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里,隨著車輪吱呀前行的微微震動,春雨陸續在小几上擺滿了茶點蜜餞等物,每樣數量都不多,但種類之豐富,遠勝賀太太準備的那幾樣。
霜娘真渴了,先捧起茶盅來,一氣喝得幾乎見底,笑道:「剛才光顧著吵架了,水都沒想起喝。」
春雨默了下,道:「奶奶別傷心,往後有六爺呢。」
霜娘想搖頭說她一點也不傷心,還覺得好笑得很——她起先真沒想到這樣就能結束走人了,光知道賀老爺欺軟,多年來對著他能做主的家眷任意逞威;可誰知道他還怕硬到了這種程度,周連營這麼促狹他,他也沒敢怎麼樣,古人造詞真是有道理,怪不得這兩詞能連到一起變成個成語呢。
話語臨到嘴邊,跟著又想到,別人眼裡,賀老爺是她親爹,和親爹鬧成這樣,她不傷心倒顯得她薄涼寡情了,事實上也確實沒錯,她要真是和親爹破裂至此,不可能還輕鬆得起來。就改為點頭,「你說得對。」
自己提起小茶壺來另倒一杯,掀開車簾,小心地舉著那杯茶問周連營:「你要喝水嗎?」
周連營聞聲轉頭,策馬往車廂這邊靠近了,側身俯下來,伸手接過茶盅,他的手極穩,那茶盅在霜娘手裡還撒了幾滴落在她手背上,到周連營手裡水面只微晃了晃,一滴未傾,叫他仰頭一口喝乾,空杯遞迴來。
霜娘拉著車簾沒放,又想遞塊綠豆糕給他,這回周連營沒要,笑著搖了搖頭,道:「我還不餓,你自己吃罷。」
就重新策馬離遠了些,霜娘只好罷了,想想又騰出個白瓷小碟來,每樣點心各取了一個,便要掀前面的車簾,春雨先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只是看著,這時會意過來,忙道:「奶奶放著,我來遞給他就好。」
就接過快堆滿了的小碟,把帘子掀了個角,遞出去道:「望山,奶奶賞你的。」
正趕著車的望山聽見話,一轉頭看見只蔥白手掌舉著的滿碟糕點,不由咽了口口水,忙道:「多謝六奶奶。」
就接過來放到身邊,一手控著馬韁,空著的那隻手一口一個,一條街才走一半,他已經全吃完了,把空了的碟子從車簾底下推回來。
快到午飯時辰,霜娘沒有他的好胃口,未敢多吃,只撿了兩塊略墊一墊就停手了。春雨把剩的重新收拾起來,霜娘則把旁邊的帘子掀開一角往外看街景。
從嫁進侯府起,這還是她第一回上街——往靖國公府那一回不能算,直接從這個府進那個府,她的鞋底連大門外的塵土都沒機會沾著。好似坐監三年才得著頭一回放風,正是看什麼都稀罕,最尋常的街景在她眼裡都顯得有趣。
春雨收拾好了,在她對面坐下,往前蹭了蹭,脖子有些伸長,從她掀的那縫裡往外望。
霜娘先看入神了,好一會才察覺到她,心下不由惻隱:跟著她這麼個不能出門的主子,丫頭們也都被連累成了井底的蛙。
就想讓春雨把自己那邊的簾角掀開看景,但又一想,以她板正的性子應該不肯,最後霜娘就只把自己這邊掀得更開了點。
看了一陣,馬車拐了彎,轉進另一條更繁華的街市來,又行一陣,慢慢停下了。
料著到了地方,春雨忙起身,拿過帷帽來,這種物件不管有沒有可能用上,層級高一點的女眷出門是一定會備上的。
霜娘低了頭,由著她給戴上,剛把結系好,周連營過來掀簾道:「到了,就是這裡。」
小二進來,知道有女客,在屏風後就站住,問了好,跟著咬字清晰聲音洪亮地報出一長串各色菜名來。
等他住了口,周連營便問:「你有什麼愛吃的?叫人做來。」
「啊?」霜娘愣了愣,她現在接觸什麼都覺得稀罕,聽個小二報菜名也聽住了,其實往前回想,根本想不起他報了什麼。但應付這個情況有萬能絕招,她就道,「我沒來過,不知他家什麼做得好,撿幾道招牌菜來罷,可好?」
周連營點頭,轉向小二吩咐,額外又點了幾樣。
一時飯菜上來,手藝其實未必真比侯府小廚房的好,但勝在口味有別,霜娘嘗著每一道菜都覺得有胃口,更有一道香酥鴿子,一盤上來共兩隻,炸得焦香撲鼻,一看就是個外酥里嫩的賣相。
霜娘先顧慮形象,不想當著周連營的面吃這種需要啃咬的食物,但把菜都嘗了一圈,還是沒禁得住那鴿子香味的誘惑,默默伸筷子夾了一隻,默默啃完了。
過一會,周連營把那還剩一隻的盤子直接移到了她面前。
「……」霜娘有點扭捏,但還是把另一個也夾到碗裡啃掉了。
除此之外,整個用餐過程基本沒有別的交流,包括之後又坐了一會消食。霜娘直覺意識到周連營似乎心裡有事,她不是刨根究底的性子,他面上如常,那就是沒打算和她說,或是和她沒有關係,或是和她說了也沒用,霜娘也不去問,由著他靜坐默想。
一盞茶後,下樓打道回府。
吃飽喝足之後,霜娘再上了馬車時就有點昏昏欲睡了,她歇慣了午覺,到點眼皮就自動粘連起來。
不知車外是真的安靜下來,還是因她快要睡著,只覺得路上那些嘈雜的聲響都漸漸遠去,飄離……
車身一頓,停了下來。
春雨沒掀車簾,不知外頭什麼情況,以為到了侯府,就輕輕推趴在小几上的霜娘:「奶奶,醒醒,到家了,我扶你進去睡。」
……
什麼玩意兒?!
啪!
望山的馬鞭甩出去,罵道:「找死呀,瞎叫什麼,閉上你的狗嘴!」
霜娘的睡意一下醒了大半,用力揉了揉眼,往外看去。
馬車前方站著個年輕男人,弱冠年紀,穿一身褐色直綴,路人長相,氣質倒還斯文,像是個讀書人的樣子,只是眼下掛著兩團青黑,又有些虛浮之相。
他原為躲著鞭子退後了好幾步,見到霜娘看過來,又重新往前走了兩步,道:「霜妹妹,是我呀。」
霜娘這回聽清楚了,確實是那三個字沒錯,不由在六月天裡打了個寒顫——被噁心的。
望山橫眉怒目,轉頭道:「奶奶您進車裡去,這種腌臢玩意兒別髒了您的眼,我來治他!」
就要跳下車去抽他,霜娘拽著他後心的衣服把他拉回來,從他手裡把鞭子搶過來。
望山有點愣——他的力氣當然比霜娘大,只是霜娘要搶,他不敢硬扛著不放手。但這位閨閣弱質的奶奶搶他一個小廝的鞭子能做什麼呢?
那男人也看見霜娘的動作了,但也不以為霜娘能幹得出什麼,見望山不能來抽他,還又走近了兩步,目光閃爍地望著霜娘:「霜妹妹,你現在過得怎麼樣?你丈夫對你好嗎——啊!」
不是霜娘動的手,她想抽的,但遲了一步,周連營已下了馬過來,只一腳就把人踹翻了,那男子叫了一聲,想爬起來,爬到一半又挨了重重一腳,直把他踹飛了出去,到兩三米外才跌下來。
男子砰一聲摔在地上,周連營跟過去,黑布靴踩住了他的頭,直接把他的臉踩貼在了土地里,這回男子非但爬不起來,連話都說不出了,只從喉嚨里發出似哭非哭的□□聲。
……好、好兇殘。霜娘舉著鞭子,這時才剛從車上爬下來,感覺已經沒她的事了,只好望著周連營發愣。
周連營的目光對上她,眼裡煞氣消了些,道:「你要打他兩下出氣就打罷,小心些,別傷了手。」
霜娘便過去,她這時才發現他們並沒有回到候府,四周景象十分陌生而荒涼,都無行人來往。
她不太確定地拿鞭子指指地上的人:「就是他給你寫的信?」應該沒錯吧?她要是再冒出第二個往日「情緣」來可要吐血了。
周連營點頭:「多半是。我一路都覺得有人跟蹤,只是沒有冒頭,我猜著該是寫信的人忍不住了,但我們人多他不敢出來,把人都遣走了,又拐上條荒道,果然引了出來。」
霜娘恍然大悟,怪不得出了賀家他的表現就有點奇怪了呢,原來早覺得不對了。
一想要是她運氣差點,這會兒說不準都捧著休書了,霜娘的怒氣值重新攢滿,胡亂揮起鞭子,用力抽打下去。
她力氣不大,但夏衫輕薄,只隔著一層布挨到皮肉上仍是火辣辣的痛,那男子先沒想到她真能動手,挨了兩下才痛得回過神來,扭動著想要閃躲,無奈頭被人踩著,身軀哪裡動彈得了,只能從嘴裡死命掙扎出四個含糊的字來:「吾四秀才……」
霜娘分辨出來,冷著臉道:「知道了,不打你臉。」
又是幾鞭子下去,抽得那男子嗚嗚慘叫——他報出秀才名號是想她有顧忌收手,不是單單叫不打臉啊!
再幾鞭,把怒氣值清空了,霜娘才終於收手,還想踹他一腳,見他身上塵土,嫌棄起來才放棄了。
周連營跟著命望山把人捆了,堵了嘴,才移開腳。那男子驚愕地瞪大眼——挨了頓打了還沒完?還想對他做什麼?他他他不會被滅口吧他爹是官不是普通平民啊救命!
再多話暫時也沒機會說了,他維持著粽子樣被丟進了車廂一角,周連營進了馬車坐旁邊守著。車廂寬大,容了四個人也並不覺擁擠。
空了馬背的大紅馬自動跟在馬車旁邊,踢踢踏踏地重新踏上回府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