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娘被噎住了,但也就是一時,她旋即捂了臉哭起來:「你這沒良心的,我二十歲嫁給你,辛辛苦苦替你拉扯前頭的一兒一女,又替你陳家生了三個兒女,到頭來在你眼裡,我就是這麼個蛇蠍心腸的婦人。都不管有沒有實證,就這麼想我,往後我還有什麼臉見人。」
抽泣了一下,又接著嗚嗚哭道:「幸虧大林是得了噎嗝,多少大夫診治過了,拖了有陣子救不回來才死的。不然他是長子,更要疑心是我治死他了。」
聽得此言,陳管家的臉頰筋肉跳動了一下,眼中閃過明顯的傷痛,但仍然沒有被帶歪,只說了一句:「一事歸一事,你不必亂拉扯。」
就又歸回正題,道:「你一定要實證,那也容易,家裡沒事不會備著巴豆這種東西,應該是半梔昨天回去跟我告了狀,你知道後叫人現去買的吧?這種事你也不會放心交託別人,總是你屋裡那兩三個心腹丫頭罷了,這就提了來,使板子敲下去,敲開了嘴說出是哪家藥鋪,再把當日抓藥的夥計請來——不過才三兩天功夫,他應該還不至於忘掉有人買巴豆的事。如此,這實證可算齊全了?」
陳大娘聽得臉色煞白,霜娘從旁看見,就知道陳管家猜測不虛,當真是這麼個過程了。
陳大娘算完了,已經被逼到這裡,她但凡沒有傻到底,就不能再硬辯說不知道她的心腹去買巴豆做什麼使——這隻有傻子才信啊。
「你——」陳大娘先飆出了極高音的一個字來,跟著便整個人都失去了力氣,癱坐在地上,「便是我一時糊塗,終究也只是叫你的寶貝女兒拉了兩天肚子,沒存害了她性命的心。你生我的氣,私底下打我罵我,都算我活該,我怨不著你。可你為這麼點事告到太太面前來,連我的差事都壞了,我是丟了大臉,你又有什麼好處了?你、你的心怎麼會這麼狠哪。」
撕成這個樣,陳管家的心裡顯然也不好受,別過了臉去,道:「我已是顧念著夫妻情分,所以只用生病的由頭了。你這差事是必要辭掉的,半梔並沒有什麼得罪你的去處,不過是不肯順你的意出來,把位置讓給半菊,你就這麼對她。你能對繼女下這個手,就也能對別人下手,這次是巴豆,下次呢?不要說你不會,你既然開了這個頭,我就無論如何不能再叫你跟廚房沾邊了,若是哪天哪個主子出了事,我全家的命賠上,都不夠贖這個罪。」
霜娘再看陳管家,只覺得他臉上寫滿了四個大字:赤膽忠心。
霜娘忍不住把他說的每個字都細細回味了一下,覺得這忠心表的,簡直堪稱教科書一樣的典範。沒有一個字明說「我很忠心」,然而又字字都閃耀著忠心的光輝。他沒有用任何華麗的辭藻,因為小廚房那麼肥的差事,他說辭就給辭了,這做法本身已經漂亮得不行。再用平實的字句一襯,更加顯出這份忠心的實在來。
他的個人形象也沒有一點損失,對半梔,他是肯為她出頭的慈父;對陳大娘,他是選擇了大義但仍然顧念了情義的丈夫;對侯府,就更不用說了。
沒有比這更成功的危機公關了,陳大娘的倒台,對他不會有一絲影響,反而更叫主子們用著他放心了。
陳大娘可沒閒情分析這個,她的臉色更白,瞪著陳管家問:「你說什麼?你只用了生病的由頭?那別的你原來沒說?」
她的關注點有些古怪,霜娘心中一動,明白過來,忍不住道:「是啊,大娘若不來,我只以為半梔是普通的鬧肚子,都不知道她是遭了這麼大罪呢。」
她是存心堵陳大娘,因為極不喜歡她先頭那些話。她自己害了人,沒把人害死,那就只算一點小事;被人報復了,倒埋怨人家狠心,其實陳管家只是把她的差事弄沒了,也沒害死她呀,怎麼就不能也當做一點小事呢。
陳大娘聽聞,如被捅了一刀,這下連坐都坐不住了,幾乎軟成一灘爛泥。她扒在地上,手無力地伸出去想摳握個什麼,嘴裡抖著音道:「半梔,是半梔這蹄子害我。」
陳管家臉色也微變:「……是半梔放了你出來?」
陳大娘慘笑:「我和三個孩子都被你著人關起來了,只有半梔一個行動自由,不是她還有誰?老娘終日打雁,終於被雁啄瞎了眼——」
陳管家立時冷靜下來,喝道:「閉嘴,當著太太,你嘴裡胡浸什麼。」
說來也巧,便在這時,「雁」終於從家裡趕來了。
腹瀉本身不算多大毛病,但連著瀉上兩三天,夜裡都不能睡個整覺,鐵打的人也要虛下來了,何況是半梔這種嬌養在內院裡的副小姐。她在當中跪下的時候,很有種風吹就倒的飄忽感,本來就瘦削的臉形看上去更是熬得都有點脫了相。
霜娘打量著她,不由同情起來。心裡頭一回對她有了同病相憐之意:世上並不是沒有好後娘,可她們都沒這個運氣遇到。
陳大娘也在看半梔,半梔一進來,她倒又精神了些,看著半梔的那個眼神,霜娘毫不懷疑要不是她和安氏在的話,她肯定要撲上去咬半梔一口了。
安氏叫半梔來,本有存著陳大娘要是抵賴不認幾方對證的意思,但是陳管家太給力,直接把陳大娘收拾妥了。這樣一來,倒沒半梔什麼事了,諸如她有意把陳大娘從家裡放出來這種小事,安氏這身份,自然不屑過問。
就只叫她起來,然後看向陳管家:「你這女兒,還叫她回原處伺候?」
陳管家忙道:「回太太話,半梔進來的年份短,我想著,該叫她再伺候主子幾年。」
安氏便點頭,道:「那先回去罷,看她這個樣,也是吃了苦頭了,回去養一陣子再來。」
陳管家正要稱謝,半梔忽然用輕飄的嗓音道:「回太太,我的病已好了,不用再養了。」
陳管家不由看向女兒,半梔和他對了一眼,目有愧意,旋即低下了頭。
陳管家心情複雜,半梔的腹瀉雖已止住,但她這說話都沒中氣的樣子,哪裡是不需要養著。只是她不願回家也有她的道理,經這一出,她和陳大娘的關係肯定是徹底惡化了,回家再在一個屋檐下住著,不知要有多少摩擦出來,又有什麼意思呢?
霜娘知道這些事都不在安氏心上,如今要緊的是處置陳大娘的後續。便站起身來,道:「太太,既然這樣,我就領了半梔回去罷。我那院裡事少,暫時不派她的差事也無妨,她這年輕底子好,想必養幾天也就緩過來了。」
陳管家忙道:「多謝六奶奶擔待她。」
霜娘回了個微笑,見安氏點頭應允,便□□雨去扶著半梔,向安氏告退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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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梔比先在正院裡放鬆許多,回道:「真的都好了。」
她經了這場事,人倒靈活了些,主動道:「奶奶有什麼話問我,都只管問。」
霜娘想了想,其實先頭的事她都已聽得差不多了,用不著再叫半梔重複一遍,她好奇的只有一件:「你怎麼想到把你後娘放出來的?」
半梔手放在膝上交握著,道:「我好了一點後,我爹來安慰我,說對不住我,又說,她敢起這個壞心眼,不能再叫她碰著主子們的吃食了,這上頭要出了差錯,我們全家都得折進去。我知道這也算是我爹給我的交待——她想要我的差事,結果把她自己的差事弄沒了。」
霜娘由衷道:「你這後娘雖然狠毒,但你爹待你真的挺好的。」對比之下,賀老爺要有陳管家十分之一的人心,她也不至於在一個姨娘手裡受那麼多磋磨了。
半梔露出一點笑容來:「奶奶說的是。」那笑容跟著又消失了,「但我覺得不夠,我爹沒想說出真相,只想叫她稱病退下來,他也囑咐我不要往外說,我不甘心。」
她語聲急了點,傾身道:「奶奶,不是我不肯饒人,這裡面實在有緣故。」
霜娘淡定道:「你就沒緣故也沒什麼。」又不是自己存了心害人,被害之後,有機會報復回去,那推一把又怎麼了?聖人都說,當以直報怨。
半梔就又放鬆了點,坐回去道:「我沒想還要她怎麼樣,就照我爹的意思,讓她沒了差事,我這口氣也就出了——但只說她生病是不夠的,她又不是真的有病,爹能關她十天半月,不能總關著她,她的『病』要不了多久就會好的,之後怎麼樣,可說不準了。我知道我爹對我好,可是,他不只我一個孩子,還有她生的三個,其中更有兩個男丁,爹對他們也一樣好。」
霜娘會意:「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是怕你後娘靠著孩子,以後天長日久,你爹總有一天會被磨得心軟,她就照樣又得意起來,她沾不得小廚房了,但再尋個差一點的差事,靠著你爹的面子,想來也不難。」
半梔咬著唇道:「就是奶奶說的這個理。但奶奶可能不知道,哪怕她不靠我爹的面子,自己尋差事也不難。她是老太太在世時院裡的大丫頭,由老太太指給我爹的,資歷比別人都深。」
這資歷不在年紀,如紅樓里的話,長輩身邊伺候的,就算是貓兒狗兒都比別處的尊貴些。霜娘明白過來,她的思維還不由發散了一下:以陳大娘的做派,安氏應該不算滿意她,只是她原來沒犯過錯,又有這個履歷,再加上陳管家的臉面在裡頭,所以才一直保著身上的肥差,現在這一出鬧出來,說不準正投了安氏的意呢。
這想頭想過了也就丟一邊去了,霜娘道:「好了,這樣說我就知道了。你沒把你爹瞞了下藥的事告訴她吧?所以她急了,來了直接和你爹打起來了。這一來,算她自己把自己的後路都絕了。」不管什麼差事,安氏都不可能再用她,很可能連府門都不會再准她進了。
半梔低了頭,傾吐一句:「我知道這麼做對不起我爹,但是我真不甘心,我忍不了了。」
她沒一味沉浸在報復的快感里,還能想著她爹的感受,霜娘對她的觀感倒比平時好了些。但對於陳大娘的這個結局,就只有喜聞樂見了——誰叫她暗搓搓想往周連營身邊塞人呢,該。
霜娘心情好,再安慰半梔兩句,就叫她回自己屋裡休息去,知道她跟春雨好,還□□雨跟著一道開導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