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路上,霜娘心亂如麻,腳步像踩在棉花里,沒個實處:「大嫂,會不會是個冒充的?」

  梅氏搖頭:「活生生的一個人,哪裡冒充得了,且太太都抱著哭了,可見是認了。」

  霜娘沉默了一會,從亂麻里又理出個問題來:「那當初是認錯了?還是建的是衣冠冢?」她嫁進來時,周六爺的喪事已經完備了,箇中詳情她並不清楚,也沒想過要問。

  梅氏回道:「不是衣冠冢,當時人送回來了的,只是樣子很不好看,我們只能認了個大概——但是由太子殿下親自登門送來的,我們都只顧傷心,誰會想到要懷疑真假呢?」

  霜娘凌亂地想,是啊,誰會想到堂堂太子殿下吃飽了撐的,給人家送了個假貨回來呢?她很確定太子知道真相,而不是也跟著認錯了,三年前太子來過一次,她記得清清楚楚,就是打那之後,侯夫人的病有了起色,慢慢好起來了。現在回去對比了想,除非她是腦殘,才會認為這只是個巧合。

  她想著側頭看了眼梅氏,剛才梅氏還問她想要個什麼樣的嗣子呢,看來是和她一樣被蒙在了鼓裡,不然沒必要有那一問,做戲也犯不著做那麼全套。

  想完了這些有的沒的,霜娘再也迴避不了了,不得不面對這個殘酷的現實——在她老老實實做人,勤勤懇懇做事,把守寡守出了歲月靜好的心態的時候,忽然,一切都要從頭開始了。

  簡直暴躁。

  這三年守下來,她真不覺得沒男人對她是什麼損失,她又沒雄心壯志,沒想過要奮鬥個什麼一品二品的誥命,安安穩穩不愁吃穿地把這輩子混完就得了。

  她一點也不喜歡已經努力上正軌的生活被從中截斷,迎暉院不再是她一個人當家作主的小天地,憑空加塞了個人進來,這個人將牢牢地壓在她頭上,她以後的日子很大程度上要繞著他轉,她自身的喜怒必須退後一步。而他還可能睡丫頭,納妾,生一堆庶子女丟給她管,這一切都是合法的,她鬧一鬧就是她妒忌,不守婦道——

  霜娘越想越惱火,心下像墜了個秤砣,沉重得步子都邁不開,如果不是梅氏一直挽著她,她說不定頭腦一熱,能掉頭跑走躲起來。

  真那樣乾的話,她一定會被認為是瘋了。

  走到正院門口的時候,霜娘沸騰的血液終於冷下來了,分出心力來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現在是她夫君死而復生回來了,她要是擺出一副死了男人的臉,那實在解釋不過去。

  梅氏一路也在震驚當中,想著自己的心思,沒注意到她的不對勁,逕自和她一道走進門去。

  安氏坐在主位上,雙目紅腫,但情緒穩定些了,沒有繼續在哭,她面前跪著個人,手扶在她的膝蓋上,正說些什麼,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住了口,站起轉過身來。

  這是個年約二十一二歲的年輕男人,臉型端正,五官清朗,轉過來的身姿十分挺拔,站在那裡有如一桿青竹,英姿勃勃。

  霜娘:「……」

  霜娘掐了一把掌心,幾乎是用拔的強逼自己把黏在他身上的目光拔走,心裡撲通撲通地跳,想:這個人長得也、也太合心意了呀!

  她先頭的那些不甘不願,滿腹怨氣,在這一刻如同薄雪遇烈日,頃刻間消融得連個水珠子都看不見了,什麼沒男人也沒什麼損失,她現在覺得她損失好大啊。

  安氏啞著嗓子道:「你大嫂,還有你媳婦來了,你不在的這些時候里,虧得她們兩個陪著我。」

  周連營的目光轉到霜娘身上,霜娘覺出了,緊張極了,低了頭不敢看他,怕她的眼神暴露了她花痴的內心。

  周連營溫和地向她拱一拱手:「多謝你。」

  霜娘僵直著身子,屈膝回禮。

  好在周連營沒有過多關注她,直接轉回安氏身邊站著了。

  安氏道:「都坐下吧,坐下說會話。」

  梅氏便拉了霜娘去右邊椅上坐下,坐定後問道:「到底怎麼回事?那時候弄了那麼個東西回來,險把太太傷心得跟著去了。」

  「當時我們跟著殿下去宣府勞軍,路上遇上了伏擊,是個暴雨夜,運氣不好還遇上了山洪,」周連營道,「我掉進去被沖走了,殿下不知道,天明找人找不到我,應該是以為我沒了,所以往屍體裡去找,結果把別人的屍體錯當成了我。」

  梅氏急道:「那你後來沒事,怎麼不緊著回來?」

  「我在山洪里被亂七八糟的東西撞了好久,失了記憶。」周連營說,「我醒來的時候什麼都不記得了,就在附近到處晃蕩,還做了好些天乞丐。後來楊大將軍在當地招軍,把我當成流民一起招了進去,我在楊家軍里呆了三年,半個月前和人練戰陣時,我對面的同袍失了手,一棍子敲我腦門上,不知怎麼把我敲明白了,我趕緊和上官告了假,日夜兼程地趕回來了。」

  編得挺完整的一個故事。

  這是霜娘聽完的感受,事實上,從聽到「失憶」兩個字的時候,對她來說這段經歷的可信度就直線下降了。

  及至聽完,真挑漏洞她挑不出什麼來,但失憶這個梗真不是隨便能發生在現實里的,大腦那麼複雜,要怎麼撞,才能恰巧撞到主管記憶的那一塊內核上去?這就罷了,後頭居然又被一敲敲回了記憶,一次還能說是奇蹟,二次只能是有鬼了。

  梅氏「哦」了一聲,嘆道:「這真是老天保佑了。」

  霜娘悄悄看她一眼,她覺得其實梅氏也不怎麼相信,不過梅氏顯然比她知道的更多些,知道裡頭有些不可說的事,明知不妥也不問,就直接認了這個說辭。

  周連營笑道:「大嫂不用擔心,我當時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胡謅了一個,不要緊的。我和上官說了後,上官帶著我到了楊大將軍營里,楊大將軍問了我許多問題,確認了我的身份,就答應替我把那個軍籍當做陣亡消了。」

  聊了一陣,差不多把過去發生的事「交待」清楚了,安氏拍拍兒子的手臂:「你趕那麼遠路回來,也累著了,回你院裡歇歇去,叫你媳婦打發你洗澡換身衣服,晚上把全家人都叫來,一起吃個團圓飯。」

  周連營笑著應了。

  **

  霜娘和周連營一左一右,微微錯開地走著。

  對於這很快到來的獨處,霜娘心下既忐忑又緊張——嗯,其實旁邊還跟了個金盞,不過霜娘很有選擇性地把她過濾掉了。

  「你走前面一點。」周連營忽然偏了頭,緩了腳步,向她笑道,「我原來住在外院,不知道裡面給我的是哪個院子,勞你帶個路。」

  霜娘「嗯」了一聲,聲音出口她感覺自己的嗓音有點點抖。她努力維持著面無表情,心裡給了自己一巴掌,很想去找盆冷水冷靜一下。

  周連營體會不到她的心情,過了一會又和她說話,問道:「你多大了?」

  「十九。」這回她的嗓音正常了,霜娘微鬆了口氣。

  周連營笑道:「那三年前你才十六?」

  霜娘「嗯」了一聲,她覺得周連營已經主動說了三句話,出於禮尚往來,她也該回一句了,結果張嘴就道:「你多大了?」

  「二十一。」周連營說。

  霜娘話出口就懊惱了,她問這問題有什麼意義?拾人牙慧,一點也不有趣,完全不能顯示她是個有點內涵的人,簡直蠢哭。

  還好她還有彌補的機會,至少還可以就著周連營的回應再說一句話。她努力轉動腦子想,越想越想不出來,腦子裡一片空白。

  「哦。」最終,她給出的是堪稱話題終結者的一個字。

  周連營下面沒再說話了,只是跟在旁邊走。

  霜娘整個心情都灰了一半,現在不需要冷水了,她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