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到張德全這個等級的太監,一般在宮外都有宅院,就算本人一年住不上兩天,那也一定要置辦下——不然讓送禮的人往哪裡送呢?好些太監不只有宅院,連妻妾都一個不少,張太監倒沒配置得這麼齊全,不是他格外有人性,不忍心禍害正常姑娘,而是他自覺比其他太監頭腦清明,像他們這樣的人,在宮裡找個對食得了,往宮外去娶妻,又不能親自看顧,說不準哪天就綠雲罩頂了。
所以張太監的大宅子裡沒有別的主子,主事的就是管家。管家也姓張,就是張太監的一個遠房親戚,從老家來投奔了他的。
這一天,張管家連著收了兩份重禮,比著賽似地一份比一份貴重,送禮的人來頭也一個比一個大。張太監隨侍皇帝,一般人來送禮管家是不會打攪他的,先收下就是了,就算來人有事相求,拖個幾天也不會怎樣。
但這兩份禮來得實在燙手,張管家先都沒敢收下,再三推辭無果之後,才只好收了,然後火速想法給張太監遞了話。
「……太子殿下和永寧侯府都給我送了禮?」張太監不太相信地確認了一遍。
接信的小內侍點頭:「都說是為了感謝爺爺對周六爺手下留情。」
張太監聽是這個緣故,心裡有點亂。他其實沒留情,他一個跟著聖意倒向齊王的人,對鐵桿的太子派有什麼情面可留?但礙著周連營的身份不同,他怕惹禍上身,確實給過動手的侍衛一點暗示——不然要是在完全公事公辦的情況下,四十杖下來,打死誇張了點,打殘真是不費多大事。
他放的這點水只是為了自保,所以沒想著向誰賣好討人情。但如他先前所慮,永寧侯府這種世族確實是懂行的,人家連這一點花頭也看明白了,領了他的情,特特送了重禮來,這樣有禮數,他著實有點觸動。
——三百兩黃金呢,雖然還沒有親眼見著,想一想心裡都熱乎,周家這行事真是太講究太實惠了。
小內侍在旁道:「爺爺,張大叔說他知道利害,開頭都沒敢收,實在推不了才接下了。但心裡還是懸著,所以來請爺爺的示下,看是不是還該給退回去?」
太監就沒有不貪財的,一聽到黃澄澄的金子要離他而去,張太監心上立時像被劃了一刀。這要是以前,他雖然心如刀割,但也不會怎麼猶豫,多半就直接退回去了,連他宮外那個拉拔的遠房親戚都知道這禮燙手,他還能不明白?
但挨過了衛貴妃的一茶盅後,他的想法就有點變化了——白受了氣討不回來也罷了,還要把到手的錢財往外推,他憑什麼就要活得這麼窩囊?這又不是他伸手敲來的,也不是真有什麼瓜葛,人家的兒子就值錢,就願意為他那點不值一提的擡手謝他,他幹嘛非得把這份好意丟回人家臉上?
小內侍察言觀色,看出張太監的肉疼來了,就機靈地道:「我看張大叔是太謹慎了,爺爺留著也沒什麼,人家願意給爺爺送,這怎麼怪得著爺爺?而且,兩份禮都是悄悄送過去的,爺爺放心,不會傳到玉年宮的耳朵里。」
他前面說的很得張太監的心,末一句卻讓張太監不自在起來,他是想著巴結衛貴妃齊王好攢個從龍之功來著,可攢這功勞為的什麼?太監又沒別的指望,還不就是升官發財,發財又比升官更重要得多,本朝太監無人權,就算做到第一號大太監司禮監的頭頭那也還是皇帝腳邊的一隻狗,說一聲打死就拖出去了,哪比得正經官員。
所以,什麼都是虛的,只有錢才是親親的命根子。張太監就道:「玉年宮知道又怎麼了?難道爺爺就要把財路都斷了不成?」
小內侍「啪」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子,道:「爺爺別生氣,是我嘴笨不會說話——」
緊著奉承了張太監幾句,才往外出去,要再叫人給張管家回話,張太監叫住他:「等等,你先說,太子送的是一幅米芾的《珊瑚帖》?」
見小內侍點頭,他就道:「給太子退回去。」
小內侍愣了下:「這,爺爺,我聽說米芾的真跡可值錢了——」
「屁話,你以為就你能,你爺爺不識貨?」張太監橫他一眼,「那是先皇后當年陪嫁進宮的嫁妝。」
「你傳話給張大,叫他別發傻直接退到東宮,悄悄送永寧侯府去,只說不敢收,人家自然會知道還給誰。」
小內侍答應一聲,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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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暉院裡一片寧靜。
「上鉤了。」周連營趴在床上,摸著下巴道。
他現在哪裡也去不了,什麼事也做不成,只能困在炕上,幾天趴下來實在無聊得緊。好在在他的強烈要求之下,有一些重要的消息周侯爺還是會叫人傳知他一聲,只是不肯要他操心,不和他討論這些,他悶極了只能和霜娘說一說。
霜娘坐在炕邊做著針線,她原怕擠著周連營,是坐在炕前的一張椅上的,偏周連營要說她坐的遠了,和她說話費力。傷患最大,她只好順他的意了。
這時她手下不停,點了下頭表示贊同:「全留下是貪,全退是撇清,退一半留一半,這就是欲拒還迎了。」
周連營聽得不由笑了,覺得她有時冒出這麼一兩句來有趣得緊,和她悶在屋裡說話也不乏味。
「能讓他這麼還迎一下,我這頓打就算挨得值了。」他頓了下又道,「本想往衛貴妃那裡露點口風,這麼一來,倒還是保密的好了。」
算來這真是意外之喜,他真沒想到各種機緣湊巧之下,三百兩黃金就能把張德全砸出一條縫來。後續展開成這樣,原先的打算就不能用了,讓張德全廢在衛貴妃手裡怎麼也比不上把他拉過來有用。
霜娘目光往他被軟綢復住的下半截溜了一下,「都成四瓣了,我可不覺得值。」
……這就不大有趣了。
周連營撐下巴的手一下軟倒放開了,臉往下壓到了枕頭裡,眼睛側過來瞅著她。
周連營從胸腔里發出悶悶的聲音來:「沒有誠意。」
霜娘只好乍開手,把繡花棚子和絲線都拿遠了點,俯身附上誠意。
唇上軟軟觸感停頓片刻離開,周連營這才滿意了點,又和她說:「再嘲笑我,要翻倍才行。」
傷患怎麼都有理,霜娘胡亂點頭。
她理起有點纏繞到一處的絲線,理清了後,想起來先前的話,問道:「皇上身邊的太監全都是向著衛貴妃和齊王的嗎?」
周連營在枕上點頭:「以前有站在太子這一邊的,也悄悄給太子行過方便,但被皇上發現之後,都給貶下去做雜事去了。」
頂上來的後來者一看風向,自然知道往那邊倒才能保住榮華了,這麼漸漸下來,以至於皇帝身邊沒一個能替太子說話的人了,這當然是很不妙的。
「這也太——」霜娘聽聞,覺得實在難以評價,「這不只是偏心了吧?簡直像跟親生兒子結了仇了。」周侯爺跟他一比,都顯得像個好男人了。
周連營笑了笑:「要說仇,倒也不算,但確實有點心結。皇上多年前就想換太子,但群臣反對之聲太大,皇上總是不能如願。他無法之下,召來了太子,想讓太子主動上書,退位讓賢,太子不肯答應,皇上以為太子不孝,又以為太子戀棧權位,自那以後,就不再理會太子,也不樂意聽到他的事情了。」
「……」更難以評價了,這是搞笑呢吧?太子的儲君又不是自己費盡心機硬賴來的,他胎投得巧,生下來就是太子,後來又沒犯錯,憑什麼要退啊?
這些皇家的事周連營上回給她科普過,但是是精簡版,像這樣的細節事件,霜娘是頭一回聽聞。她深覺無語,搖了搖頭,覺得皇家好像真沒有高級到哪裡去,敬畏之心又少一層。
吐槽一句:「不孝爭權這種詞眼,說齊王才對。」又問道:「那張德全現在做不了什麼吧?他一提太子,自己就得跟著搭進去了。」
周連營:「是的,要看將來了,能多一條線總是好的……」
不同於迎暉院裡的悠然閒話,外面現在可是炸開了鍋了。
離攔帝駕的那日已過去七天,請命諸公受廷杖一事,傳遍了京城上下各個大小衙門,強勢壓倒其它所有傳聞,登頂本年末熱事榜首。
攔駕,請命,廷杖,每個都是讓人精神一振的關鍵詞,出門要不和人聊兩句這些,都覺得白穿了這身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