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卻說周連營,他被母親留下用飯,吃完剛淨了手,安氏劈面就問他:「昨晚上到底怎麼回事?」
周連營一邊接帕子擦手上的水珠,一邊笑道:「沒怎麼,我被小雷拉了去,審了我半天,到晚飯時還留了我不許走,硬灌了我兩杯酒。他那性子,發起瘋來人都沒轍,我實在沒推掉。回來時就迷糊住了,沒留神回了後院。」
安氏點一點頭:「我就知道腳扭了的話不真。」又有點疑問地看他,「你媳婦的頭呢,好好的怎麼會自己撞了,是不是你酒後忘形,失手傷了她?」
「娘想多了——」周連營略有心虛,但要細說究竟,那是萬萬不能的,頓了頓,尋了個說法,「她那鼓包新鮮得很,若是我昨晚鬧的,過了一夜,早該泛出青紫了,娘才細看了的,可是這樣?」
安氏回想了一下,霜娘那傷處確實只是紅腫,還未淤出紫來,該是新傷無疑。便哭笑不得地嘆了口氣:「這孩子,我想著她平常一向穩重,不像是這麼不小心的人,誰知是馬有失蹄,真糊塗上了。」
周連營低頭喝了一口清茶,把表情遮掩過去了。霜娘那傷,他其實怎麼也得擔個間接責任,只是依他性情,母親再親,跟她討論房裡事總歸是很不自在的,是以能含糊就含糊過去了。
安氏卻又心疼起他來:「唉,你大哥當年在你這個歲數,雲哥兒都有了。可憐你還煎熬著,偏就一樁連一樁的事都趕上了,吃那麼些苦頭,好容易回來了,又空守著媳婦,不能動彈。」
聽話題還在這個上面打轉,周連營有點招架不住了,只得一本正經地道:「孝道如此,應該的。」
好在安氏沒真想過問得巨細靡遺,只額外又說一句:「雖分了院子,你沒事時也往後院坐一坐,別真把你媳婦空丟在那裡大半年。依我看,你這媳婦就算不叫你喜歡,應該也還不至討你的嫌。」
見周連營應了,就轉而說起正事來,道:「我本想著囑咐你,這一兩天你該帶著你媳婦去見一見你岳家長輩,她這一傷,倒不太好說了。你的意思怎麼樣呢?就這樣去,還是索性再過幾天,等你媳婦傷養好了去?」
周連營想了想,放下茶盅:「她娘家如今是什麼狀況?有哪些親眷?我回來這幾天,各處見人忙碌,還沒來得及問一問。」
安氏往後靠進椅背,手搭在扶手上,淡淡道:「能把女兒捨出來與人沖喜的人家,還能是怎麼樣?霜娘沒進門前,賀家那老爺做著禮部主事,把霜娘嫁進來後,他就上門來通關節,找過你父親,也找過你大哥。我同你父親說好了,這樣黑心的人斷不能叫他上來,攀慕富貴也罷了,連點人心都沒有,我們府里當時發了三十二台聘禮過去,一台都沒給霜娘陪來,叫人光禿禿地進了門。」
——其實當時霜娘還是帶了兩箱子嫁妝來的,不過那兩個寒酸的樟木箱子,在安氏這等當家主母眼裡看來,跟沒有是一個樣的。
霜娘這個家庭狀況,周連營並不意外,跟著問道:「她母親可是不在了?」
安氏點頭:「極早就去了,丟這麼一個姑娘,養在姨娘手裡,吃的那些苦頭,也就不必說了。」又接著前言道,「你這岳父對親生骨肉都是這樣了,難道外人還指望得上他?這樣的人提拔了他,莫說指望他的好處了,不定什麼時候倒要把我們帶累了。所以如今,他還是坐著那位置,我看就叫他坐到老罷,為著你媳婦的體面,只保著他能不降職就是了。」
周連營道:「兒子省得了。他家還有什麼別的尊長?」
「老一輩上也都去得早,只還有賀家老爺三年前續娶的一房繼妻,上門來過幾次,我見了一回。」安氏說著,不由失笑,「你這媳婦,促狹起來實在引人發笑,她父親當年娶妻,她打發人包幾個尺頭回去就算賀禮了,我一些兒都不知道。還是送禮的人回來,去交差回你大嫂話,方漏出消息來的。說賀家老爺當場氣得變了色,你媳婦預先教了那人一篇話,就回說,姑奶奶三分之一的陪送都在這裡了,實在已是傾盡所有,老爺若還不滿意,她也沒得法子,只好把陪送全貼回來了,問賀家老爺還要不,當時把他問得臉紫在了那裡。」
以安氏的立場,霜娘那樣的娘家,當然是撇得越清越好。霜娘此舉很投了她的意,最妙的是,這臉打得極痛,姿勢卻不算粗暴。
周連營想想霜娘這個切入點,也忍不住笑了。但他的笑容一笑而收,父母緣淺至此,畢竟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安氏接著道:「你大嫂知道後,叫人補送了一份——孩子寒素些罷了,我們卻不好也如此。要說尊長,就這麼個樣了。底下還有霜娘一個妹子,是那姨娘出的,再就是新任賀太太出的一個小兒子,似乎做過周歲生日沒多久,我也記不大清了。他家人口少,不必很花功夫準備什麼,定在哪天上門去,你們自己看罷。」
安氏道:「你現在不是忙著要出門?不用你來回跑了,我叫個人去知會一聲,叫她先考慮著。等你晚上回來,再自己去和你媳婦商量,這事到底怎麼辦法。」
又笑道:「要不是她傷了,先就叫她一起留下來了。我鬧不準是不是你欺負了人,倒不好說,現在只有多費一遍事了。」
周連營提到這個便有些窘,接不下話,見事已定,就忙忙告退出去了。
他今天還有幾戶人家要拜訪,都是極熟悉的世交,雖然有孝,不便久留擾飯,但也要上門去露個臉,不能散帖子就打發了的那種。
出了二門,早已候在此地的小廝望山見了他,忙小跑著跟上來。
當年周連營在家時,望山在他身邊的地位大致和金盞於霜娘等同,都是一等一的心腹,前程什麼,自然比別人都高出一籌。但後頭周連營出了事,他就陡然從空中掉下來了,雖則也可往別處鑽營,但想仍如在周連營身邊一般,那是再不能夠了——幾位爺貼身的位子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旁人恨不得長死在坑裡,哪裡有讓出來,叫他擠進去的?
望山一口氣憋著,周連營別的幾個小廝都已另尋了地方當了差,就他高不成低不就,在外院胡亂廝混了三年,混不出樣來,原已死了心,打算往莊子上去。以他的資歷人脈,弄個小管事做做還是不難,到時再一步步往莊頭的位子上爬。
新的職業生涯都制定好了,周連營忽然回來了。望山這喜從天降的心情,真是難描難畫,聽著消息連滾帶爬地出去迎了人,當時還輪不著他湊上去,他就跪角落地上把滿天神佛都拜了一遍。
後頭幾天天不亮就守在二門口,再見著周連營,撲上去哭號了一番,順理成章又跟在了周連營身邊,因別的幾個小廝身上都有了差事,有能回來的,也有回不來的,望山照樣的還是眾小廝頭頭。
周連營領著小廝一路出了府,騎上馬,剛奔出永寧侯府所在的這條街,拐了個彎要入街市時,斜里殺出個小乞兒來,險捲入馬蹄底下。
周連營急勒住馬,望山在後頭的馬背上直起身來大罵:「哪裡來的送死鬼,趕著投生呢!」
那小乞兒唬倒在地上,連往旁邊打了兩個滾方停下來。
周連營見那乞兒瘦小一團,年紀不大,就向望山道:「算了,和小孩子計較什麼。」
他心裡有數,快進入街市時,他原就放慢了馬速,那小乞兒衝過來時,他勒住又及時,並沒傷著人一點。因趕著拜客,不想多做糾纏,就打馬要走。
望山豎起眼睛:「怎麼,你還想訛錢不成?」
那小乞兒忙道:「小人不敢。小人受了託付,給這位大爺送封信,請大爺過目。」
就低下頭,從髒兮兮的懷裡摸出封用信封裝得好好的信來。
這臭小子原來不是沒長眼睛不看路,而是有目的地等在這裡沖著他們家爺來的?望山警惕起來,下馬去一把奪過信來,再把那小乞兒往地上用力一按,制住了他,才仰頭問周連營:「六爺,我看這小子來得蹊蹺,要不要把他帶回府里去好好審問一下?」
周連營沒理他,抿緊了唇,目光敏銳地往四周打量。
小乞兒嚇得趴地上哭了,嚷道:「大爺,我就是個要飯的,得了人一兩銀子,叫我送封信過來。我知道的就這麼多,別的什麼都不明白,求大爺饒命啊!」
望山往他後腦勺拍一巴掌:「誰叫你送的信?鬼鬼祟祟的,怎麼自己不來?你又怎麼認得的我們爺?這些要緊的一個不說,就想糊弄過去了?我看你是欠揍!」
小乞兒抽抽噎噎地道:「是一個男人叫我來的,長得普普通通的,他原和我站在那茶攤後頭,見大爺來了,他就把我往外一推——」
他說著,轉頭指了指就在路旁邊的一個茶攤,那茶攤布置簡陋,只有兩張木桌配幾張凳子,不過頂上倒搭了個棚子,可以給行人遮陽或避一避雨。
望山待要衝去那茶鋪查看,周連營收回目光,叫住了他:「不必去了,人早已走了。」又拿鞭稍指一指那小乞兒,「放他走罷,他知道的都已說了。把信拿來給我。」
那小乞兒聽得這一聲,忙胡亂磕了個頭,爬起來飛也似地去了。
望山只好回來,把信呈了上去。
周連營拿過信,先看了看信封,是最普通最不值錢的素紙信封,上頭一片空白,並無收信人落款等。便直接拆開來,內里裝著薄薄兩張信箋,一樣是最普通的貨色。
抖開來,信紙上擡頭是:周兄敬啟——
他往下看去。
信不長,意思也不艱澀,兩張信箋展在眼前,幾乎算是一掃而過便可知其意思了。
周連營心中驟然而起一陣盛怒,他面色變得極為冷峻,周身氣勢凌人,就手將那信箋揉成一團,若不是尚有克制,留了三分手勁,那薄薄紙張直接就要變成一團稀爛。
望山站在馬下,嚇得一時沒敢吭聲:侯府幾位爺里,就數他們家這位的脾氣最好了,一年到頭也難得見幾回他怒氣上臉,那信里究竟寫了些什麼要命的東西?
過了一會,見周連營臉色雖還沉著,情緒已緩和了些,他才伸著脖子湊上去問:「六爺,可是寫信的這傢伙得罪了爺?爺別跟這些東西生氣,他不開眼,咱們就揍他去!」
「閉嘴。」周連營沉著臉,把紙團重新展開,草草折了兩折,塞回了信封,放進自己懷裡,再不說話,提馬便奔了出去。
望山忙騎回自己馬上,匆匆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