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送出去後,霜娘並沒有安下心來。
原本的危機感是少了點,但多出了另一種焦慮,她在書房裡來回踱步,心臟突突地跳,幾回想往簾外去,叫人把信追回來算了。
因為她當時以為自己是深思熟慮下的決定,但真的過了那個時段之後,她發現她其實是頭腦發熱。
太輕率了。
她沒有試過這麼主動地把難題完全依託到別人身上去解決,現在是說不出的彆扭發慌。
——怕他不幫她?不是,她這點信心是有的。覺得自己沒用沒面子?更不是,她對自己的能力沒有誤解,沒對自己有過過高期望。
這點不適真是非常難以言說,明明是向別人索求幫助,但她的感覺倒好像是交付出去了什麼一樣。
又轉了三四圈,霜娘終於受不了了,她這麼一刻都坐不住,汗都要轉悠下來了,又想不了正事,還不如去躺著,說不準腦子還能靜一點。
無法之下,她真去往臥房,踢了繡鞋,合衣向床上一倒。
她並沒想睡覺,只想靜一靜,但軟軟的床鋪是個有魔力的地方,她仰躺了一會,腦子沒怎麼靜,睡意卻躺出來了,眼皮下垂著,慢慢就粘到了一起。
只是睡得不熟,迷迷糊糊的,腦子裡仍是一件事連著一件事轉,其實不知道具體想了些什麼,但一刻都停不下來。
輕輕的腳步聲踏進來,在床邊停下,修長的身影籠罩過來,站了片刻,跟著床鋪微微陷下,有人在她床邊坐下了——
這整個過程霜娘都有明確的感知,只是她分不清夢裡夢外,心裡著急,努力想睜開眼來確認一下。
周連營俯身,便見她眉心蹙緊,睫毛快速顫動著,如撞進獵人網裡的蝴蝶薄翼,脆弱不安。
這是魘著了?他推了推她:「醒醒。」
沒用。
周連營想起她的睡功來,普通推搡基本無效,便要直接掐她一把,但手擡起來,選不出個合適的地方——她躺在那,哪裡看上去都是嬌軟的。目光梭巡了一圈,最終才選定在她腳背上,微微用力,掐了一下。
霜娘從朦朧里瞬間痛醒了,因為腦子裡一直像有脫韁的野馬在跑,她的第一反應也不靠譜起來:「春雨,快來有老鼠咬我——咦?」
她睜大眼,望著坐在床頭的男人,愣住了。
周連營平靜地回視著她。
她是真的很意外,一來真沒想到他能回來這麼快,即便信里寫了,她以為他至少也要到明天了,誰知從閉眼養神里驚醒,人忽然就坐在了她床頭,二來則是——
周連營有點撐不住了,不知她看這麼久不說話是什麼意思,正要問,就聽見她出了聲。
「哈哈哈!」
這麼個反應,打破了周連營的所有預設,他簡直要被笑愣了:「……你笑什麼?」
「哈哈,你怎麼變這樣啦。」
霜娘止不住笑,一邊笑一邊又往他跟前湊,還伸出一根手指來戳戳他臉頰。
周連營沒被人這麼動過,有點不適應,拉下她手指來,往後仰了一點。但他知道她在笑什麼了,便道:「不過是黑了一點。」
「哪裡是一點,是很多點,你怎麼能曬這麼黑呀。」霜娘笑得停不下來,「不但黑了,還壯了,我剛才差點叫非禮你知道嗎?」
周連營:「……」
「你冬天會再白回去吧?」霜娘還問他,「你以前也是在軍里,少不了曬太陽,可是你剛回來時挺白的。」
「會吧。」周連營的頭點得十分艱難,他沒想過回家時第一個面臨的問題會是這個。
好在霜娘過了初始的衝擊後,也不再笑了,只是仍舊凝視著他。
她的視線太好懂了,思念幾乎要滿溢出來,再過得片刻,就真的溢出來了——淚光閃爍。
怎、怎麼這樣啊。
霜娘頭挨在他厚實了一點的肩膀上,不出聲,過了一會,周連營就感覺肩上那一塊薄薄的衣料被浸濕了,水意滲透到了肌膚上。
「別哭。」他又說一遍,沒辦法地把她更抱緊了一點。
被這淚水一泡,他忽然就覺得自己小心眼到可笑,傷的什麼自尊啊,讓她在背後說兩句怎麼了,說了又怎麼樣,他一個大男人,怎麼想起來要和她賭這個氣的。
肩頭的濕潤還在擴大,周連營甚而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記憶來了:他那天到底聽說了些什麼?其實是他聽錯了吧?
沒見面的時候琢磨了那麼多,然而一見面,他發現什麼都沒必要追究了,也根本不想追究。
懷裡的人還是不出聲,只是身子隨著細細地發抖,他右手攬著她,空出一直手掌來往上摸到她的臉,摸了滿手濕漉。
他手掌有點僵硬地張著,更不知該怎麼辦了,想扳過她的臉來安慰一下,剛扳離一點,又重新挨回去了。
「……呃!」霜娘想開口,嘴一張情緒衝上來,沒忍得住,先抽了一聲,然後才道,「別看我。」
周連營低聲問:「為什麼?」
「我哭相丑。「怕他堅持要看,霜娘說了老實話。
感傷到十分的氣氛一下削減了五分,周連營很難明白她哭成這樣怎麼還會有功夫惦記這種事,啼笑皆非,又覺得還是要安慰她,便道:「沒事,我也丑了,又黑又壯。」
「沒有沒有,」因為哭過,霜娘聲音裡帶了點鼻音,聽上去軟軟的,「你黑了更有氣概,我只是好久沒見你,一下反差太大,才覺得好笑的。」
提到好久沒見,周連營默了一下,他現在真覺得自己挺傻的,韓飛那貨說他的話一點沒錯。「以後每個月我都回來。」
「真的?」霜娘一開心,從他肩上擡頭來跟他確認,「你不忙啦?」
他笑意就流露出來了,霜娘瞬間反應過來,慌忙低頭要找帕子,摸了一圈沒摸著,還是周連營看見壓在她小腿下面,抽出來遞給了她。
霜娘擦了兩把,覺得不能安心,她要下床去:「我還是去洗個臉好了——」
周連營扯了她回來,壓倒,吻上去。
……
霜娘縮到了被子裡,連大半張臉都一併掩住,只露出一雙微腫的眼睛來,看著被套上的繡樣默默不語。
過了好一會,周連營慢慢吐出了一口氣,道:「你出來罷,別捂出汗來。」
他聲音中仍是有點緊繃,但聽著大體是平復下來了,霜娘也真捂得有點受不了了,聞言慢騰騰把被子掀開,丟一邊去了。
她現在覺得這床鋪著實過於危險,不敢再呆著,下去穿鞋往炕邊去,周連營這回沒有攔她,因為跟她的感想實在差不多,跟著一道轉移到了窗下炕上坐著。
兩個人分兩側坐著,其實都有點不好意思。
但這又有差別。霜娘的不好意思純粹一些,她沒想到能走火到這種程度,要不是抓住了一點殘存的理智,差點就剎不住車了。進展太快,她現在看都不敢看他。
周連營則除了一點不好意思之外,更多的是意猶未盡——他的初衷只是為了安慰她,真不是想要幹嘛,但不知怎麼開了點頭之後,整個就變了味了,血氣燒上來,他心臟里像點了把火,越燒越烈,怎麼都停不下來。
所以雖然心態有相似,結果卻迥異。霜娘是不敢看他,他則是目光移不開一直要定在她身上。
哪哪都合心意。
浪費。蠢。
看著看著,周連營又想起韓飛的話來,這回他真心實意地承認:他確實是蠢。
干坐了一會,他眉目舒展著,嘴角噙著笑意,問她:「怎麼寫那樣的信給我?」
霜娘被提醒了,不由一個激靈坐直了身體——她先沒控制住情緒哭的時候還記得這麻煩的,而且也正有這樣的因素,各種情緒摻在一起才沒忍住真的淚奔了,結果床單上滾了一圈,她居然給忘得乾淨了!
真是禁不住考驗,這麼容易就誤事。霜娘痛心疾首地批判了自己一句,才忙道:「我娘家惹了件要緊的事……」
她一五一十地把賀太太的話轉述了,也怪得很,他沒回來的時候,她想七想八糾結得很,真見著了人,她一點障礙也沒有了,什麼輕率不輕率的全沒這個顧忌,她很順暢地說完,心就定了下來。
周連營則聽得面色微微肅正了一點,他沒想到她真的遇著事了,還不是件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