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種一日比一日攀升的熱議聲中,下一次的大朝會來臨了。@|
皇帝在金座上坐下時,遠目一看,發現似乎比上回朝會時少了些人,一怔之後想起來了,這應該是挨廷杖的那些個聒噪官受傷告假,還沒回來,不由心中滿意,思忖著這回耳根應該清靜多了。
三拜九叩,行禮畢——一個個官員就迫不及待地站出來了,個個都說「臣有本奏」!
皇帝心中閃過不詳的預感,等這些官員開了口,果然,全是繼續奏請太子習政的。皇帝這個鬱悶,上回打的那一批還在床上趴著呢,怎麼對這些貨就起到沒一點震懾作用?
——他不知道,作用是起到了的,只不過不是震懾,而是督促。
這其中最督促著眾人的是周連營,他當日的表現早已被一同受刑的請命官員傳揚出去,言行堪稱無可指摘,四十杖更挨得帶種之極。唯一的問題是,他不是文官,而是個武官加勛貴。
犯顏直諫而後遭受廷杖,這不是文官該刷的成就嗎?現在居然被個外路人刷上了,很有些文官心中生出了危機感和緊迫感來,在家玩命寫奏章潤色,就等著今天來犯上了——那啥,四十杖是不太受得起,二十咬一咬牙還是可以忍過去的嘛。
於是今天的早朝一開始就進入了熱火朝天模式,本來太子派士氣就盛,再加上混進了一些專想著邀名刷成就的傢伙幫腔,這些心意不純的傢伙戰鬥力還特別猛,什麼狠說什麼,齊王派在這種形勢下沒多久就敗退,皇帝拉偏架都沒救回來。
早朝再一次拖到了中午,皇帝坐在金座上,已經被吵得頭昏腦漲,殺手鐧廷杖都沒有一點作用,他實在也是沒辦法了,身心俱疲之下,只想回去休息,再也不想看見底下這些貨了,沒好氣地丟了一句:「太子想習政就習罷。」
起身就離去了,司禮太監忙揚著嗓子喊了句「退朝」,然後跟著皇帝的一串儀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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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一句金言傳出去,激起各方各種反應。
太子派大喜過望奔走相告,齊王派垂頭喪氣如喪考妣,玉年宮裡,衛貴妃摔了一整套天青釉汝窯茶具。
這句話也很快傳進了永寧侯府里。對於侯府來說,這當然是個好消息,眾人俱是歡喜不已,太子終於被允准邁出東宮,搖晃的儲位又穩當了點,周侯爺來探望兒子的時候,都不由多留了一刻,父子兩個愉快地展望了一下前景,替太子謀劃著名名習政該從何處入手,正說著,周連政下衙過來了,他也是來告知這個好消息的,這下三個人一直討論到晚飯時間才暫時告一段落。
因知道周連營吃的是特製的傷患餐,寡淡又無味,周侯爺和周連政就都沒有留下來一道用飯,離開往正院去了。
霜娘從書房出來,吩咐丫頭們擺膳,周連營如今又好上一些,雖然還不能坐,站也站不住,但他不肯要人餵了,讓擡張高几到炕前,把他的膳食擺在几上,他自己趴在炕沿上,湊合著自主用飯。
一頓沒滋味的飯很快用畢,他漱了口,目光開始往坐在那頭桌邊的霜娘身上飄。
霜娘這麼被人看著哪能沒感覺,給他瞄得好笑又無奈,忍不住說一句:「我說我到外面屋裡吃,你不讓,偏要找這個罪受。」
周連營支起上半身來,挪動著趴回枕上,道:「就著你那邊的飯菜香氣,我才喝得下我這邊的粥,不然天天都是這個,膩也膩死了。」
霜娘安慰他:「你再忍忍,再有五天太醫來複診,他要說沒什麼問題的話,你就可以正常一點用飯了。」
「你說了不算。」霜娘一點沒被迷惑,無情地拒絕了他。
周連營只好嘆了口氣,倒不糾纏,只說:「我不鬧你了,你吃吧,飯菜涼了就不好了。」
然後把頭撇到了對著窗戶的另一邊去,霜娘看著他的後腦勺硬忍住了心軟,重新吃起飯來,一時吃完,招呼丫頭進來收拾殘局。
碗盤裝進食匣里都撤出去,桌几抹過歸了原位,一陣動靜過後,屋裡重新歸入安靜。
丫頭的腳步聲出了門檻,周連營扭回頭來,叫霜娘:「過來坐。」
霜娘依言過去,一坐下,周連營返身扯她的胳膊,他年輕又底子好,恢復得快,現在已經有了些體力,霜娘讓他扯得側身倒下,親吻迎面襲來的時候完全沒反應過來。
這個吻還有點激烈,持續了好一會,他撤出之後霜娘都沒想起要坐起來,只覺得暈乎乎又滿心疑惑,不知道他這忽然是哪裡來的興致。
再看一眼近在咫尺的俊顏,他還顯得有點遺憾,意猶未盡似的。
「下回別漱口了,醬鴨味都沒了。」周連營和她說,溫熱的吐息暖暖地交融過來。
……討厭!
霜娘直起身就要走,周連營把她拉回來,笑道:「別鬧,和你說正事。先前父親進門,說起皇上鬆口那一句時,你還沒有迴避,我怎麼瞧見你皺了皺眉?」
到底是誰在鬧。霜娘白他一眼,再想他喝了十天的粥了,確實寡淡得可憐,才罷了。道:「我覺得那句話陰陽怪氣的,怎麼叫太子『想』習政就習?明明大家是請聖命,這麼一說,他倒好像把話推給太子了。」
周侯爺是喜氣洋洋地進來說的,可她聽到耳里,第一個感覺卻是不舒服。
聽是為這個,周連營不太在意地道:「皇上就那個樣,他不情願太子出頭,被一直逼著當然不高興。不管他,能逼出這句話來就夠了,當著文武百官的面,他總不能再反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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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事實證明,皇帝能反口——準確一點說的話,倒也不算反口,皇帝開頭只是拖,不明文下詔令太子入朝,太子未接詔書,總不能自己跑出來,只好等著。太子等這麼多年了,也還沉得住氣,等就等了。官員們性急,等兩天就等不住了,上書催促,結果卻如石沉大海,毫無一點反應。
除了逢五的大朝之外,每日也有小朝會,不過這種小朝參與的人就要少得多得多,一般就是幾個重臣閣老,五個閣老里三個太子派,一個中立,另有一個齊王派。
皇帝一度很想提升閣老里的齊王派比例,但無奈國之重臣和他身邊的太監不同,即使貴為天下至尊,他也還真沒有辦法隨心所欲地撥弄——閣老是需要群臣廷推才能上位的,也就是先由大臣經過朝議,推薦給皇帝,然後皇帝再下詔任用。
當然,既然是天下至尊,皇帝也有權省略掉這個廷推程序,直接下特旨任命自己喜歡的官員。但一般官員都不願意承受這個「殊榮」,因為丟不起這個人,就算偶爾有臉皮厚的奉了命,這種手續短缺的閣老也極難服眾,御史最喜歡盯著參,芝麻點大的失誤都不會放過,不參到本人請辭不罷休。
所以幾番折騰來去,皇帝最後只得捏著鼻子認了這個現狀。
太子派的閣老們見到皇帝遲遲不下詔,自然也要催促一番,只不過閣老們和下頭的官員比要穩重一些,又有顧慮,怕把皇帝催急了,好不容易得來的成果再有反覆,所以話說得就都比較含蓄。
這一含蓄,皇帝就直接當聽不見了,又有齊王派的那個閣老在裡面不停打岔岔開話題,結果催了好幾天都沒催出個準話,就這麼拖著迎來了又一次大朝會。
這是十月的最後一次大朝會了,算來前面兩次都那麼精彩跌宕,這最後一次,自然也是消停不了了。
太子派們又是攢足了火力當朝發難,皇帝沒法對著這麼多人裝聾作啞,但他這次卻不頭疼了,因為他是有備而來的,穩穩地道:「朕上回就說了,太子想習政就習,如今太子並沒有表露態度,是想還是不想,朕怎麼好下詔?」
太子派們先有點發蒙,沒想到皇帝能耍這個無賴,反應過來後就據理力爭起來,但皇帝不搭別的腔,就咬准了一句,太子沒表態,他沒法下詔。太子派們態度要激進點,皇帝也跟著更進一步說,太子至今沒表態,看來就不想習政,不用再討論這件事了。
太子派們啞了火,明知皇帝是在玩文字遊戲,然而他就是玩了,能奈他何?怕皇帝更加光棍,真的就此全部反口,也不敢立即進逼了,只得暫且敗退下陣。
太子習政是舉朝上下都在關注的事,月初就開了頭,鬧了這麼久,太子們看著氣勢如虹,到月末這次朝會怎麼也能塵埃落定成功如願了,誰知竟還能出了這個反覆,真是大出眾人意料。
朝野上下,再度議論紛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