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年夜飯結束,沈澤西提出開車送沈春燕、黎衍和周俏回家,這一次,黎衍沒有反對。閱讀

  車到永新東苑,沈春燕試著開口:「阿衍,要不要讓澤西背你上樓?」

  黎衍說:「不用,有周俏就行了,你讓沈澤西送你回去吧。」

  沈春燕還是不放心,說自己也下車去幫忙,周俏忙勸她:「媽媽,您回去吧,我可以幫阿衍的。」

  沈澤西靜靜聽著他們的對話,始終沒有接腔,把決定權完全交給黎衍。

  沈春燕猶豫片刻,無奈地同意了。

  黎衍和周俏下車後,沈澤西開車離開,路上問沈春燕:「大姑,衍哥自己上樓真的沒問題嗎?」

  「以前也走過一次,很費勁,花了快一個小時。」沈春燕憂心忡忡,「那次還是白天,現在是晚上,樓道里燈都沒開,其實時間久點兒倒沒什麼,我就是怕他摔。阿衍這個人就是這樣的,能不求人就不會求人,你硬要去幫他,他會發脾氣。」

  沈澤西笑笑:「我看他挺依賴嫂子的。」

  沈春燕說:「畢竟是夫妻嘛,他不依賴周俏還能依賴誰?難道依賴我啊?我們家阿衍向來主意大,他爸走了以後,家裡很多大事兒都是他決定的,就算現在他身子不好了,平時都不願意我老去看他,總叫我不要操心。他骨子裡就是個很硬氣的人。」

  「看出來了。」沈澤西說,「不過我是真沒想到,衍哥結了婚是個妻管嚴啊。」

  沈春燕嘎嘎嘎地笑了一陣子,說:「這個我也沒想到啊!還是周俏有本事。」

  ——

  周俏推著黎衍往36幢走。

  她心裡其實有點奇怪,明明自己和黎衍在酒店外頭透氣時,黎衍的情緒已經好轉許多,像是忘記了之前的不快,還會和她說說笑笑。可後來回到包廂,他那張臉又拉了下來,不管誰和他說話,他都愛理不理,連菜都沒吃,實力cos冰山冷臉男,令坐在他身邊的周俏疑惑不解。

  她以為黎衍是不喜歡和親戚相處,下車後只剩下他們兩人,周俏想,黎衍這下子總該回復正常了吧。

  結果是——並沒有。

  周俏問他餓不餓,上去要不要給他做點兒吃的,他說不吃;周俏問他第二天想吃什麼,

  他說隨便;周俏說過幾天就要去圖書館還書、借新書,問他有沒有新增的書名清單,他居然說:「不用借了,直接還了就行,我不想再麻煩你。」

  周俏腦袋上緩緩冒出一個問號。

  ——嚶,男人的心思真難猜,就跟個幼兒園小孩似的,說翻臉就翻臉。

  ——算了,不和他計較,到時候做點好吃的哄哄他就沒事了。

  對於怎麼順毛黎衍,現在的周俏已經很有經驗。

  兩個人一起回到單元門口,望向黑魆魆的樓道,周俏又一次向黎衍確認:「你真的能自己走上去嗎?」

  黎衍的語氣毫無波瀾:「能,就是會走得比較慢。」

  周俏又問:「你以前自己走過嗎?」

  「……走過一次。」

  周俏有信心了:「行吧,那我們就慢慢走,沒事兒,我扶著你。」

  她先把輪椅搬上六樓,下來後,看到黎衍扶著樓梯欄杆站在黑暗中,像是故意錯開眼神,沒有看她。周俏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說:「走吧。」

  「嗯。」黎衍輕聲應著,緩慢地挪動著兩條假肢,一搖一擺地走到樓梯前。

  殘肢磨破皮的傷處因為幾個小時的休息,原本已經沒有感覺,但走了幾級台階後,刺痛感又一次襲來,每走一步都被摩擦一次,黎衍緊咬著牙,只能忍著。

  上樓之所以比下樓難,是因為他需要用力氣先把右腿給甩上台階,真的就是劃著名圈兒甩,確定踩實以後,站直腿,伸直腰,再把左腿也提上來,確定站穩後,再重複之前的動作。

  這是一個循環且吃力的機械動作,假肢的關節雖然能活動,但和真實的人腿相比總是僵硬太多,黎衍還擔心關節過度屈曲,這實在不是兒戲,從樓梯上摔下去後果無法預料,他和周俏只能小心又小心。

  樓道里很黑,周俏打開手機電筒,在黎衍的指導下幫他照明,每一步都要看仔細,因為如果不用眼睛看,黎衍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腳板踩在哪兒、踩成什麼樣。

  與下樓時不同,黎衍沒讓周俏在身邊摟著他,而是讓她倒著走,同時半拉半扶著他的右臂,他的左手緊抓欄杆,就這麼蝸牛爬一樣一階、一階地往上邁。

  上到五樓,勝利在望,時間已經過去四十多分鐘。

  周俏身體上並沒有太累,她的疲憊完全體現在精神上,四十分鐘高度緊繃的神經令她有些透支,黎衍更是實打實得疲憊不堪,額頭上、鼻尖上早已沁出一片小汗珠。

  在五樓到六樓的樓梯轉角處,黎衍抬頭看到那架輪椅,心情瞬間放鬆許多。他的右腳邁上台階後,沒有意識到只有半個腳掌踩在台階上,周俏也有些鬆懈,電筒光還沒來得及照到腳板,黎衍的左腿已經提了上去。

  就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經察覺不對,右腳那兒沒有撐住,假肢一折,他整個人就往後倒去。

  即使他抓著扶手,也不能止住這後仰的力量,周俏大吃一驚,想要拉住他,可哪裡拉得住?情急之下手機都脫手而出,也不肯鬆開拉住黎衍手臂的手,隨著他一起向下栽去。

  幾聲轟響,周俏和黎衍一同摔在五樓半的樓梯轉角處。

  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下來,602室和501室住的是租戶,過年回家了,502室的戶主是對老夫妻,老頭開了門,好奇地往外打量,不知道剛才的巨響是哪兒發出的。

  黎衍仰面躺在地上,忍受著手臂和後背傳來的痛感,聽到開門聲和腳步聲,他和周俏默契得一動都不敢動。

  周俏半趴在他身上,右手摟在黎衍腰側,左手壓在兩個人的身體間,黎衍則左手撐地,右臂被周俏壓在身下,周俏的兩條腿纏著他的假肢,總之,是個十分詭異、曖昧又難受的姿勢。

  從黎衍躺著的位置可以看到一小塊如墨般的夜空,他眼神空洞,呆呆望著虛空,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念頭:跳下去吧。

  五樓半的高度,應該夠了。

  可惜這樓梯轉角處裝著保籠,粉碎了他的衝動。

  他收回視線,壓著下巴看周俏近在咫尺的臉。她很緊張,還皺著眉,不知道是不是摔疼了。黎衍感覺不到自己的下半身,也不知道兩條假肢扭成了什麼樣,但是他的上半身與周俏貼得很緊,他甚至能看到她右臉頰靠近耳朵的地方有一顆極小的痣,以前從未發現過。

  幸好502室的老頭只在四樓半的平台往外張望了一會兒,沒想到往上走,發現沒有異常後,就回屋關上了門。

  等到周圍回歸寧靜,周俏終於收回搭在黎衍腰上的手,齜牙咧嘴地

  爬了起來。

  她從地上找到自己的手機,摁亮一看,手機碎屏了。

  周俏:「……」

  她小聲問身邊躺屍的男人:「你沒事吧?能起來嗎?」

  黎衍裝死。

  周俏揉揉自己的左肩,剛才撞到地了,有點疼,她半蹲半跪,扶著黎衍的上身讓他坐起來。

  操!假肢摔鬆脫了——只有黎衍自己知道,卻不想告訴周俏。這樣子的他是沒法站起來的,兩種解決辦法:要麼脫了褲子重新穿假肢,要麼脫了假肢,用手撐地爬上去。

  不管是哪一種,他都不想在周俏面前做。

  為什麼總是會在她面前出糗?

  為什麼總是會讓她看到自己狼狽不堪的一面?

  被看到沒穿假肢,被看到殘肢,被看到他拿著夜壺,被看到他走路時奇怪的步態,被看到他讓三級台階難住、都沒辦法一個人去衛生間!現在,又被她看到摔跤,還摔脫了假肢!

  ——黎衍!!

  他對自己說:

  ——你是不是有病?你呈什麼能?為什麼不讓沈澤西把你背上樓?為什麼不像上次那樣,乾脆自己脫了假肢爬上樓?你是雙大腿高位截肢啊!雙大腿!高位!截肢!自己走六樓?是想要幹嗎?在周俏面前耍帥嗎?!

  ——你還有什麼帥可以耍的?你特麼還嫌不夠丟人現眼嗎?

  ——於莉萍一點也沒說錯,脫了褲子你就是很噁心!誰看到都會害怕!沈春燕都害怕,何況是周俏?

  ——等等!你瘋了嗎?還想讓周俏看到你殘破的身體?你做夢呢!

  ——人家剛才已經明明白白提醒你了!約好了住一年!是你自己說的!從去年十一月到今年十一月,時間到了她就會走!你特麼還想著明年除夕和她一起吃年夜飯?你是被她的演講洗腦了嗎?她說她嫁給你做夢都會笑醒,你特麼當真了嗎?你怎麼那麼幼稚啊?那都是假的!

  ——黎衍,認清現實吧!你早就不是原來的你了!你現在是個重度殘疾人,一個沒了兩條腿的殘廢!自己照顧自己、養活自己都費勁,沒房子沒車沒錢沒工作,走個樓梯還能摔成這鳥樣!你自己摔就算了,還讓周俏也摔了!就你這德性,還幻想要和周俏怎麼著嗎?!

  ——你配嗎?!

  周俏跪蹲

  在黎衍身邊,看著他臉色蒼白如紙,眼神淒淒,一聲不吭,心裡緊張起來,上下摸著他的身體,急道:「黎衍,黎衍!你沒事吧?你是不是哪兒摔疼了?骨、骨頭有摔到嗎?」

  黎衍回過神來,一把甩開她的手,低聲說:「我沒事,你先上去,我一會兒自己上來。」

  「啊?」周俏有點懵,抬頭看看樓梯,說,「只剩半層樓了,我扶你上去吧,很快的。」

  黎衍冷聲道:「你先上去。」

  「為什麼呀?你要幹嗎?」周俏覺得太奇怪了。

  「我叫你,先上去。」黑暗中,黎衍側過頭惡狠狠地盯著她,聲音壓在喉嚨里,「聽不懂嗎?」

  周俏被他突如其來的變臉嚇到了,第一反應是聽話。第二反應是,為什麼要聽話啊?

  他明明需要幫助,卻咬死了不肯說,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而且這一晚,他們兩個人也算是並肩作過戰,後來還愉快地聊過天,他摔了一跤就沖她發脾氣,周俏覺得難以接受。

  不能慣著他!周俏眼睛一瞪,堅決地說:「我就不上去!」

  黎衍:「……」

  周俏:「我不會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的,你有什麼困難都能和我說,剛才你下不了台階不還給我打電話了嗎?這個家裡就只有你和我兩個人,我不幫你,誰幫你啊?」

  黎衍頭疼,非常頭疼,乾脆和她說實話:「我假肢鬆了!你懂不懂?我現在站不起來!我得脫褲子!你想看我脫褲子嗎?!」

  聲音還是壓得低低的,周俏終於懂了,小臉一紅,口風卻沒松:「脫褲子就脫褲子唄,我又不是沒看過。」

  「你!」黎衍氣死了,坐在地上指著她,「你上次還說你有夜盲症看不清的!」

  周俏:「……」

  ——這樣的鬼話您也信啊?

  「我兩個眼睛5.2,視力好得很,上次我全都看到了,對不起。」周俏努力把自己的臉皮糊厚,「不過現在,你要脫褲子就和我直說,我背過身去就是。你穿好了我能繼續扶你上去的,你讓我一個人上去算什麼意思?一會兒你自己走又滾下來,我不得被你媽媽打死啊?」

  「周俏,你懂不懂什麼叫尊嚴?」黎衍整個人都在發抖了,「我是個男人,你給我留點尊嚴好

  不好?我知道我整個人只剩半截了,但我也不想讓人當怪物看!我天天都要見到你的,一想起你看過我的身體,我特麼就想去死你知道嗎?」

  周俏說:「我喜歡你。」

  話音一落,她湊到黎衍面前,輕輕地在他臉頰上吻了一下。

  黎衍千算萬算沒算到周俏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更沒算到配合著這句話,她還有所行動。原本想要繼續勸說、自我剖析的一番話,一下子全都堵在了嗓子眼裡。

  他整個人都呆滯了,呆滯了足足半分鐘。

  周俏靜靜地與他對視,沒有勇氣把那四個字再重複一遍。黎衍尋思,他剛才是不是幻聽了?

  但是臉頰上輕柔的觸感居然還在!

  就那一下,跟過了電一樣。

  黎衍眨眨眼睛,右手伸到頰邊摸了摸臉,周俏無語:「你手按過地很髒的!摸臉幹什麼?」

  黎衍:「……」

  「我現在轉過去,你好了叫我,我保證不偷看。」周俏說完,就真的背過了身子。

  黎衍還在呆滯中,好一會兒魂靈才歸位,他快速地脫下褲子,把假肢的接受腔露出來,重新穿好假肢,又拉上褲子,整理妥當後才對周俏說:「我好了。」

  周俏轉回來,笑了一下:「你看,多快的一件事兒,本來早就弄好了,被你搞得那麼複雜。」

  黎衍覺得自己這時候需要一瓶酒,高濃度白酒,把自己灌醉,忘掉這晚發生的所有事。

  他撐著周俏的肩膀,吃力地站了起來。

  經過這一番折騰,殘肢的破皮處更疼了,黎衍也沒空管,和周俏相互摟抱著,走完最後八個台階,直到癱坐在輪椅上。

  兩個人做賊似的回到家裡,一關上門,黎衍就轉著輪椅要往臥室沖。

  周俏叫他:「哎哎哎,你幹嗎去?先洗個手洗個臉啊!」

  黎衍又低著頭調轉輪椅,去衛生間洗手洗臉。

  周俏倚在衛生間門口打量他,問:「你剛才摔沒摔傷啊?有沒有哪裡疼?」

  之前黑燈瞎火的,誰都看不清誰。

  「沒有。」黎衍想了想,抬起頭來問她:「你呢?你有沒有摔傷?」

  「我沒事,皮糙肉厚,摔不著。」周俏並沒有因為剛才對黎衍表白而感到羞澀,反正這四個字在她心裡藏了四年多

  ,早就想對他說了。

  黎衍又低下頭,心裡兵荒馬亂,簡直潰不成軍,一句話都不敢再對周俏說。

  兩個人身上的衣褲都有些髒,幸好沒磨破,周俏說她要洗個澡,黎衍決定回房間待著。

  輪椅轉進房門的一瞬間,他突然下定決心,回過頭來叫她:「周俏。」

  「嗯?」周俏單手抱著一堆換洗衣褲,另一隻手扯著自己的頭繩,一頭黑髮立時披散在肩上,眼神柔和地看著黎衍。

  黎衍咽了咽口水,一字一句地說:「你剛才說的話,我當做沒聽見。」

  周俏的身體一下子就僵住了。

  黎衍眼神里不帶一絲感情,聲音極為涼薄:「我之前就告訴過你,不要對我動什麼心思,我和你是不可能的。」

  說完,他就進了房間,「砰」的一聲甩上了門。

  只留周俏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客廳。

  ——啊,被拒絕了。

  周俏默默嘆氣,心想,早就該想到會是這個結果,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至少,她得到這個向他親口表白的機會了。

  他不喜歡她,周俏完全接受。

  只是……為什麼眼睛還是這麼酸澀呢?

  作者有話要說:黎衍:……

  周俏:……

  讀者:……

  作者:啊,神清氣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