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回到迎暉院,霜娘原就要問鄭氏可是遇上什麼難事,鄭氏卻不好意思叫她空著肚子聽話,堅持等吃了飯再說。

  於是兩人在西次間裡對面坐著,默然無聲地用畢早飯。鄭氏只吃了一碗碧粳米粥,余者一概沒碰,霜娘想勸她兩句,但見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想來勸了她也吃不下,就不勉強她,只管自己吃了。

  飯畢後,丫頭撤了席,另捧上清茶來。

  霜娘喝著茶,等她說話,鄭氏卻只坐著,望著清茶發呆。

  立在旁邊的銀柳神情有點著急,往她那挪了下,輕扯了把鄭氏的袖子,才把她扯得驚覺過來。

  鄭氏擡頭看向霜娘,想說什麼,猶豫片刻又止住了,先向銀柳道:「你去旁邊屋裡坐一會罷,我和六弟妹說話。」

  銀柳不大情願,鄭氏再催一句:「去吧。」

  她才跺跺腳,往外走了,走兩步卻又回頭,向霜娘福一禮:「求六奶奶好好勸勸我們這糊塗奶奶。」

  然後才去了。霜娘知機,放下茶盅,把屋裡餘下的丫頭一併遣出去了,方問鄭氏:「三嫂,發生什麼事了?」

  鄭氏扯著帕子,細聲細氣地道:「是三爺,他要外放了。」

  周連深是今年初參加的會試連著殿試,中了二甲第十二名,但是得信的時機不巧,正趕上西府周三老爺重病,便沒好大肆慶祝,只是自家府里開了幾桌小宴。

  家裡的低調,並不妨礙他的一舉成名天下知——這知的主要是京里各家公侯府第。

  因為立國日久,最起初那一批大肆封賞的開國公侯們的爵位都快傳到了頭,如安氏娘家,就已經是第五代了,下一輩若無能撐得起的人才,直接就要跌成平頭百姓。因此勛貴們為將來計,都還挺肯督促自家孩子讀書,以尋找新出路支應門庭。

  但,真如周連深這般讀出名堂來的,不多不少,就他一個。

  不說會試殿試這種終極門檻了,能憑自己本事邁進鄉試考場的都沒幾個,大多是走捷徑弄個蔭監或例監,哄自己玩玩罷了,同周連深這種一路憑自己本事考上去的學霸相比,全都要被秒成渣。

  這些都是霜娘當時從丫頭們的閒言八卦聽來的。據說,周連深這一中,直接變成了勛貴們教育自家子弟的榜樣,還有人特地來找周侯爺,向他請教教育心得,為什麼他家孩子能成材,自家兒子學來學去,就是根燒火棍呢?

  閒言少敘,霜娘此刻聽鄭氏一說,不由疑惑起來,奇道:「怎麼不考翰林院?或是選個京官也好呀。」

  對於新科進士來說,前程大概可分三等,第一等就是入翰林院習學,這方面前三甲有優待,可以直接進入,二甲、三甲則需要再行考選。第二等是選京官,第三等才是外放——雖然不能說京官就一定比外官好,但對於大部分人來說,都還是儘量想留在中樞,哪怕官職低一點都不怕,京城大佬多,露臉的機會多,上升的機會才多呀。實在沒門路留不住,才會考慮外放。

  以周連深的名次,他就算有自己的想法,不想考翰林院,那選個京官也是很容易的事,他這個出身,哪裡是沒門路的人?

  ——霜娘娘家那一條巷子住的全是低階官員,很喜歡聚在一起說這些官場中事,明規則潛規則之類的,有賴於從小到大的薰陶,這些基本的官場常識霜娘都知道。

  連到任期限都限好了,到任書一定已經發下來了,這事算是已經定了。霜娘想著,道:「那這時間可有些緊,你是發愁收拾東西的事?不要著急,我幫著你,有能用上我的地方,只管使喚我。」

  鄭氏搖著頭,憂鬱地道:「不是為這個。三爺,三爺叫我一起去。」

  「對呀,你該跟著——」霜娘反應過來,傾身過去,睜大了眼盯著她問,「你不想去?」

  鄭氏蹙著眉,點了一下頭。

  霜娘張了張嘴,想要壓一下自己的脾氣,沒壓住,索性直接道:「三嫂,你瘋了嗎?」

  鄭氏不由瑟縮了一下:「六弟妹,你怎麼這麼凶。」霜娘以前從沒有對她有過這樣聲氣,她真嚇到了。

  這三年裡,兩個人的交情算是君子之交的那一種,來往不算頻密,一月大概也就一兩回,只是交流畫技,基本不說別的。這個局面的形成,主要是由於鄭氏。

  霜娘曾嘗試過把話題拓展一下,但不管說什麼,鄭氏沒有自己的見解,只是跟在她後面附和,聊天聊成這樣,沒有一點觀點的碰撞,那還有什麼趣呢?而鄭氏又不是存心敷衍,她是真的很努力在跟她說話了,霜娘見此,也就不為難彼此了,只管說她們唯一都有興趣的畫技,就這麼淡淡地處了下來。

  但面上看著淡,在內心裡,霜娘跟鄭氏學了三年畫,得她毫不藏私的指點,是把她作了半師看待的,所以這時情不自禁,就為她著急上火起來。

  「因為這事太要緊了。」霜娘嚴肅地道,「三嫂,你既然來找我,想必也是想和我商量一下。這裡再沒別人,你明告訴我,為什麼不想去?」

  「……我怕他。」鄭氏低著頭只說得三個字,眼淚就下來了。

  這下輪到霜娘嚇著了,忙要把自己的帕子塞給她,一看,她手裡本來握了帕子,只得又收回來。

  霜娘干坐著,等她情緒略緩一緩,自己心下想著憂慮:這可怎麼得了?她只知道鄭氏夫妻感情不好,可不知道不好成這樣,不過提一聲丈夫,壓力就大到哭了,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以往鄭氏從沒提過,霜娘從金盞處知道她夫妻不和,當然也不好主動問起這茬,好像戳人痛處一般,因此現在臨到事發,她一點頭緒都沒有。

  霜娘忙安慰道:「誰沒有個難言之隱,這有什麼可笑話的。三嫂,你只管說,可是三爺打你了?」

  鄭氏聽了驚得搖頭:「沒有,沒有。」

  霜娘鬆了口氣,問:「那你怕他什麼?」

  鄭氏見她這個反應,疑惑起來,先問她道:「六弟妹,你的意思,只有挨打才可怕?」

  「是啊。」霜娘理所當然地點頭,「會痛會受傷,你又打不過他。」對她來說,夫妻關係不好有很多種不好法,但能達到可怕這一量級的,就只有家暴了,生命安全受到威脅了呀。相比之下,別的都沒什麼大不了了。

  鄭氏被她這除死無大事的態度感染了一點,鎮定了些,道:「三爺沒動過手。但我不中他的意,他厭惡我,我也怕他。你大約聽過,他平常很少回後院來,我們就各過各的日子。這回他外放,不知為什麼忽然要叫我去。」

  她說到這裡哀求地看向霜娘:「六弟妹,你比我聰明,求你給我出個主意,別讓我去,我實在怕跟他在一處。」

  霜娘果斷搖頭:「我不能給你出這個主意,我認為你應該去。」

  鄭氏頹了肩:「你和銀柳的說法都一樣——其實我知道你們都是為了我好,可是我真的害怕啊。你不知道三爺有多討厭我,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我就不該存在一樣,我又沒個孩子,說不定哪天就要把我休了……」

  她說著眼淚又要下來,咬著牙關硬忍著,憋了回去,怕招霜娘厭煩。

  她這樣,霜娘哪還說得出重話來?再著急,也只好慢慢問她:「總該有個原因吧?我瞧你脾氣這般好,就算和三爺不投緣,相敬如賓該能辦到,怎麼會鬧成這樣?你問沒問過他,可是你不留心做擰了什麼事,兩個人生了誤會?」

  鄭氏道:「幾年前,我壯著膽子問過一回,可他根本沒理我,冷冷看我一眼,擡腳就走了。」

  這麼個反應,霜娘真分析不出了,哪怕是吵個三言兩語,總也有點線索出來啊。只得再問:「那你還做過別的努力沒有?」

  鄭氏點頭:「我知道我愚笨,不合他心意,所以後來挑過丫頭給他,可他也不要,還生了氣,把我的陪嫁丫頭都攆了一個。我真不知該怎麼做,才能順他的心了。」

  霜娘略無語,「……三嫂,這不能叫努力,相反,你是把他越推越遠了。你都知道你們有問題,再往裡夾個人,問題不是更複雜?解決起來更難了。」

  鄭氏秀美的臉龐整個透出茫然來:「可,蘇姨娘就是這麼教我的。說我已經不討丈夫喜歡了,只有主動給他挑人,還能占個大度的名頭,總比他自己去找別人的強。」

  霜娘:「你為什麼聽她瞎扯?男人倘若好色,根本用不著你替他費這個心,他自己就能把屋子塞滿了;而倘若不好色,又哪裡用得著你給他挑什麼人?」

  她知道鄭氏常和蘇姨娘來往,這話已是儘量收著了,實則她心裡的想法更為直接不客氣:婢妾來教正室大度?吃錯藥了吧?也就鄭氏這樣的,居然給她忽悠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