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借著路上這點時間,金櫻把發生的事大致給霜娘說了一遍。

  安氏理事的時辰一般是在上午,來請安的晚輩們回去後,手裡有差事的媳婦大娘們就陸陸續續來了,比往常稀奇的是,今兒裡面夾了個陳管家。

  他這樣的外院管家更多時候都是向周侯爺回事的,等閒情況下不太會面見安氏。但既然來了,想必就是有要緊事要請安氏定奪,理所當然加塞在了別人前頭,先先一步向安氏回話。

  事說大不大,但倒也確實有些干係。他娘子忽生了急病,當不得差了,他來給告個假。

  安氏先聽了沒當回事,還笑道:「不拘叫個丫頭來說一聲就是了,還要你進來一趟。」

  陳管家便說了,他娘子這病恐怕不大好,其實以前就有些影子現出來了,只是沒當回事,給耽誤住了。到現在忽然發出來,來勢太兇,請了幾個大夫來,最高明的那位也只敢保證治個半截好,以後都得好好養著,勞心使力的事一概做不得了。

  所以,準確點說,陳管家直接是來替他娘子求辭的。陳大娘身上擔著內院小廚房總管的差事,一日光支應大大小小的頭層主子就十來個,最是個殫精耗神的職位,她沒法再做,得請安氏另提人上來接班了。

  霜娘聽到這,微笑著低聲道:「另提人?你娘就是下頭的二管事罷。」

  金櫻抿唇一笑:「奶奶記性好。」

  只一句,這話題便到此為止。和明眼人說話不用重錘,金櫻娘本離著總管的位子只有一步,女兒又日日在安氏面前呆著,陳大娘這個缺只要空出來,就是金櫻娘的囊中之物,別人根本想也別想。

  金櫻接著說起事來。安氏聽說後,當時便允了,不管陳大娘這病還能不能好,一個生過大病的人,再管著主子們的吃食,總是叫人心裡不大安逸。能使喚的人多了,何必忍這份不自在?

  但安氏也不是沒有人情的人,同時也安慰了陳管家兩句,說情況不一定那麼壞,若是他娘子好了,還想來當差,他不要不好意思,只管來說,用人處多呢,另安排個輕省的地方就是了。

  陳管家的態度卻很灰心,說多謝太太慈仁,只是他娘子沒福,這一場病下來,應該是不能再來服侍主子們了。他說完這句,因還有別人在等著回事,就不再多耽擱時間,匆匆告辭出去。

  事情本該到此為此,誰知他前腳剛走,隨即就傳來喧鬧聲,安氏使人出去看,卻說是陳大娘跑了來,在大門口和陳管家打起來了!

  霜娘一下子精神起來:「打起來?都病得不好了,還能有這個力氣?」

  「哪裡有病。」金櫻哭笑不得地道,「陳大娘活蹦亂跳的,兩人在門口打那片刻功夫,把陳管家的臉撓了三四條血印子出來,丫頭們趕著拉都沒拉得住。」

  話說到這個地步,霜娘再聯想不出前因後果就太傻了:「可是為了半梔?她那天家去,本該隔天就回的,卻從家裡使個小丫頭來,說是忽然鬧起了肚子,只能著人來跟我告假。說起來到今天有三四天了,也不知怎樣,我正想打發個人去瞧瞧呢。」

  咳,這是個場面話,這幾天事連著事,半梔本身在院裡的存在感又不強,不在這幾天,霜娘真沒想得起還有她那樁事來。

  金櫻道:「正是為著她。唉,攤上這麼個後娘,她實在命苦。」

  聽這個話音,霜娘遲疑:「她那鬧肚子的毛病——?」

  霜娘就吸了口冷氣:「怎麼會這樣。」

  下藥梗在真實後宅生活中其實非常少見,因為凡選擇下藥這條路,多半是想要暗害人,而能達到「暗」這個效果的藥真的不多,即便有,也只掌握在極少數人手裡——反正霜娘從沒見識過,就這都是她猜的。

  大多數人能弄到手的藥都是像□□之類,症狀和藥效一樣明顯,人吃了,一看就是不得好死,使用風險不比直接拿刀砍人低多少。當然,像巴豆這種,對比起來算是溫柔許多了,但十分需要斟酌用量,讓人拉個一天可能只會懷疑是不是自己吃壞了肚子,連著兩三天拉下去,不是窮極了的人家都該找大夫看看了,這一看,後果是怎麼樣就不好說了,基本上只要不是個純粹的庸醫,就至少可以看出來是誤食了大熱瀉藥。

  簡單來說,搞到巴豆容易,控制住這個分量如己所願不被發現真不容易。

  「陳管家兩口子當著眾人面鬧起來,太太氣得很,把來回事的嫂子們都打發走了,又叫把陳大娘先關到耳房裡去,單再來問陳管家,就問出這個話來了,所以趕著叫我來請六奶奶。另還著人去叫了半梔,只是她離得遠,應該還要再過一會子才到。」

  金櫻這一段話解釋完,剛剛好就走到了正院。

  門口應該是收拾過了,看不出曾有人在此打鬧的痕跡。一路進去,安氏坐在堂屋裡,面色仍是不大好看,陳管家跪在當地,低著頭,一側臉頰上帶著幾道指甲印。

  霜娘上去,先請罪:「太太,是我粗心了,沒管好院裡的人,讓太太生氣了。」

  安氏擺擺手:「與你不相干,丫頭回自己家裡出了事,還能怪到你頭上不成。」說罷看一眼陳管家,嘆了口氣,「起來吧,這是你媳婦不賢,算起來也怪不得你。」

  陳管家垂著手站起來,安氏吩咐人給他設個座,陳管家連連推辭,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坐,安氏便也由著他了,另叫霜娘在椅上坐了,問起她話來。

  主要問的是半梔臨回家前發生的事,霜娘一一如實說了:「半梔她娘忽然來求她回去,我本來同意了,半梔心裡卻奇怪,說家裡事先並沒人和她通這個氣,她全不知道緣故,想家去問一問。我就叫她去了。」

  「是這個話不錯,對證上了。」安氏點頭,道,「去把陳洪家的提來。」

  陳洪家的就是陳大娘,因先廝打過,她進來時便有些衣冠不整,髮髻歪歪的,還跑出來了一縷,掛在鬢邊,和霜娘上回見她的樣子大不相同。

  她進來就撲到地上:「太太,我沒病,一點病都沒有,我好好的!」

  霜娘不由揚眉——這重點抓的,居然還想保著小廚房的差事?真會做夢。

  安氏身子向後仰了仰,金櫻就上前一步:「請大娘聲音低些,這麼亂嚷嚷,看驚著了太太和六奶奶。」

  陳大娘慌了一下,從地上爬起來,把跪姿端正了點,嗓門放低,道:「我是冤屈狠了,一時氣急失了規矩,求太太見諒。」

  安氏冷道:「你有什麼冤屈?半梔家去鬧了兩三天肚子,小命都去了半條,不是你整治的?」

  「這真是要冤死我了!」陳大娘急迫道,「可是陳洪剛和太太說的?他是糊塗瘋了,一心裡只有前頭人留的閨女,人吃五穀雜娘,誰能沒個病痛?半梔自己粗心,不曉得吃壞了什麼東西,賴到我頭上來也罷了,我當後娘的沒照顧好她,這個錯我認了便是——可竟說我給她下了藥,這是從哪裡說起!」

  安氏不語,陳管家知道這是令他兩口子自己對嘴的意思,就沉著臉道:「大夫都查出來了,當著太太,你還有什麼可狡辯的。」

  陳大娘猛直起身子,瞪視他:「大夫查出來什麼了?那大夫只說半梔是吃了大熱之物,腸胃不服,所以腹瀉。哪一個字是說到下藥上頭了?就為這說是我害了人,怪到人都說後娘難做!」

  陳管家道:「你別裝糊塗,半梔回來時還好好的,在家裡吃了一頓晚飯就不舒服起來,這問題只能是出在家裡,憑空里哪來這麼性烈的大熱之物?大夫不過是不想惹麻煩,含糊著罷了,意思早是明擺著了。我送他出去時再問,人就明言了,直接點出了巴豆,我先也質問了你,現在何必又反口。」

  陳大娘恨聲道:「什麼反口?我原就沒承認,那巴豆不巴豆的更加不是當著我面的話,我都沒聽見,做不上數。我只聽了一句大熱之物,就這麼句話,你就結結實實地把罪名給我扣上了。我告訴你陳洪,我問心無愧,你不信我,我也不指望你了,現就把半梔叫來,再請了大夫來,給半梔重新把脈看病。先前那個還不知道是不是個庸醫呢,說不準連大熱之物都是瞎說的——就算是真,也不能說吃壞了東西就是被下了藥,若個個都這樣,一天京里不知要鬧多少案子出來,順天府還忙不過來了。現當著太太的面,我必要求個清白,從大夫嘴裡掏出句準話來,我就不信人能紅口白牙地賴我!」

  她看上去義正詞嚴,說的話也有條有理,但陳管家不為所動,道:「半梔吃了三次藥,如今下泄的勢頭已經止住了,這會再驗,先的藥勁都過去了,驗不出來也是常理。這個道理你想得到,太太聖明,更加想得到。你和我胡攪蠻纏不要緊,不該還想著糊弄主子。」

  霜娘敬佩地看了陳管家一眼:怪不得他是大總管啊,看看人家這頭腦,這說話水平,以及這麼難堪的家事鬧出來之後還維持著的冷靜心態,真是不服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