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氏不叫人來提醒一聲的話,霜娘根本沒想起來她還需要和周連營回賀家一趟。
她對賀家沒有任何歸屬感,從離開的那一刻起,賀家那些人對她而言就等同於陌路人了,她想起他們,心頭只有一片漠然——而所以還會想起,也只是因為逢著年節時需盡的禮節實在省不掉,必得走一走禮。不過這走禮於她就是單純的送禮,禮到人不到的那種,包括每年的大年初二,習俗里出嫁女的歸寧日,她都沒有回去賀家過。
她是孀婦,在眾人的印象里,日子就是該過得冷清寂寞,和外界來往越少才越顯得貞靜,不和娘家有牽扯什麼的,在別人眼裡也並不顯得多麼奇怪,沒人就此有多話。
對霜娘來說,能從此江湖不見算是最好的結局,但這有點奢望,因為她能做主不回賀家,卻控制不了賀家的人不來找她。
比如說胡姨娘。
那回賀老爺娶妻的事之後,胡姨娘斷斷續續又來找過她幾回,都為著同一件事,雪娘的婚事。這便宜妹子年紀漸漸長成,雖則離出嫁還早些,但擇婿的事差不多該提上日程了。依胡姨娘的意思,那是要挑個金龜婿的,然而以賀家家世,這金龜婿從哪裡來,就只能著落在霜娘身上了。
胡姨娘第二回來,剛提起這件事時,因多年欺壓霜娘慣了,還沒吃著第一回灰頭土臉敗退的教訓,對霜娘麵團的印象一時改不掉,話里就想不起要藏掖著婉轉一點,沒說幾句,就把賣霜娘來沖喜還有為著給雪娘鋪路的意思給暴露了。
霜娘聽出來這個話音的時候,真的詫異極了。
因為當時出門太急,她是真不知道胡姨娘還有這個「深謀遠慮」。她只以為那兩個人是利慾薰心把她賣了,誰想到人家所計長遠,還把她當天梯使了,打算著叫雪娘踩在她身上,尋個捷徑好登天。
——呸,摔不死你們!
胡姨娘話還說得很硬氣,話里話外都是,賀老爺作為長輩,霜娘不好管他的婚事也就罷了,妹子的婚事還不能管一管嗎?
「你就這麼一個姊妹,一個爹生的,就是我有什麼得罪了姑奶奶的地方,你這妹子這麼點年紀,總沒什麼錯。這手足之情姑奶奶要都不肯看顧,為人也太無情了吧?」
又說:「你妹妹嫁得好了,與你也有好處不是。你沒個男人撐腰,日子再怎麼,總有艱難的時候,你妹子要尋個貴婿,你們互相看顧,你多少也有個幫手了。」
霜娘等閒不願意和人使陰的,不是她額外聖母,而是性情使然,陰招就不是她做人風格,她干著彆扭。
但這回實在被激怒了,以至於她怒極反笑:「我仔細想了,姨娘說的有道理。只是這合適的公侯公子哪裡能立刻就尋摸出來?姨娘和妹妹回去等著罷,我慢慢打聽著看。」
胡姨娘歡歡喜喜地道:「那我就等著姑奶奶的消息了。」
領著雪娘輕快地走了,霜娘望著兩人背影冷笑:等消息?慢慢等著吧!
她轉眼就把這事拋腦後去了,一星半點都沒操心。胡姨娘再來,她只管說打聽著呢,胡姨娘要是急了催她,霜娘總能扯出理由來敷衍。
這回說身上有孝,去不得人家做客,不能自己打聽,只能輾轉託人問,自然是慢;下回說已經託了長嫂梅氏,只是梅氏管家事忙,不好催她;下下回說大嫂的圈子裡沒有合適人選,又轉託了三嫂;再下回說三嫂倒是給了回話,只是好幾個都嫌雪娘出身太低,人家根本不肯考慮,只有一個鬆了口,卻是生得貌如鍾馗。
霜娘就問雪娘:「你願意嗎?你要願意,我就請三嫂幫忙安排著相看一下,只是我覺得妹妹這品格,總該配個年貌相當的,那人丑的,能把小孩子嚇哭了,妹妹跟了他實在有些委屈。」
母女兩個當場就吵起來了,霜娘捧著茶,這邊架點柴,那邊撥點火,面上跟著無奈又著急,心底一片看戲的悠然。
最終還是胡姨娘讓了步,雪娘咬死了話,就是不肯相看一面,胡姨娘總不能綁了她去。
只得請霜娘重新牽線,霜娘並不留難,一口應了,只是仍舊如同前話,說了她能耐有限,要慢慢再往後碰,此事急不來。
胡姨娘也沒法,只好去了。她卻還有點本事,再被霜娘使了兩回拖刀計,得不到新回應後,居然把新任賀太太弄上門來了。
這位繼母雖然比霜娘沒大幾歲,但和霜娘是正經的母女名分,比胡姨娘的分量自然是重多了。
兩個人生疏地坐著,寒暄客套了幾句,賀太太就說起雪娘的事來。霜娘無所謂地聽著,這事沒有任何人逼得了她,她打定主意拖著不管,賀老爺上門都沒用。
但有點出乎霜娘意料的是,賀太太卻並不是為催她來的。這位賀太太性子耿直,不會拐彎抹角的言辭機鋒,直接就說了,她只是聽了賀老爺的吩咐,所以不能不來這一趟。事實上霜娘已經出嫁,她作為那麼晚才進門的繼母,既干涉不著也不想干涉出嫁女的行事,這一趟來就是應付差事,霜娘到底想怎麼做,都隨便她自己。
這是個明白人。霜娘客客氣氣地和她坐了半個多時辰,還留了飯,然後一路把她送到了二門處,盡了十分禮數。
再之後,照舊拖著。拖到如今,霜娘掐指一算,雪娘已是十六歲了。
這一趟要是回去,她主動送上門,胡姨娘一定會著急上火地來堵著她問了,賀老爺也不會放過她。霜娘想起這個,心頭不由煩悶起來。
那兩個只管要好處,自己不要臉,也不會給她留臉。霜娘若是獨自一個回去,倒沒任何懼怕,丟臉就丟臉,大不了開撕,她丫頭婆子一大堆,哪怕動起手來也不會輸。
可問題是,她要和周連營一起回去。
這個臉一丟,就丟到他面前去了。周連營的家庭是這個樣子——雖有不和諧音符,但大體是正常友愛的,她的家庭卻是那個樣子,提一提她都要臉紅,簡直是獻醜。
霜娘呆坐了大半天,什麼都沒心思做,只是冥思苦想。該想個什麼主意,才能把遮掩過去呢?
因她額頭撞了個包,安氏上午叫人來時,特地還多補了一句,叫她晚上不要再去請安了。這是長輩的慈愛關切,非要顯殷勤不聽倒不好,霜娘這時就沒去。
到了晚飯時分,她在自己院裡用了飯,沒什麼胃口,胡亂撿了幾樣菜,填個半飽就算完了。
霜娘這狀態是打從安氏那邊來人後開始的,春雨知道她是為著不想回娘家的事,不好勸,她也不如金盞會說話,就一直默默的。守著霜娘用完飯,她去耳房裡燙了塊新膏藥來,輕聲道:「奶奶,該換藥了。」
霜娘由她按著額頭,把舊的發散了藥效的膏子揭了,正要貼上新的,她忽然福至心靈,一把拉住春雨的胳膊:「等等!」
春雨疑問地停了手。
霜娘忍不住露出笑容來,道:「不要這個,去給我換塊大的來——哎,我和你一起去。」
就拉著春雨出門轉去耳房,比劃著名名告訴她,叫她另剪一塊掌心大小的膏布來,不要什麼花樣,四四方方的就好。
春雨拿著小銀剪,有點剪不下去:「奶奶,你要這麼大的做什麼呀?」傷處又沒這麼大,快能把額頭貼滿了,太醜了啊。
「先別管,等下和你說,你先給我弄下嘛。」
春雨無法,只好照她說的做了。一時剪好抹上藥燙熱,春雨為難地舉著,打量著霜娘臉龐,只是貼不下手。
「快點,一會涼了,又要重燙。」
霜娘催著,抓了她的手到近前,自己把眼睛往上翻著,努力想找個合適的角度貼下去。春雨扭不過她,怕她看不見貼歪了更丑,只得替她貼上去了。
霜娘興沖沖回臥房照鏡子,春雨忙忙跟在後面。
妝鏡里映出張被膏藥糊了半邊額頭的臉龐來,霜娘滿意地欣賞著,還左右換著角度看:「不錯,不錯。」
春雨無奈:「奶奶,到底哪裡不錯了。」
「這才顯得我是個受了傷的人呀。」霜娘轉過臉來,一笑,然後就把臉垮下來,整一副愁眉鎖眼的樣子,嘴角都下垂著。「你看,我這樣,是不是日子過得很不好的樣子?」
春雨約莫抓到點頭緒,作為位次僅在金盞之下的貼身大丫頭,霜娘娘家那些人事自然也都瞞不過她:「奶奶這是——?」
「苦肉計。」霜娘向她眨眨眼,「我這一趟回去,不知要怎麼鬧著我了,我把這樣兒擺出來,不等他們來逼我,我先下手為強,訴一訴苦去。」
若沒周連營,她什麼也不怕,能敷衍過去就敷衍,敷衍不過去大不了翻臉,她就是要拖大雪娘的年紀怎麼了?氣死胡姨娘才好呢,叫她知道一下「報應」兩個字怎麼寫。
但多了周連營,所有解氣的選擇就都不能用了。他不知道她的成長經歷,可能也沒什麼興趣知道,或者說,就算知道了,也會和這世間大多數的看法一樣,以為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即便受了委屈,哪裡能和父母翻臉相向呢?
所以霜娘不能不心有顧忌,報復再重要,重要不過她今後的人生。以後她和周連營相處日久,或許可以慢慢就此和他溝通,取得理解,但就以目前狀況,算是新女婿頭一回上門,是萬萬不適合當著他面就叫他看見她和娘家決裂的,最好連有矛盾都不要露出來。
「怎麼訴苦?」
門口忽然傳來淡淡的問句。
「……」
霜娘的腰板硬了,她僵直著一點點轉過了頭去。
碧色滾繡一圈花草紋的門帘掀起,顯露出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來。周連營站在那裡,堵住了整道門的身形顯得很有壓迫感,看過來的目光和聲音一般平淡,不蘊含多少感□□彩。
……通傳的丫頭幹什麼去了?不是每回都會在外面喊一聲的嗎?
一天之內第二次背人說話被抓包,還一次比一次要命,霜娘只覺得,她整個人都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