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梔的事算是了了,時間差不多也溜到了飯時。
霜娘如常用飯,如常午睡,周連營白天一直不在,只有晚上會來坐一會,霜娘感覺多這麼個丈夫,其實沒有打亂她什麼,她和以前的作息仍差不多。
不知睡過多久,她朦朧醒來,躺在帳里,聽窗外似乎有些淅淅瀝瀝的雨聲響著。
下雨了?
快一個月沒見著雨水了,霜娘的睡意一下都醒了,起身先到窗邊,扒著窗欞往外看去。
窗扇上糊著竹青色的輕紗,影影綽綽看不太清楚,但離外間近了,雨聲聽得更分明起來。
春雨聽到動靜進來,見她舉動,道:「是下雨了,奶奶想看,穿了衣裳到外頭再看罷。這天涼了些,奶奶剛從床上起來,仔細凍著了。」
便去拿搭在架子上的衣裳,霜娘笑著接過,和她道:「四月里一直下,下得人怪煩的,現在這麼久沒下,忽然見著一回,倒又驚喜起來。」
日常穿衣一直是霜娘自己動手,春雨知道她的習慣,就只是幫她把頭髮托著,不叫壓到衣裳里去,嘴裡回她道:「正是奶奶這個話,外頭的小丫頭們也稀罕著呢,都擠在廊檐下看。」
衣裳穿好,霜娘坐去妝檯前:「廊下擺的幾盆花可拿出去了?我聽這雨下得不大,正好澆一澆花——我不出門,先梳個最簡單的就行了。」
「都擺到院子裡了,除了那兩盆蘭花。疊翠走的時候留過話,這花嬌貴著,我不知能不能禁得住雨水,沒敢叫擺出去。」春雨說著話,手上不停,輕柔地替她梳著頭髮。
霜娘微微低頭,在妝盒裡挑揀著,很快找出兩根白玉花簪來,輕輕放到一邊,給春雨綰髮備用。
這玉簪是安氏年初賞給她的,霜娘到手還沒半年,如今最常使著的就是它。一則是新鮮勁在,二則是這玉簪確實美貌,玉質溫潤細膩且不說,最難得的是簪身純白無暇,而簪頭雕著細花的那一小截則自然過渡出了微微的乳黃色,恰似花瓣色一般。霜娘不懂玉的人都看得出它著實貴重,先都推著不肯收——她只是做了兩個抹額去,換點布料回來也算了,得這麼貴重的,她真覺得自己都有騙錢嫌疑了。
但安氏拿出來的東西,哪裡還會收回去,硬還是叫金櫻塞給了她,霜娘無法,只好接了。
算來她雖然進來時一窮二白,但這些衣裳首飾上,還真沒有怎麼缺過。新婦階段有梅氏接濟的兩箱子,熬過了之後,後面每季都會有份例發下來。這些份例對她前頭幾個嫂子來說可能是少了些,多少要再另做,但對於她這個不必出門做外客的人,差不多就夠解決她的日常了。
再加她抱安氏大腿抱得不錯,又有些額外所得,安氏不會直接賞她錢,多是些擺件穿戴之類,這麼三年累積下來,她妝檯上擺著的那個五層酸枝木妝匣已經滿了四層。
人在一起呆久了是自然會處出默契來的,霜娘看著那大妝匣走了兩秒的神,春雨就知道她的想法了,手下一邊替她挽著髮髻繞起,一邊道:「奶奶這妝匣里快滿了,金盞原和我說過,撿個奶奶有空的時間,和奶奶商量著,把這裡面不常用的一些首飾放到那邊箱子裡去。不想六爺忽然回來,她去了前頭,就耽誤住了。」
「不急,還有一層好擺呢,以後得空再理。」霜娘應了一句。
一時髮髻挽好了,主僕二人便往外間去。
出到廊下,清新空氣迎面撲來,霜娘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霜娘笑著擺擺手:「你們玩罷。」
她自扶著朱紅廊柱,看著階下細密的雨幕出神。
午後的天空灰濛濛的,雨絲輕緩而連綿,院子裡擺著的幾盆花受著雨水不斷的洗滌,葉子綠得如新發一般精神,花朵隨著微微顫動,愈加楚楚動人。
這麼欣賞了一會,過了起初驚喜的勁頭,霜娘的興致也就消了,畢竟只是下雨的話,其實並沒什麼好看的。她重新返回屋來,進了書房。
打從周連營回來,她就再沒想起摸過筆了——這麼算來,她的作息是沒改,但日常還是受到了影響的。
天色不好,屋裡有些暗,春雨把燈點起了,再立在一旁磨起墨來。
聽著沙沙雨聲,霜娘心平氣和地提起筆來。想應個景,但自身古文水平有限,她沉吟片刻,只想得出詩經里的一首《風雨》來,便落筆默寫下去。
起頭「風雨淒淒」四個字剛寫完,霜娘就覺得有點抽,這真不算應景,而且因為自己心下猶豫,寫出來的字形也發軟,想揉掉,又覺得好好的一張紙未免浪費,硬著頭皮把整首默完,才揉成一團丟了。
重鋪一張紙來,這回她收斂了心神,不管應景不應景了,懸腕提筆,認真寫起來。
這回直到最後一句時都沒出差錯,最後一個字是「喜」,她寫到半截,忽聽外頭小丫頭們的動靜有點亂起來,跟著就是芳翠的聲音:「六爺回來了。」
霜娘意外,筆跟著一歪,字中的那一橫就直直衝出去了。
這種練筆廢一個字就等於整篇廢掉,霜娘對著那不合群的一橫心痛了一瞬,暫時還是沒捨得丟,擱了筆忙忙往外頭迎人去了。
因下著雨,周連營的腳步比平常略慢,手裡舉著把油紙傘,剛行到了院中。
石板路上擺著好些盆花,他的目光從一盆茉莉花上溜過,新綠的葉里,藏著無數雪白的花朵花苞,水珠滾動不休。
聽得這比丫頭們都格外熟悉些的招呼聲,周連營把傘舉高了些,循聲望去。
霜娘邁過門檻站在廊下,隔著雨幕,他只見她烏黑的發,細白的臉,月白衫子淺碧羅裙,他心頭一動,不由扭頭又望了那盆茉莉花一眼。
再回頭時,便見霜娘又往外蹭了兩步,他腳下加快,幾步上了台階,道:「別出來,看濕了你的裙子。」
他收了傘,芳翠想接,手剛伸出半截,春雨已先一步接過去了,她低著頭退了兩步,站去一邊。
周連營往裡走,邊道:「忽然下了雨,雨天不便往別人家去,所以回來了。」
原習慣性要往西次間去,餘光瞄見另一邊簾下透出的亮光來,他頓住,就轉了向,進了書房。
書桌上的筆墨擺放一看就是個正在使用中的狀態,他在書桌後站定,見鋪著的紙墨跡未乾,顯是剛才書就,便拿起看了起來。
霜娘不大好意思,站在旁邊道:「無聊所以練一練的,我的字不好。」
周連營笑了笑:「我的字也寫得一般。」
騙人。霜娘忍不住睨他一眼,陪太子讀書的人,就算學問沒那麼高明,寫字這種門面功夫怎麼會差?
她伸手要奪:「別看了,這張寫廢了,該丟掉的。」
周連營早已注意到那個寫壞的字了,太明顯,滿紙規規矩矩的小楷,獨有它一個破了格。他鬆手讓她拿了去,道:「我回來得不巧,擾著你了。」
霜娘團起丟進了字紙簍:「怎麼怪得著六爺,我自己的心不定。」
她話是隨口客氣說的,說出了口才覺得有一點點不對,練字沒什麼,心不定易被干擾也沒什麼,然而再加上她練字的內容,那就——很有點什麼了。
這是首懷人之作,更寬泛一點看的話,可以直接把這當做是一首情詩。
所以,那啥,這麼引申下來,風雨天,懷歸人,心不定,她整個言行加起來,大致等於相如情挑文君,唯一一點對不上的是性別反了。
——這誤會真大了,就算她想主動一下,以她這個感情生手加學渣,也布不出這麼精緻含蓄又渾然天成的局啊!
想解釋,從哪解釋起呢?怎麼說都感覺越描越黑,霜娘傻站住了。
「我壞了你一張紙,賠你一張罷。」
周連營的反應倒很尋常,霜娘聽這一句,不由鬆了口氣,心想他應該是顧及她面子,沒有順著加以調笑,把話題帶開了,或者也有可能是他就不好這一口——雖然他看著不是粗放型,但口味這種事,看是看不出來的,和外表也不一定要相符。
她等著周連營下一步的動作,不知他是怎麼個賠法。但跟著卻是她被拉過來,按到椅子上坐下,周連營拿起筆,塞到她手裡,問道:「你是自己學的衛夫人?」
霜娘握著筆,下意識調整好了姿勢,但腦子裡是懵的:「……嗯,是的。」她知道兩府里的姑娘們有專門教習的師傅,但她這個身份,夾進去學未免有些不倫不類,所以從開始練字起,都是自己照著字帖,閉門造車地模仿。
「你的拿筆姿勢有一點太低了。」周連營在她背後傾身,給她調整著,「這樣拿。你初改過來可能不大適應,習慣了就好了,比原來要省力。」
「嗯。」霜娘應著,努力讓自己淡定,專心把他的話聽進去。她拿筆低是因為多年都拿的是硬筆,換成毛筆時,一併把這習慣帶下來了。
但把她的姿勢調整對路了,周連營卻還是沒有離開,他取了張紙鋪開,用鎮紙壓好邊,然後直接握了她的手沾墨,落筆。
這、這麼個賠法呀!
霜娘臉瞬間燒紅了,感覺他身上帶著的微微水氣侵染到她身上,心跳甜成一片,咬著唇都沒止住唇角蔓延開的笑意。
她釋放出的其實是個假信號,可他接了真招。
這雨下的,真是場好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