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若非沒有其他人, 時雨也不會來找戚詩瑛。

  他最先想到的其實是戚星垂。但是戚星垂為人不著四六,時雨找到他的時候,他和僕從們關在書房中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一身酒氣, 時雨踹了幾腳扇了幾巴掌, 都沒讓人清醒過來。

  於是時雨只能想到戚詩瑛。

  上次戚映竹病倒,時雨聽她的話將頭被撞破的戚星垂送回宣平侯府的時候,戚詩瑛也在。戚詩瑛沒有侯夫人那樣說話讓人聽不懂, 時雨便希望戚詩瑛能夠救戚映竹。

  月光清澈照在壁上, 攏著被褥的少女目不轉睛地盯著時雨。戚詩瑛便是這般, 她雖然心裡怕這個人,但她面上永遠不服輸。

  她從不說戚映竹半句好話, 也從不向時雨討饒。她下巴揚著看人, 笨拙地用跋扈之氣保護著自己的尊嚴。

  時雨盯著她,走向她,在床緣停了下來。

  戚詩瑛攢緊被褥的手在褥下緊張得發白,但她仍冷笑:「說得好聽, 我能怎麼報復你?你想殺我的仇, 你以為能化解?」

  時雨手中刷的一下,出現了一把鋒利的匕首。戚詩瑛猛地向後縮,尖聲:「你又要威脅我?我告訴你,你越逼我,我越不會……」

  她倏地呆住。

  時雨手中沒有向她揮來, 他手腕一動,那把匕首就刺進了他自己的胸膛中。尖刃破衣聲在寒夜中悶悶的,實打實地扎入。

  鮮血瞬間流淌, 大片浸染衣袍。

  時雨眉目微蹙,也因痛而臉色微白, 襯著他的眼睛更加烏黑熠熠。他學會了和人正常相處的丁點兒經驗,知道不能靠威脅達成所有事,也知道自己的任性會帶給戚映竹麻煩。

  那麼不任性的求人的方式,就是這樣吧。

  時雨因失血而周身發冷,但這比不上他抱著氣息微弱的戚映竹時,心間沉沉的涼。他額上滲了汗,唇瓣顫抖:「可以了麼?你又沒有死。」

  ――你又沒有死,我的代價也不應該太多。

  可這世間報復行事,本就是你越卑微,他越猖狂。

  時雨將弱點剖開給別人看,誰不加以利用?

  戚詩瑛呆呆地看著他,心裡怔忡間,被面前大片的血震撼得迷惘:這個惡人,這麼喜歡戚映竹麼?上次為她被打,這次又自裁……戚映竹憑什麼有這麼大的魅力呢?

  她身體那麼差!

  見戚詩瑛只是發呆,時雨以為她對這個結果仍不滿意。時雨的冷酷對別人也對自己,他手上用力,將匕首更深地向胸膛推進一步……

  戚詩瑛駭然,撲了過來抓住他握著匕首的手:「可以了!我沒要你償命!」

  她瞪這個蒼白少年的無情眼神,被他嚇到:「我、我去拿名帖找御醫行了吧?」

  戚詩瑛出身鄉野,沒那麼多講究,她不會放下床帳再慢慢換衣,她直接將長發一攏,隨意披上一件外衫就朝外走。

  戚詩瑛發覺時雨沒有跟上,回頭沒好氣:「你不走?」

  時雨靠著床板,跪坐在地,臉色比方才更加白。時雨聲音也很低:「我失血過多,受了重傷,沒力氣走。」

  他眼睛固執地盯著戚詩瑛:「你找御醫,央央還在落雁山上,我沒動她。」

  戚詩瑛看他半晌,聲音不那麼兇悍了:「……你別死在我這裡,晦氣。」

  她扭頭,頭也不回地推門出去了。

  ―

  戚映竹這一次的病重,比以往每一次都嚴重。

  戚詩瑛不知是出於好奇,還是出於其他什麼心思,她也跟著御醫去了落雁山。時雨也以為只要御醫來,戚映竹就能像上次一樣醒來。

  但是御醫在戚映竹的屋舍中待了半日,出來時面色沉重。

  剛剛回到落雁山的時雨,茫然地走過去,聽到御醫和戚詩瑛站在廊廡下談戚映竹的病情:「這個女郎,吐血很久了吧?她身體已經強弩之末,虎狼之藥不能用,用了就是將之後的命全都提前調沒了。若是溫養著,接下來,就是聽天由命,看老天爺還想讓她活多久吧。想像之前那樣正常下床出去走走,是不可能了。」

  戚詩瑛迷茫地側過頭,看到站在院中的蒼白少年。

  戚詩瑛茫然地問他:「她天天吐血麼?」

  時雨心頭被重錘擊中,他比她更加迷惘地搖頭。院中杏花徐徐灑落,花瓣樹葉落在少年身上,他的迷惘,帶著濃重的悽然和悲涼,可憐。

  戚詩瑛都有些不好問下去了。

  她只能轉頭問御醫:「那、那……戚映竹,這次還能醒過來麼?」

  御醫嘆氣:「老夫盡力吧。只是醒來後……也只能躺床上等死。」

  戚詩瑛:「那她還能活多久呢?」

  御醫安慰道:「若是好好調養,不要下地,大概能有個一年多的壽命吧。」

  戚詩瑛心生怔忡,她心裡警惕了戚映竹那麼久,怕戚映竹來和她搶地位那麼久,她見到戚映竹就討厭……但是,戚映竹就要死了麼?這麼輕飄飄地離開,無聲無息……是否今年年初,她回來侯府後要求戚映竹搬出去,也是在迫害戚映竹的身體呢?

  是不是戚映竹原本不搬出去,在侯府中養著的話,也能多活些時候呢?

  戚詩瑛低聲問:「沒有別的法子了麼?」

  時雨沒有再聽他們說什麼,他面色蒼白,從戚詩瑛身旁擦過,推開門就要進屋。戚詩瑛在後也許阻攔了他,那個御醫也在說什麼「不可」,但是時雨隨手一揮,他們沒有人能夠阻擋時雨跨過門檻,進屋去看戚映竹。

  時雨大腦是空白的。他想她昨天還好好的,還對她笑,還和他躺被窩裡說悄悄話,還和他一起看煙火……為什麼今天就這樣了?

  那個老頭子說她活不了多久了,他不信。必然是那人醫術不好,胡說八道。

  那個老頭子還說戚映竹天天吐血,也在胡說。他一次都沒看到過,也沒有聞出來過。央央雖然每天看著都病歪歪,雖然每天早上都要很久才能起床,可她除了纖弱,也沒有弱成那個樣子。

  她沒有吐過血的。

  可是如果時雨不相信御醫的話,那他現在站在這屋中,目光梭巡這間閨房中的所有,他是在找什麼呢?

  時雨在屋中翻找痕跡,他用殺手的本事在屋裡找自己想要的蛛絲馬跡。走過必留痕,他要證明那個御醫是胡說。

  果然,時雨將屋舍中翻了遍,都沒找到什麼吐血痕跡。他心裡微松,想自己的鼻子果然從來沒有出過問題。央央的身上那麼香,又香又軟,這段時間,她身上香的,他有時候都會被嗆咳嗽……

  時雨呆住。

  他猛地邁步走向那張他之前不敢靠近的床榻。他一把掀開帳子,看著帳中面如金紙的昏睡女郎。時雨不敢多看。他目光從戚映竹臉上離開,視線在帳中所有隱晦角落移動。

  他輕而易舉地抱住戚映竹讓她靠著自己,他拿開軟枕,看到了枕下藏著的帕子。那血帕子上有紅色痕跡,時雨想,可能是繡了什麼紅顏色的花吧。

  他將帕子一股腦地拿出來,還未到鼻端,他便聞到了血味。他將帕子一張張在褥子上攤開,眼睜睜地看著大片大片的濃郁的血,像花瓣一樣綻放在帕子上。

  時雨怔怔地看著。

  他日日夜夜地和她廝混一起,和她睡在一起。他鬧到她懷中去,他按著她親她纏她。一整個荒誕夏日,他都在這裡和她形影不離。

  ……可他為什麼到現在才知道?

  戚詩瑛和御醫終於闖了進來,戚詩瑛正要喝時雨讓他不要亂碰病人。兩人看到了攤開的血帕子,再看到時雨抬起眼睛,看向他們。

  少年那直勾勾的眼神,第一次,讓戚詩瑛覺得他很可憐。

  他迷惘地問:「我是不是特別蠢?」

  戚詩瑛咬唇。

  御醫無言。

  他們看著時雨低頭,一口血吐出。

  戚詩瑛驚著:「你……怎麼了?」

  時雨不解地低頭看著自己吐出的那口血,他道:「……可能是之前受的傷吧。」

  他將昏迷的戚映竹放回床上,用被褥蓋好。他轉身向外走去,戚詩瑛喊不住他,心裡抱怨他果真不懂事,都不知道留御醫。

  但是時雨就那般走了,戚詩瑛只好自己轉頭對御醫說:「……這幾日,您不要回宮了,留在這裡吧。我拿帖子回府一趟,多帶幾個侍女過來。」

  御醫撫著鬍鬚笑:「女郎心善啊。京城人居然說女郎跋扈,可見都看走了眼。」

  戚詩瑛冷哼:「我就是跋扈啊!我只是不想她剛離開侯府幾個月就死了……那我的名聲都要被她連累壞了,我還怎麼嫁人啊?」

  戚詩瑛風風火火地轉身走了。

  ―

  夜半三更,打更人來回巡邏,「小心火燭」聲越來越遠。收了夜攤的一個老婆子挑著兩個竹簍回家,心裡算著這一日的收成。她進到巷子裡,如水月光照下,老婦忍不住被一道黑影嚇一跳:「誰?!」

  那縮在角落裡的黑影動了一下。

  老婦放下竹簍,提著燈照過去,見到躲在牆根出、埋膝而坐的,是個黑衣少年。那小孩兒生的唇紅齒白,只是精神懨懨,敷衍地看了一眼老婦,就重新移開目光低下頭,想自己的心事去了。

  老婦也是多事,見他這樣,以為是剛流落在外的小乞兒。她從自己的竹簍中包了一碗湯推過去:「小伙子,大家都不容易,你也吃點兒吧。」

  時雨抬頭看她一眼,不說話,他移開了目光。

  老婦自己也有孫兒,想著自己的孩子若流落在外,那多心疼。她乾脆蹲下來,絮絮叨叨地勸慰這個孩子,諸如好好活著,干點兒活,掙錢養自己,以後娶個媳婦之類的話。

  她說了很久,這個少年都不理她。

  老婦嘆口氣,她從懷裡小心掏了三枚銅板,放到了時雨面前。

  時雨低著頭,終於開了口,聲音沙啞:「我不要。」

  老婦捏著三枚銅板,勸他:「孩子,這世上沒什麼過不去的坎兒。聽婆婆的話,你拿著銅板買點兒吃的,有了力氣,有了精神,什麼都能扛過去了。老婆子是過來人……你們這些年輕孩子,就是鑽牛角尖,只要有一口氣在,沒什麼的。」

  時雨說:「可是那口氣都要不在了啊。」

  老婦:「什麼?」

  時雨抬頭,望著這個心善的老婦。他長年自我封閉,長年不和人交流。他是頂級殺手,他不需要了解別人的世界,也不可能將自己的想法和人分享。

  可是現在,時雨茫茫然然地抱著膝,如乞兒一般躲著。他喃喃自語:「我很害怕。我知道這種感覺,就是害怕。」

  老婦憐惜道:「孩子,你到底怎麼了?」

  時雨問:「有心疾的人,怎麼辦啊?」

  老婦怔住。

  時雨垂下眼皮,他問一個陌生人,也知道自己得不到什麼答案。

  這個老婦陪時雨又坐了一會兒,忽有一刻,她看到這個少年伸手,好像在她身上點了一下。等老婦再次醒來,她在自己家的床上呼呼大睡。昨夜的那個少年,像從未出現過。

  ―

  時雨回到了落雁山上,戚詩瑛便走了。

  八月過去,九月來了。

  一整個楓紅之月,天越來越涼,戚映竹昏昏沉沉,一直沒怎麼醒來過。偶爾醒來睜個眼,一句話沒來得及說,便又暈倒過去。

  御醫說她體質如此差,還有口氣就不錯了。

  戚詩瑛走了,她帶來的侍女們也走了。戚星垂來看過,哭著鬧著許多天,還是被侯府綁了回去。閆騰風來看過,又走了。即使是唐琢,都抽空來看一眼。

  唐琢忙著得到世子之位,他和時雨無話可說,面面相覷後,他再心疼戚映竹,人也留不下照顧。唐琢想留人留錢,都被時雨打發掉,唐琢便也走了。

  錢這種東西,時雨雖然總是過得扣扣搜搜,但他其實已經很久沒缺過錢。若是錢能讓戚映竹病好,那多少錢也無所謂。

  御醫也不是每天都會來,因為戚映竹的病對他來說,沒什麼意外,沒什麼挑戰,沒什麼突發事件。這個女郎就是在熬,在撐著罷了。

  生死有命,不必多想。

  時雨心中想,那麼大一個御醫,專門給皇帝看病,怎麼也像庸醫一樣不負責?

  這個御醫沒辦法,時雨便給「秦月夜」寫信,讓秦隨隨介紹江湖上厲害的神醫來。

  以前和戚映竹一起待在山上,時雨覺得時間過去的很快。但他現在守著一個長日昏迷的人,寂靜的山林間,一整日都沒有一個人和他說話。

  時雨才發現,這個山上太安靜了。

  靜的讓人心慌。

  那麼為什麼戚映竹之前,總想說服他,說這樣的生活很平靜,很美好呢?哪裡美好了?

  也許實在太寂寞了,秦隨隨又很久不回信,時雨便自己翻找醫書出來,學著認字,學著懂一些醫理。

  戚詩瑛再次來山上的時候,看到時雨趴在院中的石桌上,手指戳著書上的字,看得非常吃力。葉子鋪地,楓紅已去,院中叢木乾枯,日光冷清。

  一點兒人聲都沒有,只有時雨趴在那裡。

  戚詩瑛怔怔看著他:也許正是因為時雨不通人情,才能耐得住這般寂寞,守著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離世的人吧。

  戚詩瑛壓下心中雜念,故作輕鬆地走進院中:「小時雨,戚映竹怎麼樣了?還活著吧?現在是不是睜眼的時候多了?」

  時雨沒理會她,他指著書上的一個字問:「這是什麼字啊?」

  戚詩瑛湊上去。

  兩個白丁面面相覷半天,戚詩瑛僵著臉推開書,滿不在乎道:「這種書的字都是生僻字,我平時不學這個的。咳咳,你自己看書吧,我給你們送點兒藥,去灶房看看。」

  她急匆匆跑開,怕時雨追問她更多不認識的字。

  ―

  九月尾,其實時雨覺得戚映竹已經快要好了。她每日清醒的時候比之前多了,看著他時,眼中會有水光。只是她精神還不太好,不能說話。時雨便想,那等她精神好了,就可以重新陪他玩了。

  時雨趴在她病榻前,戳她的臉:「你快點好起來吧,我好無聊的。

  「我抓了只鳥兒,挺好看的。

  「昨天有松鼠想偷我做的飯,我一下子就發現了。我追出去,那些松鼠還敢聯手一起對付我……哼,我是不想出手,不然一個都別想活。」

  時雨托著腮,懶洋洋道:「我是不是不應該殺人啊?好像有一種說法,不見血,就是積什麼福氣。央央,我已經好久沒接新任務了,我把我的福氣分給你,你快點醒來,陪我玩吧。

  「你再不起來,我就走啦,就不等你了。」

  他說著說著,又趴了下去。

  隔了很久,少年嘆了口氣。

  就在這樣的時候,時雨終於收到了秦隨隨的回信――

  「江湖上是有些神醫,但神龍見首不見尾,我們也找不到,找到了也未必比人家宮裡出來的御醫厲害。你就死了這心吧。阿竹的身體,我和步大哥其實早有猜測。聽聞天山上有百年九玉蓮,什麼病都能治好。我們早就派人去天山,想等花開了,買通天山派,把花買下來給阿竹。但是我們的人派去兩個月,至今沒有消息。天山派那邊勢力很亂,我們插不上手。時雨,天山那裡太亂太危險,我無能為力,你也不要輕舉妄動,別把命搭在那裡。」

  時雨收到信,就去請教御醫:

  「那個天山上的百年九玉蓮,真的有用麼?」

  來給戚映竹看診的老御醫想了想,道:「醫書上似乎有過這種記錄。百年前,有一位筋骨全斷、四肢癱了的人,都靠九玉蓮活過來,筋骨還都長好了。但是聽名字你也知道,一百年才開一次的花,那得多珍貴,一百年前的記錄,說不定都是世人傳說,當不得真。

  「而且世上就那麼一朵,多少可憐人眼巴巴地等著搶它救命,我們能搶過?何況就算真得到了,說不定只是幫人強身健體的花,沒有那麼厲害的效果。」

  時雨的心沉下去:「所以,這都是傳聞,不是真的?」

  御醫:「自然啊。要真那麼有用,朝廷不得搶來,給陛下留著用麼?」

  時雨抱著醫書和信,發著呆。

  御醫拍拍他的肩,走了:「生死有命,強求無用,看開點兒吧。」

  ―

  十月初,初雪至,紛紛揚揚下了一個白天,到夜裡,雪才住了。

  這一夜,戚映竹醒了過來。她好像從一個渾噩的灰色世界,重新活了過來,甚至也有了力氣,覺得自己和先前也無差。

  戚映竹靠著床榻,喃聲喊:「時雨?」

  在她病得厲害的一整個月,她有模糊的印象,似乎時雨一直在病榻前陪著她。她心裡酸楚,可她那時候說不出話。

  但是現在,戚映竹喚了一聲,空寂的、燒著炭火的閨舍中,也並沒有人回應。

  戚映竹試著扶著牆下地,她腿腳有些軟,掙扎著走了些距離,才好一些。她飢腸轆轆,腹中空空,但她心裡更掛念時雨。

  她披上一件紅色斗篷,便步伐飄虛地出了屋舍門,想找時雨。

  推開門,滿地銀白。

  戚映竹一眼看到了立在院中雪地上的少年。

  時雨背對著她,仰頭看著天上的月亮。他不知在那裡站了多久,衣袍上被雪風得僵了冰,看著硬實冷徹。

  戚映竹見到他的背影,如在夢中一般。她心裡歡喜,再喚一聲:「時雨。」

  時雨肩膀一顫。

  他回了頭,看向立在台階廊廡下的紅斗篷、青裙裾的散發女郎。

  二人對望。

  時雨低頭,道:「你能下地了啊。」

  戚映竹心中湧上奇怪的感覺,覺得他很不一樣。他似乎,並不是特別高興……

  ―

  一人立台階,一人站庭院。

  空寂的寒風吹來,將地上的雪粒子捲起一些。

  戚映竹怔怔地看著時雨垂頭的樣子。

  戚映竹因為寒風而哆嗦一下,時雨垂下的目光看到了,於是他終於有了動作。

  他緩緩地抬手,將手放到自己心口處。他眼睛看著她,問:「我心裡像插了一把刀,一直在流血。也像破了一個洞,那個洞越來越大。我每天都很迷茫,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秦隨隨一直叫我回去,御醫也勸我想開……央央,你能告訴我,我為什麼會這樣麼?」

  戚映竹鼻尖登時酸了。

  水濕潤了她的眼睛,她別過臉,本想搪塞過去。

  時雨眼睛筆直地望著她:「你能跟我說實話麼?能不騙我麼?」

  戚映竹心頭遭到重擊,整個人顫一下,呼吸變得困難。她喉間立時哽咽,眼中的淚立時凝聚。她低著頭,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才抬頭,望向時雨。

  戚映竹盯著他,悲涼又酸楚,歡喜又痛苦:「你心裡喜歡我,你很喜歡我。我身體不好,你跟著我一起苦。你喜愛我,你想長長久久地和我在一起。」

  時雨反問她:「可是你快死了,我怎麼長長久久和你在一起啊?」

  戚映竹說不出話。

  她無法面對時雨盯著她的清澈目光。

  他捂著自己的心口,再次重複一遍:「我怎麼長長久久地和你在一起啊?」

  戚映竹給不出他答案,只能痴痴地望著他。她也許哭了,也許沒哭。她渾渾噩噩,已然分不清楚是夢還是真的。

  因她看到時雨眼睛一眨,淚水從他眼中滾落。

  戚映竹頭重腳輕,她心裡又疼又慌,她下台階一步,向他伸出手:「時雨……是我不好……」

  時雨沒再說話,他眼睛通紅,低下了頭。他抬頭最後看她一眼,睫毛上仍沾著一滴水霧。時雨轉身向外走,他輕輕跳起,輕鬆無比地跳上房頂,幾下飛躍,就離開了院子。

  戚映追追下台階:「時雨、時雨……」

  但他這樣便走了。

  戚映竹掩住唇,忍住咳意,怕自己咳血,怕自己暈倒,怕自己追兩步,反而自己先倒。她無措地立在雪地上,攀扶著院門,看著滿山清雪,天地瑩白。

  院落旁時雨曾經蓋的那個木屋,此時已被雪淹沒,也早已沒人去管。

  戚映竹心裡知道,時雨走了。

  他也許再不會回來了。

  她低頭,淚水無聲地滴落。夜色太冷,雪地太白,世間太淒冷。戚映竹無處可去,無處可找人。她悶不吭聲,只站在這裡。

  逝者如斯,能奈幾何?

  ―

  夜半之時,時雨下山後,又忍不住折返回山。他心裡怪她,可他又怕她出什麼事。

  他回到山上,見戚映竹回到了屋中,躺著去睡了。

  時雨站在屋外,沒有進去。

  他發了一會兒呆,拿出炭筆,在外頭牆下雪地上留下一行字:

  「我去找治病的藥,等我。」

  他似乎還想說更多的話,但他又無話可說。秦隨隨說,天山太危險,他可能送命。御醫又說,就算拿來了藥,也不一定有用……所以時雨能說什麼呢。

  算了,就這樣吧。逝者如斯,生既苦短,能奈幾何。

  雪地間,時雨徹底轉身,再不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