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星期後,除夕夜如期而至。閱讀
下午,黎衍在家洗了個澡,開始慢條斯理地給假肢換褲子。
就是周俏送的那條黑色長褲,假肢只需穿單褲,換起來不算麻煩,換好後,他翻了半天鞋櫃才找到一雙黑皮鞋,仔仔細細擦乾淨後,給假肢的腳板穿上。
這雙皮鞋還是因為當初實習要穿正裝而買的,這麼多年了也不知道會不會脫膠,黎衍想,脫膠就脫膠吧,反正腳都擱在踏板上,鞋壞了也沒人知道。
弄好自己的「下半身」,他又給兩截大腿殘肢套上矽膠套,穿上假肢後站起身,系好褲扣,拉上拉鏈,最後系上皮帶。
黎衍平時都是穿鬆緊帶的運動褲,好久沒穿這種偏正式的西褲,低頭看去,很有點不習慣。
他又穿上周俏送的藏青色毛衣和羽絨外套,轉著輪椅去衛生間照鏡子。可惜鏡子離得太近,就算站起來也照不到全身。黎衍想了想又回到房間,打開手機定時拍照功能,調到十秒鐘,找好角度把手機擱在邊櫃頂上。
他劃著名輪椅退後一些,雙手撐著輪椅扶手站起身,還沒想好擺個什麼姿勢,相機的「咔擦」聲已經響起。
黎衍:「……」
打開相冊,照片裡的他還沒站直,拍得略模糊,黎衍又重複操作一遍,這一次,他用最快的速度站起身,雙手插在褲兜里,眼神酷酷地對著鏡頭。
「咔擦」。
黎衍坐回輪椅,拿過手機看照片,自己都愣了一下——居然挺帥。
前兩天,周俏又幫他剪了一次頭髮,大概是有過經驗,這一次她發揮得十分穩定,一點兒也沒剪壞,劉海和鬢角修剪得清爽服帖,黎衍自己都覺得很滿意。
他看著自己的照片出神,短碎發下是一張瘦削的臉,眉似劍,眸如星,鼻樑挺拔,唇薄且淡。他穿著一身新衣,站得筆直,西褲熨得沒有一絲褶皺,因為雙手插在褲袋裡,竟顯不出腿短了一截。
黎衍笑了一下,對著照片自言自語道:「大帥哥,你還沒滿二十六呢,打起精神來。」
只是,他的身後是一架輪椅,在照片裡看來異常刺眼。十秒鐘,黎衍無論如何來不及把輪椅推開,真推開了也很麻煩,他
不能保證自己在完全沒有扶持的情況下可以平安走到輪椅前。
罷了,他想,輪椅才是他真正的腿,西褲里的那兩條,只是一堆鈦合金廢鐵而已。
周俏提前下班回到家,看到黎衍穿戴整齊坐在輪椅上,驚喜的表情掩都掩不住:「哇!你今天好帥啊!」
她繞著黎衍走了一圈,甚至拍起手來,「下次試試給你買淺色的衣服,你穿淺色應該也好看!」
黎衍:「……」
他白了周俏一眼:「看夠了嗎?看夠了就趕緊出發,我下樓很費時間。」
周俏立刻閉嘴,進屋換上一身新衣服,黑毛衣,紅色羽絨服,底下一條牛仔褲,還不忘往身上呲了兩下香水。黎衍看著她,紅彤彤的顏色襯得周俏越發白皙,因為毛衣是高領,她特意把項鍊掛在領子外面,閃亮亮的鏈子果然顯得這一身不那麼單調,真挺喜慶的。
兩人出門,停留在樓梯口,周俏緊張地搓著手,問:「我怎麼幫你下去?」
黎衍把兩條假肢放到地上,單手撐著樓梯欄杆站起身,說:「你先把輪椅搬下去,我怕我走下去後你再搬,我會站不住。」
「哦。」周俏也沒搞懂他的意思,聽話地先把輪椅給搬了下去。
她回到六樓,黎衍垂著眼眸說:「你扶我一把,我們慢慢下去。」
說完,他已經撐著樓梯扶手,抬動假肢往前邁了一步。
周俏趕緊上前扶住他的左臂,凝神靜氣開始陪他走樓梯。
走了半層樓梯,五分鐘後,兩人才來到五樓半的樓梯拐角處。周俏終於知道黎衍平時為什麼要讓宋晉陽背下樓了,因為如果靠他自己走,從六樓到一樓,他可以走到地老天荒。
黎衍走平地時都很難控制假肢的膝關節、踝關節,更遑論走樓梯。下樓時他要特別小心,必須牢牢抓著欄杆,用腰和胯帶動假肢,一級一級往下走。腳板上穿著皮鞋,每一步都要踏實地面,萬一踏空了,踏歪了,或是關節不受控制彎折過度了,那就救都救不回來,肯定是整個人都栽下樓去。
「我能搭你肩嗎?」走到五樓時,黎衍低聲問,「你力氣太小了,光用手撐不住我,我要借點你的力。」
「可以的。」周俏調整著姿勢,「你自己來
,隨便怎麼弄我都行。」
「……」黎衍偏過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古怪,「說什麼呢?」
周俏結巴:「就、就是……你把我當拐杖吧,不、不用有顧忌。」
黎衍不作聲了,左臂搭上周俏的肩,兩個人的身體立時貼得更近,他說:「你能摟住我的腰嗎?用點力,不要用虛勁,萬一我摔了你還能攔一下。」
「好的。」周俏的兩隻手的確不知道該往哪兒放,一聽這話趕緊摟上黎衍的腰,摟得死緊。
「你這也太緊了,我都要喘不過氣來了。」黎衍吐槽,「是不是又想吃我豆腐?」
「……」周俏無辜地看著他,稍微鬆了鬆手,這人的手臂還搭在她肩上呢,到底誰吃誰豆腐啊?
黎衍沒再和她廢話,繼續往下走,周俏則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護著他,兩人幾乎是一種半摟半抱的姿勢,搖搖擺擺下到三樓。
有點累,還很慢,時間已經過了二十分鐘。
黎衍額頭上出了汗,他的手臂太用力了,壓得周俏肩膀都開始疼,但他一直沒說話,抿著嘴唇,走得很專心。
花了近四十分鐘,兩人終於到了一樓,黎衍氣喘吁吁地坐上輪椅,周俏又爬回六樓,把自己的包和帶給外婆的禮物搬下來,推著黎衍去小區外頭打車。
「晚上回來,你也能走上去嗎?」走在小區路上,周俏有些擔心地問。
「能。」黎衍乾脆地回答。
好吧,他說能那就是能。周俏在心裡給自己鼓勁,黎衍都不怕,她有什麼好怕的?
其實,黎衍很久沒走這麼長時間的路了,殘肢承重力太差,周俏不知道,他的雙腿殘肢已經磨破皮,坐上輪椅後開始一陣一陣地疼。
幸好,這次打車還算順利,黎衍和周俏坐上計程車往酒店趕。
兩人都坐在后座,半路上,周俏讓黎衍說說他那奇葩大舅夫妻到底是怎麼個情況,黎衍就簡單給她解釋了一下。
「我大舅年輕時是個混混,後來和郊區一個女的結婚,是入贅,生了一兒一女,家裡住的是那種三層樓的農居房。十幾年前錢塘不是造高鐵站麼,農居房拆遷了,賠了他們四套房子,再加一百多萬現金。」
周俏咋舌:「四套房子?」
黎衍點頭:「對,從
那以後他倆就上天了,具體表現我不想描述,你可以……想像一下,就是雞犬升天。」
周俏問:「那他們為什麼和你媽媽有矛盾呢?」
黎衍苦笑了一下:「這個可能我媽也有責任,她那時候不是離婚了嘛,單位又下崗,情場職場雙失意,我大舅他們家又突然發了財,我媽偶爾和幾個兄弟姐妹吃飯時,就拼命想找點能拿得出手的東西。」
周俏突然就明白了:「拿得出手的……是你!」
「嗯,是我,我上學時成績挺好的,各方面都不錯,人長得也還可以。」夸自己總歸有些難為情,黎衍都不敢看周俏,「我大舅家的兒子和我同齡,學習非常差,沒念大學,長得也不行,我大舅媽又是個特別要面子、心眼兒很小的人,我媽炫耀過幾次後,她倆就吵翻了。我大舅媽說話特別難聽,我媽好幾年都沒理她。」
「後來呢?」周俏問。
「什麼後來?」黎衍皺眉看她,「後來就是,我媽什麼都沒得炫耀了,因為我出事了。」
周俏:「……」
黎衍繼續說:「我不見任何人,其實就是不想見我大舅家的人。他們來醫院看過我,說的那些話我這輩子都不會忘,這次要不是為了見外婆,我才不會和他們一起吃飯。」
周俏思忖片刻,勸他:「一會兒,你別發脾氣啊,好好說話好好吃飯,咱們吃完了就走,行不?」
「他們只要不來惹我就行。」黎衍冷冷地回答。
路上不堵,晚上6點出頭,周俏和黎衍終於趕到酒店包廂。
年夜飯剛剛開席,沈春燕一直在焦心地等待,看到周俏推著黎衍進來,連忙跑過去迎接。
她的身後響起男人女人七嘴八舌的聲音:
「阿衍來了!」
「是阿衍!」
「總算來了,我都擔心死了。」
「阿衍氣色很不錯啊!」
……
包廂挺寬敞,擺著兩張大圓桌,已經上了一些菜,周俏站在黎衍輪椅後面,忐忑地看著迎過來的這些陌生人。
這樣的場景她不太習慣,黎衍更不習慣。兩人像動物園的動物一樣被圍在中間,周俏被沈春燕的親戚們上下打量,問東問西,沈春燕則一一為他們做介紹:她的弟弟沈春輝,妹妹沈春鶯,還有他
們各自的配偶和子女。
周俏隨著沈春燕的介紹乖巧叫人,「姨媽」、「姨父」、「小舅」、「小舅媽」……叫過一輪後,大家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黎衍身上。
「阿衍,你怎麼脾氣這麼大,都不讓我們去看看你?」
「結婚了也不和我們說,什麼時候擺酒呀?」
「阿衍結了婚氣色看著很好,春燕你可以放心了。」
……
黎衍始終沒吭聲,沈春燕幫他打圓場,回應著大家的問候。
一個二十多歲的英俊男生蹲到黎衍身邊,仰頭看他,笑容很溫暖:「衍哥,好久沒見了,你現在好嗎?」
周俏剛知道他叫沈澤西,是黎衍的表弟,仔細一看,發現他和黎衍長得還有點像,因為黎衍像媽媽,沈澤西像爸爸,而沈春燕和沈春輝長得最像,年輕時應該都是很好看的人。
沈澤西的待遇與其他親戚有所不同,黎衍看了他一眼,竟然開了口:「還行。」
沈澤西笑得更開懷了:「來,衍哥,我陪你去見奶奶,奶奶可想你了。」說著就在前頭帶起了路。
周俏心裡一直惦記著黎衍嘴裡那奇葩的大舅和大舅媽,卻沒見他們過來,直到她推著黎衍、跟著沈澤西來到坐在里桌的外婆面前,周俏才注意到桌旁還穩穩坐著幾個人,有長輩,有年輕夫妻,還有小孩,看那樣子,這些人並沒有因為黎衍的到來而挪過屁股。
一個燙著捲髮的中年女人叼著一支煙,目光與周俏對視後,兩個人都愣了片刻。
周俏心裡「轟」的一聲巨響,又看向她身邊,果然看到一個體型很胖的年輕男人也正驚訝地看著她,嘴巴都張圓了。
——完蛋,世界可真小啊。
原本想著再奇葩的人也不會當眾隨便羞辱人,現在看來,無論如何都躲不掉了。
「是你?」於莉萍眯著眼睛,上下掃了一眼周俏。
周俏後背冒汗,記憶里那尖銳的嗓音眼看就要響起,她乾脆搶先一步,大聲說:「是大舅媽嗎?大舅媽您好,我叫周俏,是黎衍的妻子,上回在商場裡的事是個誤會,請您原諒我,對不起!」
於莉萍:「……」
包廂里的人都聽到了這番話,一個個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們,輪椅上的黎衍也回過頭來,
深深地看了周俏一眼。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於莉萍笑起來,手裡夾著的煙都忘了撣灰,隨著她身體搖動,菸灰紛紛落下,「這可真夠冤家路窄的,你就是黎衍的老婆?哎呦,那我還真沒說錯呢!」
周俏臉色變了。
沈春燕的大哥沈春林問:「你倆認識?」
所有人都沒說話,沈春燕已經走到周俏身邊。
「我哪兒能認識這麼牙尖嘴利的小姑娘啊!」於莉萍翹著二郎腿看周俏,「上回在商場,把我們俊俊給埋汰的呦,仗著人多就可勁兒欺負我們,現在知道道歉啦?哈,幹嗎呀?都看著我幹嗎?今兒年三十,我一個長輩還能跟小輩計較了?」
沈春燕拉拉周俏袖子:「俏俏,怎麼回事啊?」
周俏小聲說:「媽媽,是個誤會。」
她和於莉萍打過交道,就應該知道,對於這樣的人,道歉服軟是沒有用的,只會讓她更囂張。
可是真的要和她硬剛嗎?在沈春燕面前?在外婆面前?在沈家那麼多長輩面前?
周俏感到進退兩難。
「誤會?什麼誤會?」於莉萍不依不饒,「污衊我們俊俊弄壞褲子,非要我們賠錢,說不贏後就開始罵人,罵得多難聽啊!說我們無賴、無恥、下作,還取笑我們俊俊,那些話我可一個字兒都沒忘呢。」
她似乎篤定周俏不敢反擊,沈春燕氣道:「於莉萍,你發什麼瘋呢?我們惹著你了?」
「惹沒惹你問你的好兒媳婦啊。」於莉萍把香菸摁到菸灰缸里,一臉皮笑肉不笑,「早知道黎衍討的是這麼個老婆,我今天就不來了,我也是給你們老沈家面子,誰知道大過年的還要受氣。」
「要是覺得受氣你可以走啊。」一直沒出聲的黎衍這時候開了口,「門開在那兒呢,誰攔你了嗎?」
於莉萍不甘示弱:「黎衍,你現在是這樣和長輩說話的呀?進門沒喊一聲人,脾氣倒是不小,從小沒爹教到底是不一樣啊。」
黎衍和沈春燕臉色都變了,周俏一下子就伸手按在黎衍肩上,這時,沈春輝過來當和事老:「莉萍你少說兩句,今天阿衍難得過來見外婆,讓他先和咱媽說說話。小周之前就算做得不對,剛才也和你道歉了,今天年三
十,大家開開心心吃頓飯,你給我點面子,講話別夾槍帶棒的。」
於莉萍不屑地「哼」了一聲,也沒接話,回過頭和女兒聊天去了。
黎衍終於可以好好地看看外婆。
他坐著輪椅,外婆也坐著輪椅,已經蒼老得脫了相,還有點老年痴呆,之前發生的一切對她沒有半點影響,她呆呆看著黎衍,渾濁的眼睛裡透著迷茫。
黎衍握住外婆枯槁的手,喊她:「外婆,我是阿衍,我好久沒來看您了。」
周俏在邊上看著他,覺得這一刻的黎衍分外溫柔。
「阿衍?」外婆看著黎衍的臉,伸出手觸摸他的臉頰,又看看他身下的輪椅,問,「阿衍你怎麼了?生病了嗎?」
對於黎衍的殘疾,家裡所有人都瞞著她,即使說了,她轉頭也會忘。
「唔,我前幾天打球,不小心把腿摔了。」黎衍好多年沒見到外婆,這時候以這種方式見面,心裡委屈又心酸,想哭,卻還要強顏歡笑。
「怎麼這麼不當心呢?」外婆摸摸黎衍的腿,並沒發現異常,有些嗔怪地說,「阿衍,這些天你到哪裡去啦?」
黎衍微笑:「我在外地工作呢,工作太忙了。」
於莉萍在邊上笑了一聲。
「要注意身體,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累,你看你,瘦那麼多。」外婆又看了黎衍一會兒,抬頭看向周俏,問,「這小姑娘是誰啊?」
沈春燕俯下/身,攬著母親的肩說:「媽,這是阿衍的老婆呀,叫俏俏,我和你說過的,阿衍結婚了。」
「阿衍結婚了?」外婆搞糊塗了,「阿衍什麼時候結的婚啊?我去喝喜酒了嗎?」
黎衍說:「外婆,我和俏俏還沒辦酒,要是辦酒了,一定請您去喝喜酒。」
「哦哦,還沒辦酒啊,怪不得,我說我怎麼不記得了呢?」外婆看著周俏,周俏趕緊蹲下來,握住外婆另一隻手,甜甜地喊:「外婆,我是俏俏。」
「俏俏……好名字,長得也標誌。」外婆笑眯眯的,看看黎衍,又看看周俏,說,「你倆要好好過日子,知道不?阿衍,結了婚就是大人了,你以前最聰明,也最調皮搗蛋,以後可不能再無法無天了,好好對老婆,早點兒生個孩子,趁你媽媽還年輕,能幫你帶。」
黎衍點頭,還是忍不住濕了眼眶:「外婆我會的,您放心吧。」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想把整頓飯寫完的,實在是太長了,要一萬多字,只能分兩章,明天是超級大肥章!
解釋一下,項鍊的梗不在這頓飯啦~這麼快就發現是假的,一點兒也不好玩!
不過胖母子的設定被一些妹子們猜到了,嚶嚶嚶,我昨天還企圖在微博群里否認一下。。。
——
黎衍:是不是又想吃我豆腐?
周俏:你要不讓我吃,我就離你遠遠的好啦!
黎衍:……
黎衍:那你還是吃吧,我不想滾下樓。
周俏: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