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娘懨懨道:「找什麼藥啦,又沒破,過兩天就消下去了。」
春雨沒說話,服侍著她起身穿衣洗漱過後,到底去尋了節外敷跌打損傷的膏藥來,在耳房茶爐子上烤熱了,剪了個小小梅花瓣形,過來按著霜娘給她貼上了。
霜娘只得由她,貼罷,她摸了摸額頭,往外頭堂屋看了眼,隔著帘子看不出什麼,就悄問春雨:「六爺走了吧?」
春雨卻搖頭:「沒有,在外頭坐著呢,等著奶奶一道去正院請安。」
霜娘臉就耷拉下來,磨蹭了一會,支使春雨:「你找個藉口,叫他先走。」
「找什麼藉口?」
霜娘要是想得出,哪還用把問題推給她?眼看春雨一臉老實地等她支招,她捂著臉哀嘆一聲,只得逼上刑場般,一步一步往外蹭。
原來還想著今早起來要瞧他笑話的,這下好了,兩個人半斤八兩,誰也笑話不著誰了。
不過幾步路,她走得好似千山萬水般,春雨忍不住在後頭提醒:「奶奶,今兒耽誤了些功夫,再不出門就晚了。」
這可拖不得了,霜娘只好橫下心來,掀了帘子,餘光瞄見外頭椅子上坐了個人影,低了頭出去,默不吭聲地隔了三四步遠就站住了。
周連營原想問一聲她頭撞得怎麼樣了,見她這樣,恐提起來她要更不自在,便只看了她額角一眼,就做無事狀,起身道:「你收拾好了?走罷。」
霜娘蚊子哼似地應了一聲,跟在後頭出去。
一路都沒什麼話說,快到正院門口時,碰見了四奶奶秦氏。
周連營仍在外院住的事她是知道的,這一早見兩人竟同時過來,顯是一道走的,她眼神就亮了,探射般來回打量,嘴上笑道:「六弟妹,不是我要說你,你們年輕夫妻,一時忍耐不住,想一處呆著,有些個什麼也正常。只是這麼沒遮沒掩,就太顯在人的眼裡了,你素日倒是周全機靈的,怎麼今天連個障眼法都不會使了?」
她說著拿帕子掩了唇格格笑:「哪怕就分個前後次序來,也好些——呀,你這頭是怎麼了?」
她嘲諷開得太亢奮了,霜娘腦門上那麼顯眼個膏子,她說好幾句了才留心到。
霜娘言簡意賅地只回了她最末一個問題:「撞了一下。」
其實她倒不是因為秦氏一副看好戲的樣子所以懶得搭理她,而是,她一路上都沒好意思跟周連營說話,兩個人根本沒有就他昨晚的留宿商量出一個統一的對外理由——醉酒當然是一定要隱瞞住的。
但秦氏就以為下了她的臉,讓她不高興了,秦氏的心情便舒暢起來,道:「下回可小心些,別這麼成雙來了。不過,你得太太喜歡,到底和我不一樣,說不定太太就肯寬著你呢,那就當我沒說罷了。」
再酸了一句,秦氏這才稱心地轉身,先往院門裡進去了。
秦氏那個什麼分頭來瞞著的主意根本不靠譜,就不說周連營昨晚是直通通地過來了,就算他路上避了人的耳目,內外兩院那麼多伺候的下仆,自家主子在沒在豈會不清楚?根本就不是能瞞人的事。
周連營道:「說我扭了腳,一時不便走路就是。」
霜娘覺得不夠周全:「可是你先為什麼要到我那裡去呢?」
周連營微微奇道:「這還要理由?我就去看看你怎麼了——好罷,說你要給我打絡子,不知我喜歡什麼花樣,所以我去選一選。」
「有備無患嘛。」霜娘說著,這才放心,又忍不住偷瞄他一眼:腦子轉得也太快了吧?想都沒想,瞎話張口就編出了。
兩人繼續往前走,進了正院堂屋,正聽見秦氏在那裡說他兩個一道來了的事,一邊說一邊笑得花枝招展的,見他二人進了門檻,才住了口,但卻愈加向他們笑得曖昧起來。
霜娘那羞赧是對著周連營才有的,對著秦氏哪裡有什麼,見她這麼不依不饒地接連取笑,她也光棍起來,向主位上的安氏請過安後,就含著笑直視回去。
秦氏被笑得一股氣上來,正要說話,旁邊鄭氏有點著急,打圓場似地拉了她一下,輕聲道:「四弟妹,別說了罷。」
她嘴笨,一句攔得秦氏更惱,轉頭冷笑道:「我說什麼了?我不過是提醒的意思,三嫂這個好人做得古怪,倒好像我為難了誰一樣。」
鄭氏紅了臉,想解釋:「我不是那意思——」就卡住說不下去了,因為她心裡確實覺得秦氏在為難人,可她又編不圓場面話,又天生的不會得罪人,想幫霜娘沒幫上,倒把自己為難住了。
霜娘笑著把話接過去:「多謝四嫂的好意,才在門口時就提醒過我一遍了。不過並不是像四嫂想的那樣,只是你走得急,我都沒得空解釋。」
安氏道:「我正是要問,你這頭上怎麼傷著了?昨兒下午在這還好好的。」
秦氏原要回嘴,安氏先她一步開了口,她只好把話憋回去了,拿眼白斜了霜娘一眼。
周連營笑道:「是我的不是,昨晚在迎暉院裡扭了腳,不好走動,占了她的床睡了。她睡了外間,因換了地方,一時沒適應過來,早起就撞床欄上去了。」
霜娘過去,到她面前屈膝半跪下,安氏湊近看了兩眼,見那膏子的周圍都紅紅的,膏子下還鼓出一塊來,不由道:「都腫了,怎麼不請個大夫瞧瞧,自己弄塊膏藥就糊弄上了。你這孩子,一向都這麼心大,這樣還過來做什麼?在屋裡養著,叫連營給你帶個話就是了。」
霜娘沒忍住笑道:「這麼點小包,春雨要我給貼膏藥我都覺得她太緊張了,太太更好,叫我養著,心疼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安氏點點她額頭:「你要知道愛惜自己,自然不用我替你操這個心了。」
霜娘笑著起身退開。
周連營笑道:「娘卻忘記心疼我了,我才說扭了腳,娘好像沒聽見一樣,都不問我一聲。」
安氏道:「你皮厚肉糙的,哪裡用得我問——看你進來時步子好端端的,自然是好了。」
周連營圓了話,就沒再多說,含笑正要說有事告退,秦氏撿著話縫,忙插一句:「這大晚上的,六弟不在自己屋裡歇著,巴巴又跑到後院來,可見是剛相會的小夫妻,情熱心切了。」
剛說得熱絡的氣氛又架住了。霜娘惡向膽邊生,原和周連營議定了理由的,這會被暗諷毛了,她逆反心理上來,偏就不要說了,假裝羞澀般看了眼周連營,實則給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開口辯解,然後就著那個羞澀的姿態埋下了頭去。
她還似模似樣地紅了臉——很簡單,回想一下早上出的糗就行了。整個過程一字未說,別人如鄭氏也不會多想。
但秦氏就不同了,她雖然和鄭氏一樣,夫妻感情一塌糊塗,但鄭氏心不在此,秦氏卻是深為不甘心的,所以她一再揪著霜娘諷刺,不全是因和她個人有矛盾,更是因為見到人家夫妻感情和樂些就不順眼。霜娘從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表現里猜著了她的心思,所以弄出這個做派,明著是被羞著了,可事實上是對秦氏打出了明晃晃的潛台詞:對,你羨慕呀。
這種因了解而十分有針對性的暗地裡過招,只有安氏和秦氏看出來了。
安氏唇邊溢出一絲看小輩淘氣鬧騰的笑意,秦氏卻被氣得繃緊了臉,三年一個府里住下來,如同霜娘了解她,她對霜娘也是了解一些的,讀得懂她的潛台詞,想要再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別人一個字沒回,總不能低個頭都低出錯來了吧?
周連營當初在家時一直住在外院,更多的時間又在東宮裡,除了梅氏嫁過來早又且管家,照管著他一些衣食,來往多些外,對其餘嫂子們的性情都不熟悉,這時便沒看懂她們的過招。但這沒多大關係,從結果倒推就行了——看上去被說的霜娘挺悠然的,倒是說人的秦氏變了臉,哪個吃了虧,一目了然。
他瞥一眼霜娘:小姑娘,挺厲害的嘛,還會給人悶虧吃。
安氏這才道:「好了,別緊在這裡說了,都回去吧。霜娘,你行動小心著些,若覺得不適,該請大夫還是要請,莫偷懶。」
又單向周連營道:「你留下,和我一道用早飯罷,我有幾句話要囑咐你。」
諸人一一應了,告退離開。
出了院門後,秦氏甩著帕子,昂著頭飛快走了。鄭氏走到霜娘旁邊,有點猶疑地問:「六弟妹,你上午可有事忙嗎?」
霜娘笑著搖頭:「我閒著呢,三嫂可是有事找我?」就回頭吩咐春雨,「你回去說一聲,叫把早飯提到三房院子去,我現就跟著三嫂過去。」
鄭氏忙道:「不,不,還是我到六弟妹那裡去罷。」
霜娘見她那臉色,倒好像是躲著什麼不願意回去一樣,心下大為納罕,這裡干站著不好問,就只道:「一樣,那就到我們那裡去。」
鄭氏鬆了口氣,吩咐銀柳回去提早飯,便跟著霜娘一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