感動的。」黎衍低聲說。

  周俏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

  黎衍臉黑了:「笑屁啊!」

  「不是,我……唉……我也沒想到今晚會搞成這樣。」周俏止住笑,垂下腦袋有些失落,「你小舅會不會怪我啊?一桌菜幾乎都浪費了,這得四、五千一桌吧。」

  「不會,這點錢他無所謂,我看他自己都氣得夠嗆,恨不得把於莉萍丟出去。」黎衍嘆口氣,「不過,要早知道會搞成這樣,我就不來了。」

  離開人群,只和周俏在一起,待在一個安靜的空間,呼吸著冬夜冰冷乾燥的空氣,黎衍的情緒漸漸放鬆,竟覺得這樣聊聊天非常舒服。

  周俏轉頭看他,問:「我剛才演講的時候,你知道我最擔心什麼嗎?」

  黎衍反問:「擔心什麼?擔心我發火?」

  「不是。」周俏搖搖頭,笑著看他,「最擔心你說,周俏,我們走吧。」

  黎衍愣了一下:「為什麼?」

  「因為那就像是落荒而逃啊。」周俏給他解釋,「我們又沒有錯,上次我和她吵架也是她不對,而且是她先罵我的。這一次,憑什麼要我們走啊?我就不走!要走也是她走。」

  「你很有自信啊,周俏花。」聽著她略帶孩子氣的話,黎衍忍不住笑起來,「還真把人給逼走了,是不是覺得自己很牛逼?」

  「是啊。」周俏嘿嘿笑,「大家都幫我們,沒一個人幫她,連她女兒都向你道歉了呢,你知道這說明什麼嗎?」

  「什麼?」

  「說明世上好人多啊!」

  這一次,換成黎衍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還世界充滿愛呢!」

  「世界本來就是充滿愛的,陰暗

  面永遠只有那么小、那么小的一個角落。」周俏用拇指和食指給黎衍比了個小手勢。

  黎衍又側過頭笑了一陣子。

  等他笑完,周俏說:「對了,你身上穿的這條褲子,其實就是那個胖子撐破的,你要是覺得膈應,就別再穿了。」

  黎衍問:「我為什麼會膈應?」

  周俏小小聲:「就……人家試穿過的嘛,屁股那麼大,還把屁股線給撐開了。」

  「沒事兒,我不介意。」黎衍微笑,「這不是你花錢買的嘛,就是條新褲子,現在是我的了。不過……我其實沒什麼場合穿倒是真的,在家裡肯定是穿運動褲舒服。」

  「行吧,你不介意就好。」周俏很滿足。

  黎衍溫柔地看著她:「以後,我們應該不會再見到他們了。」

  「那最好了,你大舅媽那種人根本不講理的,絕對沒法子和解,她從骨子裡就看不起我們,回去以後不定怎麼罵我們祖宗十八代呢。」周俏歪歪頭,說,「不過我想得很開,你不是說過嘛,這種人,我們永遠都改變不了她對我們的看法,但是我們可以改變自己,把自己變得越來越好,她就會自動閉嘴了。」

  「……」黎衍狐疑地問,「是我說的?我什麼時候說的?」

  周俏:「……」

  黎衍:「?」

  「你沒說過嗎?啊……那是我記岔了。」周俏呵呵乾笑,「可能是別的人和我說的,要麼就是書上看來的。」

  「我說呢,我怎麼可能會說這種話?」黎衍嗤之以鼻,「我自己都搞成這樣了,還有閒情逸緻給你灌雞湯?開什麼玩笑。」

  周俏說:「其實也蠻有道理的,你也適用啊。」

  「雞湯對我早就沒用了。」黎衍緩緩搖頭,拍拍自己的大腿假肢,「怎麼變得越來越好?你教教我。」

  周俏看著他漆黑眼眸中寥落的眼神,一時無言以對。

  「冷起來了,我們進去吧。」黎衍一支煙抽完,轉著輪椅換了個方向,說,「明年除夕,我想就在家裡吃年夜飯,就算只有我和你兩個人,也比出來吃好,你說呢?」

  周俏已經站起身,怔怔地看著他,半晌才說:「明年除夕,我應該不和你一起住了吧?你不是說……一年嗎?」

  黎衍臉色一變,當場

  愣住。

  「咻——砰砰!」

  不遠處,一大朵煙花突然在夜空中炸開,周俏和黎衍一同轉頭看去。

  這一次的煙花要比跨年夜鄰居家的小煙花盛大、漂亮許多,絡繹不絕地在夜色中綻放,五彩繽紛,給這除夕夜增添了一絲年味。

  周俏靜靜地站在黎衍身邊,一隻手自然地搭上他的右肩。

  她不知道黎衍此時的心跳有多劇烈,也未察覺他的身子在微微顫抖,更不知道他早已沒在看煙花,深沉的視線已經落在自己的右肩。

  作者有話要說:黎衍:(T_T)

  作者:是你自己說住一年就要因為「感情不合」而分居的。

  黎衍:可是感情都還沒合過啊啊啊!!

  作者:還不是因為你遲鈍嗎?

  黎衍:求合!!

  作者:不。

  黎衍:為什麼啊啊啊??

  作者:因為你太窮了。

  黎衍: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