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3 章

  的卻是支滿院遊人與台上作者都極為熟悉的曲子——

  是《錦衣衛之風起雲湧》里,安千戶男扮女裝踏入倭寇老巢,金妝玉飾、高髻華服、手執一把荷花扇半掩容顏,把漢奸倭寇迷得團團轉時配的曲子。記住本站域名

  遊人們霎時被勾起了舊日回憶,頓時不再執著新作者,都和著熟悉的笙簫弦管,唱起了深□□底的舊戲:

  「花容艷,月色嬌,謝嫦娥影出天然俏。枝頭翠翹,波間步搖,風前舞腰。雖是在掌中擎,恨不展眉頭笑。」

  作者有話要說:這首曲子是楊廷和的,【雙調·慶東原】秋夜見扇上荷花影時有悼亡之戚

  ☆、第287章

  一支北曲唱罷,台上那名青袍書生也題了滿畫屏墨寶,正是遊客們看過多少遍的,白鏡生畫影中配的文字。

  晴空無半點雲翳,海浪碎萬里江濤,倚船舷長望玉京遙。

  沒有了與之相配的彩圖,台下識字的、懂書的人就能專心品鑑文字的好處了。便是那些完全不識字的,台下也有夥計舉著喇叭一遍遍地念,叫他們知道台上的人在寫什麼。

  題詞的白鏡生也轉到屏風後,說起了自己年輕時與錦衣衛連環畫結緣的經歷。

  當他講到自己是某書店老顧客,去書坊買新刊詩作,卻叫掌柜的背人帶到後堂,偷偷告訴他有「崔美人新作」,塞給他第一冊《錦衣衛之風起雲湧》的時候,台下不少外地來的官員客商都想起自己的經歷,拍掌叫起好來。

  台上的祝枝山也露出懷念的微笑,心中最後一絲緊張盡都散去,緩緩講起了自己看完錦衣衛第三部手稿後的感受,又對眾人詳訴了自己將來打算如何編排擴寫此文。

  尋常百姓們哪裡聽過讀書人這樣講自己作文章思路的?哪怕聽不懂,也得想法兒多記幾句,回頭與親友說話時也有個談資。

  台前的客人們與祝枝山激動共鳴,台後的崔燮也給各位外地作者緊急培訓——上台時不要再提崔美人!崔美人已是過去了,現在掌握著寫實肖像畫法和彩圖印製法的是他們居安齋!

  請大家想想自己正寫的是誰家的書,上台後多提居安齋,不提崔美人!

  遷安六才子中的郭、湯二位神色莫測,李夢陽、費宏等專注詩文的人興趣缺缺,唯獨唐寅這位畫家不能不起來抗辯一句:「有居安齋之前,崔美人箋畫與《聯芳錄》就已流遍江南江北。我嘗觀其畫雖筆力略弱,但神情如生、豐肌弱骨,畫法已開一代先河……」

  崔燮給這位大畫家捧得臉都要紅了,但還是按住他,倔強地反駁:「今日是要選錦衣衛的新稿,不是畫師,台上不必提這些關乎畫法的事。不然客人們只顧聽你講美人,誰還看你的文章呢?再者,若有人因被『美人』二字吸引而投你的票,對別的作者不公,於你自己,只怕也是種羞恥吧?」

  他努力勸著唐寅,郭湯二人也說:「咱們都已是朝廷命官,不是在家鄉做才子的時候了,上台後只說文章事,不提別的。」

  費宏、劉春這些前輩看同年們這麼認真,也跟著勸了幾句。唐寅今日是為了展自己的文才來的,又不是畫工,聽他們講得在理,便也點了點頭:「也罷,不提這崔美人,也免得我言語間露出疏狂本色,叫人認出我來。」

  崔燮輕輕舒了口氣。

  台上的祝枝山終於講完了自己的理念,在一片沸騰般的呼喝叫好聲中回到台下,唐伯虎則整理衣冠,準備上場。

  戲台四周的簾幕被人放下,弦管聲起,後台的僕役輕手輕腳地收起那面寫滿字的紙屏。崔燮上去親自盯著人捲起碩大紙卷,收起旁邊的小屋裡,激動地上去摸了兩把。

  這可是四大才子之一,著名書法家祝枝山題的字啊!

  雖說他為了隱瞞身份,寫字時刻意寫了端正規矩的館閣體,題的名字也是白鏡生,並未用印,可這也是祝枝山的書法!今天台上六人的書法他一定都得收藏好,老了以後寫回憶錄!建展覽館!把這群才子的馬甲扒得一個不剩!

  崔燮露出一絲冷酷的笑容,撂下字紙,重新回到會議室,聽人轉述唐伯虎的心路歷程。

  唐寅果然聽了勸,不再提他如何欣賞崔美人畫法,只說他接觸的第一套《錦衣衛》連環畫,正是剛剛上台的白鏡生給他的。

  台下眾人轟笑起來,還有人以為白鏡生、逃禪生、慕唐生這三人名字相似,定然都是相識的朋友。聽逃禪生之名就知道他好酒,那白鏡生多半兒姓白,慕唐生說不定也是個吳中才子,慕的就是風流庶常唐伯虎。

  這般說法不知出自何人之口,傳來傳去,信的人倒越來越多,竟有人信誓旦旦地給他做保,說那慕唐生定是個一心欽慕唐寅的江南文士。

  化名慕唐生的李夢陽上台時,也聽見了台下遊人的議論。

  收拾台面的僕役們根本聽不懂什麼生什麼生的,崔燮則滿心滿眼都是唐伯虎書法,獨李夢陽叫下方的議論聲氣得心亂,上台第一件事就是先澄清了自己名號的來歷。

  不是慕吳中唐寅,而是慕盛唐詩篇。

  他欲宗法漢唐、揚復古之風,是為一洗明詩蘼弱之風,重展格高調逸的盛唐詩風。

  台下遊人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有真才士雜在其間,都為他這說法傾倒,連聲叫好。惹得不懂詩法格調的百姓也跟著叫好,烘得場中也是一派熱烈氣氛。

  李夢陽越發受鼓舞,將自己對錦衣衛新篇的理解、對北征故事中慘烈的邊關殺戮當配古拙沉厚文風的想法細細解說起來。他文彩絕佳,說話也極富感染力,講起邊關戰事的慘烈,韃靼鐵騎蹂·躪的殘虐,叫台下遊客們隨著他的話語潸然淚下,渾然忘了自己身處遊園會中。

  李夢陽洗清了名聲,轉身回到台下,接著是王九思、邊貢二人第次上台。最後一個上場的,才是被崔燮叫來做替補的李兆先。

  他卻天生有點怯場的毛病,當初操童子業時就曾暈過場,若非崔燮把他拉到家裡模考了幾個月,後來也沒這麼容易中進士。如今到了戲台上,他那暈場的毛病又有點兒犯,拿著小抄都讀得不大順當,在場上站了半天才幹巴巴地說出一句:「若我監修,《塞上風雲》將延續前兩部的文字風格。」

  台邊侍者拿著鐵皮喇叭把這句話喊出去,還等他說下一句呢,卻半天都等不來了。李兆先漲紅著臉,看著手裡叫汗水浸透、字跡模糊的小抄,絕望地揮了揮手:「沒了,就這樣吧。」

  他頭也不回地奔回台下,侍者們舉著喇叭不知該不該重複他最後那句話。可底下那麼多遊客等著,若不說一句就沒聲了也沒法向客人交待,只好先告訴遊客們前海公子已經講完了,同時派了個人去後台問崔燮。

  一連幾段長長的演講後,居然來了這麼位痛快的兩句就完的,台下客人們都有些措手不及。

  怎麼就走了?

  也沒別人接著說了?

  混在人群中的眾錦衣衛千戶、勛貴外戚們也跟著亂了一陣子,成化年間代管錦衣衛事的懷寧侯孫輔之子應爵下意識問道:「姚千戶,你怎麼看?」

  姚千戶還沒怎麼看,周圍坐著的人就先伸長脖子,想看看姚千戶在沒在這裡了。

  孫應爵忙喊道:「玩笑!玩笑!我們這不是台上沒人,不知出了什麼事,和朋友問著玩兒麼!」

  這滿院子擠擠挨挨的都是人,真叫讀者們認出謝鎮撫和千戶們,他們這群人就都別想走了。靖遠伯、平鄉伯等人家的勛貴子弟毅然站出來擋在外面,攔阻斷鄰座的目光,忍到那些好奇的目光收走。

  謝瑛是知道崔燮請了幾位新作者的,數到李兆先這裡正好夠六位,便低聲告訴眾人:「估摸著後面沒人了,該投票了。」

  對啊,該投票了,投誰呢?

  眾人又想問一聲姚千戶怎麼看,但剛被左右鄰座嚇著,不敢再叫名字,都擠眉弄眼地看著姚千戶問「你怎麼看」。

  結果他們不叫了,旁邊鄰居倒叫他們勾起了學謝鎮撫的癮,「姚千戶,你怎麼看」的聲音此起彼伏,鬧得姚千戶好幾回以為是自己這邊有人在叫他,頻頻回頭。

  八位評委老師就是在這片聲浪中上的台。

  成化二十三年五位經魁在前,遷安六才子中的郭、湯二人居中,最後是弘治九年狀元王守仁壓軸,浩浩蕩蕩上台,坐在了一片新換的雪白屏幕後。

  台上絲竹重振,人影重重,浩大的聲勢將所有遊客們的目光心思都重新拉了上去,便沒人注意到園子側門裡,一隊穿著深色綢衫的中年文人悄悄混到了觀眾席里。

  幾架竹軸布卷的畫影卷也被抬起來,從舞台下小門裡悄悄送了進去。

  八位評委背對著屏風坐定,六位作者則坐在他們對面更靠里些的一排椅子上,凝神靜氣地聽著評委老師們點評。

  評委背後的畫軸被人轉動起來,讓遊客們排了一下午隊的畫面重新展開,評委老師們就在台下客人激動的呼喊叫好聲中點評起了眾人的文字。

  畫影從頭放映,老師們一字一句地讀著文稿,點評文字、意象、氣調、格局……相當於手把手地領著台下觀眾重看一遍。台下許多不識詩書的客人直到這時候才聽懂了文字間潛藏的真意,領會了那些看似平常的文句中的妙處。

  點評到最後,畫卷被收起,一面白紙屏立在畫影框後,幾位評位各自起身,在紙屏最右側的「白鏡生」三字下方寫下自己的名字和所評的分數。

  崔燮走在第一個,提著聯筆立落提下「評委崔,十分」。

  費宏接過筆,寫下了「評委費,九分」。

  墨跡透紙洇出,觀眾們從台下亦能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幾個反向的名字和數字。

  崔、費、劉、塗、程,這整整齊齊的排序讓還記得成化二十三年那場會試的人,心中隱約有了猜想。

  但評委們既不露面,也不出聲,寫的字更都是規規矩矩的館閣體,他們也不能因這巧合就認定對方真是那五位經魁——除非直接跑上台去,當面抓住那幾人。

  台下的官員仕子們除了要猜作者,又多了份要猜出評委的心思,眼神和腦子都忙個不了。不認得他們的倒簡單,在台下盯著評委老師們打的分,一門心思地高喊「十分!」「十分!」「十分!」

  轉眼之間,八位評委都評完了分,祝枝山共得了七十四分,卻是因為文字偏向輕鬆詼諧,少了幾分征伐海外的英雄豪氣,被幾位評委扣了分。

  他並不以這點失分為意,洒然起身向評委老師們道謝,那五位作者也都起來恭喜他得了高分。台上老師和新作者們說笑幾句,唐伯虎的畫影又被搬上台,八位老師繼續準備點評,有僕役抬著評分的長幅下去,叫下面的讀者看得清楚些。

  不少人抱怨著不該給白鏡生低分,還有些真心喜歡他的,鬧著評分不公。但轉眼間絲竹又起,畫影再開,老師們開始點評起逃禪生的文字,那些說的也好、鬧的也好,都忍不住坐回去看畫影了。

  攏共每人不到二十張的彩圖,叫老師們逐字逐句地拖著評,也只評了一頓飯工夫。

  六人的成績在紙上依次排出來,卻是李夢陽的最高,只叫湯寧扣了一分,嫌他文字太古樸,不夠淺近。而得分最低的卻是李兆先——他仿的是前人文風,不如別人出自心本心的文字渾融自然。

  他倒也不在乎,只笑著說:「反正落後的是前海公子,不是李某。只能說這等描摹前人的寫法不易出彩,將來我等寫稿時要仿好空同兄的文風,恐怕還要再多加揣摩。」

  台上和樂融融,台下的讀者們卻陷入一片混戰。

  「明明是逃禪生寫鄉愁寫的最動人,憑什麼逃禪生不是第一!」

  「碧山居士才寫出了我皇明泱泱大國的氣魄,塞上風雲必然多大場面,該由他寫。」

  「這有什麼可爭的。白鏡生的最詼諧風趣,最配這連環畫,我一見就喜歡他的。」

  「塞上客描摹海上風景才最細緻入微,何況他都叫塞上客了,寫塞上風雲怎麼能不選他?」

  「慕唐生文字沉古,有開一代風氣之象,他得第一才是實至名歸……」

  「前海公子的文章哪裡不好,他寫的明明就是咱們看的最慣的錦衣衛,我就投他!」

  台下聲浪沸反盈天,主持人崔老師都給他們驚出來了,趕忙叫人拿了更多擴音喇叭,叫人齊唰唰在台前喊:「客人們且靜靜,評審官手中有當今錦衣衛作者寫給這些新作者的點評書信,大伙兒靜下來,我們評審官好念信哩!」

  台下的聲浪不降反高,高呼著一直印在連環畫封面上的,他們最熟悉的那些名字。

  擠在角落裡的幾位講官們聽著這一聲聲呼喚,心裡有點激動,又有點酸澀,背著遊人們悄聲說:「縱是將來官途不順,今天能聽百姓們這樣呼一回名,這輩子也值了。」

  兩位閣老也感嘆道:「不想還沒為國為民做什麼事,倒先因這連環畫叫百姓們記住了名字,真愧煞人。往後須得多為國做些事,叫百姓們因善政這樣叫咱們才好。」

  前輩作者們擠在一起感傷著,台上卻已開始念他們點評後輩的文章。台下遊客們聲音漸消,卻還是時不時地能聽到有人低聲呼他們的名字,說他們寫的比新人好。

  其實新人不是他們的兒子就是弟子,文章寫得好不好,他們心裡都有數。故而點評時雖然不像評審們一樣打了分,卻也對六位作者的才力、格調、架構作了個全面評述,分了高下。

  眾口一詞,仍是李夢陽最好,李兆先卻是最可惜的。他的文才也不遜乃父,卻受限於崔燮的要求,只能仿前人之筆,猶如屋下架屋,事事擬學,不免狹儉。

  這些書信讀罷,院內一片寂靜。忠實讀者們能對新作者挑剔,能跟主辦方叫板,卻不忍心說這些從十餘年前就創作了錦衣衛連環畫,甚至陪伴了他們當中許多人整個青春的心愛作者們一句不是。

  一片寂靜中,六位作者的立牌與投票箱被人抬了出來,擺在台下。票箱兩側拉出排隊的隔柵,各有兩名夥計指引隊伍,叫他們挑出對應的票,投給自己喜歡的新讀者。

  投票默默進行,作者們隱在里側看不清,八位評委老師轉過身去,卻能隔著紙屏模糊看見台前蜿蜒的隊伍。

  六座票箱中有五座前頭都只站著零零落落的幾個人,唯有一座前頭排了長隊。後面座席上的人如洪水湧上堤壩上唯一一個小小的缺口處般,擠向那個已擠開柵欄,在票箱壅成三排的隊伍。

  作者有話要說:評李兆先那句屋下架屋出自世說新語

  庾仲初作《揚都賦》,成,以呈庾亮。亮以親族之懷,大為其名價雲:'可三《二京》,四《三都》。於此人人競寫,都下紙為之貴。謝太傅云:」不得爾,此是屋下架屋耳。事事擬學,而不免儉狹。「

  ☆、第288章

  隊伍排得如此齊整,不消點票,八位評委老師就已經看出來,這場評比,贏的必定是李兆先。

  明明所有評委點評出來結果都一樣,老一輩作者也覺著李夢陽最好,李兆先這篇文字不到水準,連作者們自己都無異議,怎地客人聽歸聽,投票時都投了李兆先?

  幾位評審如在夢中,忍不住站起身貼到屏風上細看,喃喃自問:「怎會如此?」

  怎麼會不如此。

  多少動畫名作倒在重製上,多少電影、電視劇續集換了主演就要大量流失觀眾。小說也是一樣——紅樓夢在清代、民國時出了十幾個續版,到現代還有人寫續作呢,最後被群眾認可的還不只有一個高鶚?

  大伙兒看錦衣衛都看了十多年,早習慣了台閣文風,這幾位新作者的文筆雖好,也沒好到碾壓前輩的地步,讀者們憑什麼要放棄自己熟悉、喜歡的文風,接受新版呢?

  如果沒有李兆先這個延續前代風格的選項,讀者們也會選個自己喜歡的新作者,把塞上風雲當作全新的漫畫來接受。但既然有了李兆先,別人就註定都比不過他。

  崔燮看著紙屏後模糊的長隊,輕嘆一聲,吩咐侍立的僕役:「找識字的夥計,拿紙筆到外頭問問客人們為何投這篇。寫得細些,記下客人的身份,看連環畫多少年了,對這幾個作者的文章都有什麼看法,為何最後選中的是兆先這篇……」

  崔家上下,連同幾間店鋪的夥計,都是從日計劃、月計劃、年計劃一路寫過來的,時不時就要出去做個市場調研,寫這種東西都寫出經驗了,利落地應下,又問他用不用給客人送點小禮物。

  崔燮隨口說:「不說的就算了,願意說的每人送一張錦衣衛畫箋。若有說得特別詳盡有物的,問他們願不願意留個名字——告訴他們,將來咱們可能從這些留言中挑選出一些來整理成冊,待《塞上風雲》上市時,隨書附贈。」

  外人都離開後,作者們才按捺不住地搶上來問道:「怎麼會是伯徵!前輩們選的分明都是獻吉!也不曾聽那些客人說什麼……」

  李兆先自己都覺得不應該,衝到屏風前,隔著薄薄一層白紙,也看見了台下那條龐大臃腫、幾乎占據了整個會場的長隊。而投別人的箱子前面只排了寥寥數人、至多小几十人,一眼就能數清。

  在這巨大的差別面前,言語已然無力。

  崔燮見他們激動得要衝出屏風了,連忙抬手挽住人,斷然道:「天色不早,大家先去休息,有什麼事明天調研……明天看了客人們說的理由,咱們再開會研究。」

  作者們比較容易看不開,評委們倒還好,八位老師圍著六位作者,下台後再叫上兩個看園子的人幫忙,便也順順噹噹地把人從後門帶去了作者休息的小院裡。

  這裡房間眾多,索性也不分作者、評委,就把大家都安頓在一起。唯有崔燮這個主人還不能休息,說了聲要去「巡場」,便又朝外頭走去。

  眾人還待勸他外頭人多,他一個文弱書生不合亂走,王守仁卻主動攔住眾人,替他解釋道:「和衷兄辦這樣的大會不只一次了,必定有經驗,這裡又到處都是書齋的人,咱們不必擔心他。倒是他做主人的,不把客人們都送走,怎能安心休息?」

  他以為崔燮是要去照顧自己和李兆先的父親與父親的同僚們,盡心替他照管眾人,卻不知他找的並不是老師,而是對象。

  李大佬他們這群前輩作者此時正看著投票的長龍感懷自己的青春。崔燮上前問了幾句,聽他們的意思竟是要看到最後,只得叫夥計送來厚衣裳、熱水熱食管待師長們,等他們看完了就送他們回去。

  他自己到各院看了一圈有沒有防火安全隱患,轉著轉著就摸到了第一次跟謝瑛約會的水閣邊,見著了仍在閣中等他的人。

  這回閣里沒點燈,只有湖邊為防遊人失足的一排燈光從外頭透進來。

  謝瑛牽著他的手,小心地把他帶進水閣。房面倒點了幾個炭火盆,紅暗暗的炭塊半埋在灰里,朦朧也能看出東西的輪廓。謝瑛拿鐵箸向灰里扒了扒,翻出煨的流糖的番薯,用手巾墊著掰開,先給了崔燮一塊。

  又甜又熱的香氣在房裡漫開,衝散了水邊的寒氣。

  崔燮就著他的手吃了半個番薯,頓覺腹中溫暖,精神都好了許多,倚在他肩上嘆道:「還是在你身邊舒服。剛才在上頭點評時可累壞我了,得逐字逐句地點評文章,還都得憋出不一樣的詞來。好容易點評完了,打了分,結果投票又出了岔子……」

  說著說著就躺進了謝瑛懷裡。

  謝瑛扔下手裡那塊番薯,拿手帕擦了擦指尖的灰和糖汁,圈著他的肩膀問道:「哪裡出岔子了?我出來時還見隊伍排得整整齊齊的,呼刺刺一大院子的人,竟不見爭競,比軍營里排的還齊呢。」

  崔燮輕笑道:「是整齊,整整齊齊都投給了李師弟,別的才子們受的打擊可不小。明日還得給他們開會疏導疏導。」

  謝瑛常見崔家開會,每次開完會,被開的人都是愁眉苦臉的,還真沒見過開會能疏導人的。

  他只一想到那幾位才子愁容滿面,捧著厚厚的計劃書的模樣,就忍不住輕笑出聲,搖著頭說:「只怕明日開完會,他們心裡的苦楚得比今天更多。」

  文化人兒,心理總會有點敏感嘛。

  崔燮不以為意地說:「這都是一時的,以後忙起來就顧不得這些小心思了——我聽老師說,自打去年朝廷許用番薯充作雜色糧繳稅,稅糧多收了近二百萬石,各處因受災免徵的米糧也比去年少了九十六萬餘石。如今京里的米都快降到一兩銀子一石了,國庫豐足,朝廷有糧有兵,怕是要議一議復套的事了。」

  謝瑛怔了怔,伸手撫摸著他的臉,眼中閃動著複雜的光彩,卻不曾說話。

  崔燮合上眼,轉過頭低聲說:「此時就是朝廷上下一致要復套,也得從修邊城起,慢慢兒往北方推進。什麼時候真正用兵了,你再上書請命,轉任邊軍吧?」

  「剛還說作者煩惱,你要開解他們,我看現在倒是我要開解開解你。」謝瑛低下頭,輕啄他微涼的眼皮、鼻尖、雙唇,在他耳邊保證:「我襲的是錦衣衛職,做了這麼多年錦衣衛官,哪裡輕易就能轉到邊軍中?此事咱們自己想的不算,只有聽聖上決斷了才是真的。」

  他的聲音漸漸沉下去,再響起時卻低得像要被閣外水聲吞沒:「我要去,總會先告訴你的。」

  崔燮緩緩地、沉沉地「嗯」了一聲。

  轉天快近中午時,崔燮才帶著一摞整理好的調研資料,去見那群等得焦躁的作者。評審老師們也想知道遊客們寫的是什麼,都還留在那座小樓里等著。

  崔燮把分好類的調研表往上擺了一溜,叫人抬上一塊白板,用粗鉛筆打格,將調研對象按家世分為「文人」「士紳」「武人」「富戶」「城民」幾類。

  文人,特指和他們這些作者一樣懂詩文,有鑑賞力的人;士紳則是鄉紳官宦子弟,讀過些書,也懂得欣賞詞章之美。

  就這兩類比較挑剔的讀者投其他五位才子最多,剩下那些人大都直奔李兆先,根本顧不得看別人。

  他把昨天計掌柜統計下來的數字一條條列在表格里,溫言撫慰眾人:「我們要全面地看客人們的意見,不能只看投票。因為這次投票是每人僅能投一票,許多人不是不喜歡你們,是票數限制不能投罷了。他們在事後跟夥計們說起時,也說了有別的想投的人……」

  若不算李兆先,只按客人們事後的說法來計算,五位才子都有不少人投,李夢陽的票數最高,唐伯虎其次,剩下三人的也不比他們少多少。

  他們做來的調研當中,堅定地說李兆先好的反而不多。

  作者們看著他列出來的表格,越發不解,只能猜測:「莫非這些只是客氣話?他們都聽了評審們講評這些文章的好處,心裡卻喜歡伯徵的,為了別的作者面子好看,事後說幾句褒揚的話?」

  這幾位吳中才子、關隴才子、山東才子都要叫現實打擊得喪失信心了。

  崔燮搖搖頭,把調查表分發給眾人看:「不是你們寫得不好,只是你們寫的不是他們心裡的錦衣衛。讀者們看慣了舊版,本就不想換作者,不得已換了,也是寧願要一個最像從前的。」

  李夢陽忽然想起之前崔燮請他們寫稿時,打一開始就要他們仿前作風格,想來就是預見了今日之事。他漲紅著臉問道:「若只要舊版風格,又何必要我們寫?只要找幾個尋常書生,仿著台閣、茶陵體寫不就是了?」

  尋常書生能寫出比擬李東陽、楊廷和、謝遷的文章?連他自己都不敢比這些人,不然專盯著前七子、江南四大才子這樣上過歷史書的名人幹什麼!

  崔燮怒其不爭地教育他們:「你們作文章難道就為了炫耀自己的才氣?文章是移風易俗、教化百姓的手段,能隨意交給不知根底的人寫麼!」

  他直視李夢陽,問道:「獻吉作戶部主事,竟不知你寫的那幾篇糧豆雜作、積糞蚯蚓作肥、光照使雞多生蛋之法富了多少百姓,不知戶部這兩年所收稅糧、折色銀比從前多了多少麼?」

  李夢陽想說錦衣衛和農經又不是一樣的東西,在崔燮嚴厲的目光下竟說不出話。轉念間又忽又想起,在他少年時,錦衣衛似乎也和鎮守太監一樣,是殘虐恐怖的代名詞。

  而現在的錦衣衛,儼然倒成了百姓追捧的英雄。連他們這些寫錦衣衛故事的人也沾了不少光,看這些遊人的留言,即便對沒選中的幾個作者,也都十分公正地誇讚著。

  這短短三百字,甚至未能完全體現他水平的文章,卻比他精心雕琢的詩文得到的讚譽更多。就因為這篇寫的是錦衣衛故事,就因為他的前輩們已經花了十餘年將錦衣衛連環畫之名經營得天下皆知……

  別人畫這個是為了移風易俗,教化百姓,他卻是為了揚自己的文名……崔燮那句嚴厲的批評像冷水般淋到他頭上,將他從昨天起就被那場投票打擊得零落的驕傲沖得乾乾淨淨。

  他矯激奮厲,想要改變當今靡弱文風,本意不就是為了振時局時氣麼!

  如今眼前就有一條可以讓他借連環畫諷喻時政,申治國理政之志的路,他怎麼就要為了面子捨棄了呢?

  李夢陽心裡糾結良久,終於低下了頭:「我願意依著舊格調寫這篇塞上風雲。」

  很好。

  崔燮站在桌前,慈愛地笑了笑:「諸位賢弟不在翰林,便在郎署,皆是朝廷未來的棟樑,安能只以文人才子自視?叔孫豹稱立德、立功、立言為三不朽,諸位所作文章如今足以流傳後世,成才子之名,如今可以專心『立功』了。」

  幾顆被落選狠狠打擊了一地的才子心又叫立功二字烘熱,看著手中官紳百姓們的熱情讚美,都不再說別的,默默應承了《塞上風雲》作者的身份。

  唯有李兆先感慨了一陣:「前面那些作者果然不同俗類,真想知道他們的身份哪。」

  崔燮安慰他一句:「你要是寫得好,能得前輩青眼,將來或有一天,他願意將身份告訴你呢。」

  李兆先與其他幾位作者乃至評審的眼神都亮了亮,唯獨王守仁轉過臉看向白板,無聲嘆息。

  ☆、第289章

  新錦衣衛選稿大會結束後不久,張氏兄弟便叫人扛了幾大卷白布進宮,在姐姐面前試演錦衣衛畫影。

  張皇后頓叫這新藝術形式驚艷了,立刻尋了唱錦衣衛戲的鐘鼓司太監來,讓人分角色配音。晚上天子回後宮後,皇后便指揮內侍在殿裡展開畫幕,由樂人配上絲竹弦管,慣演各角的小太監們依角色念白,一家人齊樂融融地看了起來。

  二皇子和小皇女正是愛看動畫片的年紀,雙眼粘在畫屏上簡直拔不下來。虧得這段是個戰勝歸來,朝廷賜封的完整故事,不然兩個孩子都要哭鬧著要看後續了。

  太子朱厚照倒是看多了國家大事,心思都轉到了經世濟民上,對這畫影倒沒像弟弟妹妹們那麼沉迷。待回過神來,便問皇后怎麼想起叫人制這種東西。

  這麼大的彩畫,又費顏料、又費布料,又不知要用多少畫工同繪,必定拋費極大。且做出來的也無非就是個大連環畫,想看還要叫人搖著看,又不像宮裡那個教導引功法的動畫箱子似的能動,實屬浪費。

  他擺出一國太子的姿態勸母后:「這幾卷布料長數十丈,便只用粗布,也得值十餘兩銀子了,用的顏料更是要幾斤稱計,再加上畫匠的工夫……此物實在過於奢侈。咱們天家行事是百姓表率,不合為了取樂便教人做這樣的東西。」

  有那銀子不如多築幾座邊城,等他長大些就帶兵出關,親自踏平韃靼,活捉小王子!

  弘治天子欣慰地嘆道:「哥兒長大了。前兩年還背著我們偷偷看連環畫,看了又怕國舅們發現,又偷偷叫人把書給煒哥兒。如今你母后給咱們弄這畫影看,你都不看了,可見是成大人了。」

  朱厚煒還記得哥哥給他送連環畫的事,拿手指比劃著名,臊了哥哥一下。

  朱厚照臉色微紅,瞟了弟弟一眼,仍是端著太子的架子說:「孩兒都讀了這麼多年書了,還能跟小孩子一樣不懂事麼?」

  張皇后也揶揄他:「罷了罷了,以後你舅舅再帶這種東西進宮來,母后就只給煒哥兒和榮姐兒看,不給你看了。」

  是舅舅帶進宮的?難不成真是原版的錦衣衛,不是太監們為了邀寵弄出來的?

  太子不禁又回頭看了看那幅畫。

  張皇后薄嗔了一聲:「這是年節里你舅舅們去城外玩,看人家園子裡擺出來這新鮮東西,配的文字也不俗,特地找主人家求了來的。你這孩子,還當母后是為了自己愛看就勞師動眾地叫人做這東西的麼?」

  天子笑道:「皇后莫惱,哥兒只是不知這東西是國舅們拿來的。不過他這樣莊肅的性子也好,這才像太子的樣子,將來朕也能放心把這個天下託付給他。」

  兒子不肖祖父,不愛戲樂,朱佑樘沒有絲毫不滿,反覺著真該謝天謝地了。

  太子叫父皇架到了雲端上,就是再喜歡這畫影,也只能不喜歡了。再過些日子,天色緩和起來,二皇子和小皇女就常叫人把畫影搬到院子裡,教坊司的樂人列在兩邊伴奏,鐘鼓司內侍在畫後配音。

  後來鐘鼓司又動了腦子,叫畫匠畫了和原圖一樣的背景,叫人打扮成圖上的樣子,立在幕前,猶如畫影一般,但隨著絲弦聲起又能動作說話,比單看畫兒更熱鬧。

  太子去給父皇母后請安時都忍不住要多看幾眼,忍得十分辛苦。

  兩位國舅全不體諒他的辛苦,也時常跑進宮跟侄兒侄女看戲、看畫影,回頭見著他還常和他提皇后宮中的戲演得多麼熱鬧。

  不過再熱鬧也是戲,不如他們頭一次看到畫影時那種新鮮感。

  張鶴齡完全沒注意大侄子眼中的隱忍,嘖嘖讚嘆:「還是老師弄出的東西好,從來都是最新鮮的,不肯拾人牙慧。可惜就是他那書齋的畫匠少,做不了太長的,不然要是有全套錦衣衛做的畫影該多好看呢。」

  什麼!這又是崔先生做的?

  太子的心靈受到了震憾。

  早知道是崔先生做的,他幹嘛還把這畫影當成空耗民力、玩物喪志的玩具,強撐著不看呢!

  太子心裡苦得很。兩位國舅更沒眼色地跟他講起了自己兄弟們去看畫影會的事,講那現場如何熱鬧,畫影棚外等候的隊伍排成了長龍,排隊時還見著好多人打扮成謝鎮撫和十四千戶。

  也有好多人打扮成他們的模樣呢!

  張家兄弟得意地說:「那時候我們嫌排隊排得太慢,本來想亮出自己是少年錦衣衛的身份,叫人讓讓我們。結果排隊的都說,打扮成少年錦衣衛的人太多了,我們定然也是假的,不給讓!」

  雖然那些人有眼無珠,沒認出他們兄弟才是正版少年錦衣衛,可是這不也說明他們倆如今跟謝鎮撫等人一般般紅了麼?

  現場扮封雲的都沒有扮他們的多呢!

  兩位國舅在太子面前炫耀夠了,快快活活地出宮去,獨留小太子一個人冷寂寂地對著滿桌經史書卷。侍候的長隨、奉御們都不知如何勸慰,唯有劉瑾排眾而出,在太子身勸說道:「小爺如真喜歡那畫影,奴婢有個辦法,叫小爺不出門就能看上畫影。」

  他看出太子臉嫩,不願拉下臉去找弟妹們一起看,便出了個主意——叫人把宮裡的錦衣衛連環畫剪開,一頁頁粘成長卷,左右加個捲軸。再做個合書頁那麼大的小畫框,將畫卷拉開,從畫框後一頁頁拉過,再叫內侍配上音,不就是個小畫影了?

  還比國舅獻來的更長,更有趣。

  劉瑾看到太子神色有變,目光幾度瞟向放連環畫的架子,不禁心中暗喜,更湊近了太子幾分。

  他弓著身子,殷勤小意地說:「奴婢從前就在鐘鼓司,也盡會唱曲子、學說話,還會插科打諢,念起這連環畫兒不比皇后娘娘叫進來的人差。小爺若想看,奴婢這就安排人置辦東西,咱們關上宮門自己樂?」

  問了半晌,卻沒人理他。

  劉瑾不禁抬頭看了太子一眼,卻見他正含著幾分審視之色看向自己。

  他下意識跪下謝罪,卻實在理不清方才說錯了哪一句話——莫不成太子愛惜連環畫愛惜到不許人撕了?若如此,那他就再從宮外弄一套獻上就是了……

  他正想著,卻聽太子冷冷地說:「誰叫你妄測孤的心意,弄這些小巧玩物消磨孤的心志了?你竟還敢挑撥孤與父母弟妹的情份——」

  「奴婢不敢!奴婢並無此心!」

  劉瑾伏在地上,心念疾轉,卻實在想不通自己只是為了討好太子提了一句建議,怎麼會就招來太子雷霆之怒。

  朱厚照冷然道:「孤要看畫影,難道父皇母后還是煒哥榮姐能攔著不許孤看?孤不願看此物,怕的就是你們這些宦侍見孤喜好此物,就要搜尋更多珍奇之物進上,以邀寵愛!」

  他讀水滸、啊不,讀史書時難道沒讀過宋徽宗征花石綱引起的民變麼!

  太子胸中燃燒著正義的憤怒,喝斥道:「誰告訴你孤要看個畫影還要背人了!難道孤想看什麼,父皇會不許孤看?孤若真想看,哪怕要父皇替孤畫,父皇也是肯的,你方才字字句句卻都是要孤背著父母弟妹——孤堂堂太子,這東宮之中有什麼不能叫人知道的!」

  他儼然忘乾淨了小時候背著國舅看連環畫的黑歷史,清孤地看向窗外,揮手吩咐:「將劉瑾帶下去,以後不許他近前侍候了。」

  劉瑾還沒從這份斥罵中清醒過來,就被兩旁服侍的人拉出殿外,推到了負責灑掃的低階內侍房裡。

  直到清醒過來,他才意識到,自己是徹底失了太子的寵。

  他也算曆侍三代,先皇時只在宮中侍奉大太監;本朝好容易攀了李廣的高枝,又被兩位國舅斷了前程;如今在太子面前得寵未久,又因為一句話被打回原形……

  他這幾次跌落,似乎都跟國舅有關,細究來又都壞與國舅的老師,侍講學士崔燮弄出的新鮮書畫上。

  當初他在太子身邊得意時,還曾想過太子登基後,他手握大權,要讓崔燮投效於他。可到今天他才知道,原來那崔燮不是個他能用的賢人,而是生來妨克他的對頭!

  劉瑾雙手按在粗糙冰冷的地面上,寒意入骨,屈起身子「呃呃」地低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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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太監設想的小電影兒太子雖然不愛,卻在民間悄然風行起來。

  大電影尋常人做不出來,但花幾兩銀子買一套連環畫,撕開了粘成紙卷,在框子後面自放自看,倒也是一樁樂事。京里的木匠、竹匠、銅匠紛紛發現了這個商機,打制裝有兩個能同轉滾軸的放映架,架子底盤寬,立得穩穩的,立柱頭上有卡子卡住紙卷,隨便撥哪個柱子都能帶動畫卷流轉。

  還有小店專門買了錦衣衛、少年錦衣衛、每日農經的連環畫,製成配著架子看的畫卷,也省了看客們撕畫、卷畫的麻煩。還有些飯館、雜貨鋪也弄了這種畫影立在柜上,專派人夥計連撥帶講,招攬些生意。

  居安齋的生意又被帶火了一波,舊本錦衣衛連環畫銷量大增,買不著的人便到處求高價本、盜印本,一時間京里人人說錦衣衛,人人求《塞上風雲》。

  崔燮按著作者們加緊寫稿,也盼著趕緊把新本印出來,趁選稿會的影響還沒散,先賣上一波。畢竟是換了作者的,哪怕風格相近,他還是擔心會有讀者不買帳。

  但在六位新作者交稿之後沒多久,他就不用擔心了——

  不是他畫得快,印得快,抓住了遊園會熱度的尾巴;也不是小電影風潮影響,什麼書都能賣;而是他的新作者寫了一篇名作,瞬間將新連環畫頂上了風口浪尖。

  著名畫家、詩人、書法家、文學家、風流才子,江南四大才子之首的唐伯虎,寫了一篇文章評價「崔美人」畫法,贊其畫法「如鏡取影,儼然如生」。

  那天演講台上不讓他提崔美人,他憋了一肚子高議,就等交完稿專門寫文抒發了!

  唐寅的文章,自是發出來就要滿京傳抄的。好在他如今在翰林院做庶吉士,文章最先在館裡傳開,崔燮一到翰林院,就聽見滿院庶吉士、編修、修撰們都在傳誦他的文章。

  崔美人三個字在崔燮耳邊縈繞不去,聽得他心口直哆嗦。

  虧得他離開遷安日子長了,京里沒多少人知道他家跟崔美人這三個字的聯繫,不然他現在就能抄桌腿揍唐伯虎一頓。

  這些年他極力宣傳居安齋,淡化崔美人,分明已經把輿論轉過來了,可還是沒能挽救這些才子的腦子。

  失策了。

  那天之後應該跟唐伯虎好好談談,讓他徹底忘了這個名字,怎麼就以為他台上沒提,下台之後也會消停呢?

  崔燮悲憤地拍案而起,把這些議論文章的年輕人叫到一起,狠狠批評了一頓。

  會典修完了嗎?陛下的詩集修完了嗎?農經修完了嗎?拿著朝廷俸祿,享著台閣待遇,正業都沒幹完,倒是有空奢談書畫!

  他平常為人和氣,工作上也常指點後輩,輕易不和人臉紅。今日這一板起臉來,倒把眾人嚇著了,想想各自堆著的工作,忙都轉身回值房裡幹活。

  崔燮又逮著唐伯虎,語重心長地說:「你這篇文章果然是評論畫法的名篇,可這『崔美人』三字一出,人家就只看出香艷,何人還肯用心賞你的文字、琢磨你的高論?何況這畫法也不該叫崔美人畫法,它已是叫無數畫師完善過的,筆法不同、畫意不同,唯有寫真傳神這一點相同罷了。」

  唐伯虎嘆道:「我最早聽說它,就叫崔美人畫法,後來雖聽說又是居安齋畫法,可畢竟崔……」

  崔燮擺了擺手,不讓他說出那糟心的兩個字:「這種寫照肖真之法早已不拘一家,成了流派,也該有個正式的名字了。你也知道我和居安齋的關係,我欲為這流派取個名字,叫作『照相派』,你看如何?」

  如臨鑒照,肖擬形相麼?那不如叫寫真派更合適。

  唐伯虎提出異議,卻叫崔大人以勢壓人,硬生生拒絕了。

  他才不會給後世人攢出《崔美人寫真集》的機會!

  作者有話要說:「如鏡取影,儼然如生」是評價曾鯨的波臣派畫法的

  ☆、第290章

  唐伯虎回去改文章了,翰林院裡的才子們也消停了。沒有一堆年輕人在院裡「美人」「美人」的念叨,翰林院又恢復了高雅清朗的氣象。

  掌院學士、侍讀、侍講學士們的心情也舒暢了,感嘆著:「少年人真是浮躁。聽見美人二字,聲也高了,氣也粗了,寫出的文章都顛三倒四的。還是和衷壓得住陣。」

  「唐伯虎那篇文章寫的還是畫法,聽著他們議論起來,竟句句都是美人兒,果然該有個人管管他們。」

  「我看也不是年紀的事,崔和衷、費子充他們入翰林院時,不也都是十幾二十幾的年輕人?那時候個個也都是嚴肅端正的人物,是這兩榜的進士才漸漸浮躁起來。」

  世風日下啊。

  去年剛提到掌院學士的張元禎正色道:「須得狠抓一抓翰林院的風氣了,尤其得管管那些成日看連環畫、寫連環畫的!《農經》多麼好的立意,寫書的也叫錦衣衛裡頭那些美男計美女計的帶壞了,竟寫些楊貴妃、女兒國,成什麼體統!這兩科考上庶吉士的風流才子太多,這個風流氣是會過人的!」

  他說到「寫連環畫的」時,梁儲、王華心口都叫針扎了一把。說到美男計、美女計的時候,兩位學士更是連屁股底下都紮起來,坐立不安,恨不能趕緊離開。

  當初他們寫《王窈娘》時明明翰林院眾人都知道,就是不寫的也沒說什麼,現在怎麼出了個要掀桌兒的?

  對了,張學士那時候早就因為修英宗實錄和上官反目,回家教書養望去了……

  王鏊這沒寫《錦衣衛》的都看不下去同僚相殘的慘事了,當場勸了張學士幾句,叫王、梁二人體體面面地回去了。兩人受了掌院學士的打擊,也不肯自己憋著,又把那幾位寫了錦衣衛正本,也在打擊範圍內的閣老、東宮官都聚起來說了此事。

  得出個人勸勸張元禎改了這觀點,讓他別打擊一片!

  不過他們倆一個寫美女計、一個寫美男計的,正是張學士重抓重打的對象,不好意思理直氣壯地勸他。

  兩人掩著羞臉對李東陽說:「分明是你家和衷先寫了底本,我們只是照著寫,如今倒成了我們羞於見人了。」

  李東陽只得安慰他倆:「張學士也不會認真管此事,頂多就是說說唐伯虎他們那等成日鬧著美人的罷啦。這事我包了,和衷與費子充關係親近,叫他請動小費,叫他叔父勸張學士略松一松就是了。若還不行,我自請他來說話。」

  帶壞了整個翰林院風氣的崔某人無可推託,又去找了老同學費宏。

  痛快能幹的費同學這回也痛快不起來了,吞吞吐吐地說:「我族叔家風嚴正,家裡不許看錦衣衛那樣的書。我在家偷著看,還不曾告訴他呢……」

  前輩作者們陷入尷尬當中,讀者和新一代作者們也被張學士抓得死死的,哪怕還有梁學士看顧著,日子也不如從前自在。

  不過是議論兩句崔美人畫,怎地前輩們就這麼容不下?崔學士管完了張學士管,如今在翰林院裡公然談談錦衣衛都要被人說了,他們還是清貴第一的翰林嗎?還是儲相庶吉士嗎?

  弘治十二年狀元倫文敘忖度著說:「此是怕還是崔學士的意思。他本姓崔,你們一口一個崔美人兒地叫,豈不刺他的耳?」

  唐伯虎冤枉:「誰能想到這個?他一個男子漢,堂堂一表,凜凜一軀,哪裡似個美人?當初我寫楊貴妃,也不曾見楊廷和學士出來喝斥我!」

  他同鄉陳霽隨口猜道:「不會是崔學士少年時生得清秀,被人叫過這樣的綽號吧,不然怎麼這麼在意。」

  祝枝山欲說些什麼,又詭異地沉默了下去。

  他好像不只少年時清秀,現在也是朝中有數的美男子。

  他們這群人雖然也都自詡容貌端正,卻還真沒一個像崔燮這樣,部堂上官、閣老都原意拉回去做女婿的。不說他自己,就連他家庶出的弟妹們,還不是多虧了大哥這塊門面拿出去給親家相看,才能這般順當的?

  ……

  這群年輕的修撰、編修、庶吉士們都和祝枝山一樣陷入了神秘的沉默。

  幸而這群人當中還有個北直隸出身的編修孫緒,挺身而出,拯救了崔燮的名聲和翰林們的美夢:「諸位,咱們可不曾聽說過崔學士會畫畫兒啊!連那居安齋也不是他自己家的,只是他家親戚開的!」

  不,方才有誰說崔翰林就是崔美人嗎?

  唐伯虎驚恐地看向孫緒,孫編修卻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只顧著為崔燮平反:「我看過遷安戚大令的文集,裡面只寫了他家太夫人陪嫁的書坊曾租給人經營過。後來那家走了,他就把書坊捐了作遷安縣圖書館,所以什麼崔美人的流言,都是以訛傳訛!」

  什麼崔翰林與崔美人是親戚,什麼崔美人是崔翰林的外室,都是無知俗人編排的,絕不可信!

  上有嚴管,下有闢謠,諸翰林、庶常們都不敢再提「崔美人」三字了。

  唐伯虎汗流浹背地離開了翰林院,祝枝山握著馬韁跟在他身側,猶豫地問了一句:「你那篇文章都改了吧?」

  改了,被崔學士說完他就改了。

  不過照像派這名字太敷衍了,且這個「像」字不合給生人用,他就結合自己和崔燮兩人起的名字,改成了寫照派。如今他還給崔家寫著稿子,哪怕不聽前輩的話,也得聽東翁的話啊!

  他本想要跟祝枝山開個玩笑,腦中忽又轉過一件大事,連忙催馬往家裡走——

  他給沈周、文徵明的信還沒改!現在信已寄出去了,追也追不回來,得趕緊寄一份新的,叮囑他們把「崔美人」三字抹去,以後就只提寫照派!

  唐伯虎一篇文章,引來了翰林院上下數月的折騰。他都顧不上別的,只等著沈、文等人往京里寄信,確認他那個前封信里的「崔美人」已叫人改成了「寫照派」。

  九月底文徵明的信才送過來,說是已將寫照派的名字傳了出去。唐伯虎自己雖不是這一派的畫家,但畫法入神,又是吳中書畫雙絕的才子,要給一個多半只是畫匠學習,為配文字而作,沒出什麼有名家的畫派定名,還是讓人信服的。

  文徵明的信里還提到了個新鮮消息——有西方義大利來的傳教士到中國入貢,廣東承宣布政使陸珩派了個參議陪著他們上京陛見。那些人在杭州暫留時,曾到居安齋分店買過連環畫,還點評過他家「照影派」的畫法,說是極像他們泰西的油畫。

  那些傳教士還拿出了幾幅油畫給人看,用的顏料、畫布不同,但論及寫形肖真之法,不比照影派差。

  唐伯虎對繪畫上的事都頗感興趣,便拿著這信去找崔燮,問他泰西的事。

  使者還沒進京,崔燮也知道的不多,只從廣東知府呈上的奏疏里聽說了些。

  這些傳教士是從阿拉伯人那裡聽說了大明天子要招納外國賢士之事,主動乘船從印度轉道到廣東的,他們不僅來了,還帶來了天子想要的本國經典,還有從更遠的新大陸得來的美麗花卉。

  崔燮就盼著他們能把西紅柿、辣椒、玉米、土豆帶來了,至於油畫什麼的……雖然他也是從幼兒園開始學畫的,可是在美食麵前,藝術完全可以往後放一放。

  科學也可以放一放!

  只要這些人帶來美洲農作物,不管他們是義大利人還是弗朗機人,他都願意對著小電影學外語!

  在崔燮焦急的期盼和唐、祝等人好奇的期待下,廣東布政司黃冊道參議才帶著五名義大利傳教士和隨行的阿拉伯翻譯、中國翻譯進入京城。

  傳教士進宮陛見之前,天子先遣了崔燮去考察他們。

  崔燮為搞好這次會面,準備得十分周詳,熬夜看了好幾個國家的小電影,把雙語字幕上的外語都抄了幾本,分清了各國的字母、單詞。雖然不會說也不怎麼會聽,但看他們寫出來的文章應就能認出是哪國人。

  其實是哪國人也差不多,反正他連英語都還給老師了。

  他有些緊張,又有種大考之前什麼都沒複習就進考場的通脫輕鬆,隨著禮部提督會同館主事劉綱踏進了澄清坊大街的北會同館。

  那些泰西傳教士已在宴客廳等候,並拿出了許多玻璃器皿、星盤、世界地圖之類的東西意圖賄賂他。在這諸多展示泰西先進科技的東西里,還夾著一盆豎著尖尖小小的艷紅色果子的觀賞植物,隨意地放在桌邊。

  他一眼瞥見小辣椒,眼都要紅了,卻不敢表現出來——

  現在歐洲人還不敢吃辣椒呢。他要是開口就要做個麻辣火鍋,不用別人,旁邊這位劉主事就能彈劾他身為朝廷大員不自尊重,看見什麼新鮮的花卉盆栽就只想吃,有失朝廷體面。

  崔燮閉了閉眼,強忍著不去看辣椒。

  但除了辣椒之外,別的東西對他來說都是落後快五百年的,他連看都懶得看一眼。那些傳教士見他不似別人那樣容易被精緻的玻璃器皿和先進的海圖、星盤打動,神色間頗見失落,那種以為自己國家科學更先進的自傲心態也被打壓了幾分。

  崔燮是來考察他們人才的,卻不管他們心理感受如何,只問翻譯,這些傳教士是從哪兒來的,有什麼長才,帶沒帶天子想要的理學書籍來。

  帶了。

  幾位翻譯費力地把他的話譯成義大利語,有些不好說的地方也夾雜阿拉伯語,那些傳教士也略能聽懂些。

  他們便從小箱子裡拿出一本牛皮封面、內版是厚厚黃紙,用鵝毛筆手抄的書。為首的一名帶著白色小圓帽,兩鬢微蒼的傳教士正容看向崔燮和劉主事,讓翻譯告訴他們,這是解釋世間一切真理的經典,正是大明聖天子所求的寶書。

  崔燮接過書來翻了兩頁。

  眼熟,看著像英語,就是一個詞也不懂。只能看看裡面夾著的圖——圖倒相當熟,有兩個不穿衣裳的男女,一棵掛著蘋果的樹,一條蛇。

  這不是聖經麼?連聖經這麼熟的書里都找不出認識的單詞來,完了,這麼多天的小電影兒白看!

  劉主事見他搖頭,以為書里有什麼不對的引得他不悅。過去一看,便看見了叫這位嚴肅的士大夫無可接受的淫艷圖畫,頓時臉色也垮下來了。他厲色喝問翻譯,這到底是什麼書,傳教士們怎麼敢公然把這種艷書獻給天子?

  中國翻譯一路上與傳教士們交流得多了,認得那部書,連忙跟劉主事解釋,說那不是艷書,是他們外國一個基督會的聖典,這些傳教士就是洋和尚,要來大明傳教。

  劉主事冷哼了一聲。

  崔燮也把那本聖經放下,叫翻譯問那些傳教士:「有別的書麼?我大明天子詔的是精研物理的人才,要的不是這種講神聖的書,而是講……學問的書。」

  有劉主事和會同館諸官吏在身邊,他不能說得太多太詳細,但這麼模糊翻譯到了義大利人那邊後,幾名傳教士倒露出了放鬆般的神氣,用力點頭,說了一串他聽不懂的話。

  話雖聽不懂,但他們拿出了幾本質量略差的手抄本,說著話向崔燮遞來,這動作還是很好理解的。翻譯們還來不及譯出他們說的什麼,崔燮便也不問,上前親手接過書,唰啦啦地連翻幾頁,在書中看見了自己正想要的東西——

  初中幾何題常見的三角圖。

  當年根本不願意看的東西,換了個時空,卻讓他這麼有親切感,這麼喜歡。他不再翻動書頁,只認真看著那幅圖,看著分割三角形的線段和角頂點的字母,鼻腔微堵,嘴角卻不由得抿出一絲極淡的笑容。

  有辣椒和這本書,這群人就沒白來!

  中國的數學和幾何從現在起就可得發展,物理、天文、化學等現代科學的書也得叫他們弄進來,還要學西方的造船和槍·炮技術……

  那群翻譯這時才把傳教士們的話譯出來,說這套書叫作《歐幾里德原本》,是歐羅巴數學的基礎。他們願意將這本書譯成大明文字獻給大明皇帝,只求皇帝能許他們留在大明國,翻譯更多本國文章著述,也允許他們建個小教堂,供奉本國的神。

  崔燮摸著未來的《幾何原本》,溫和地朝他們點了點頭,對劉主事說:「這些和尚倒還是有些真才實學的,此事咱們分別上表,請聖上裁度吧。」

  ☆、第291章

  傳教士們還想送崔燮些東西,求他在皇帝面前說幾句好話。崔燮微微搖頭,笑道:「你們若只有這些東西,可不夠換來留居中國的機會。」

  這話說得仿佛是要公然索賄,劉主事不禁瞪大眼看向他,那些傳教士們倒都感覺到了傳教有望的歡喜,欣然叫翻譯傳話:「大人想要些什麼?我們這一行不僅帶來了傳播天主福音的書籍,還有西方各種玻璃器皿、油畫,中亞的珠寶、毛織品、印度寶石和香料……我們是乘著葡萄牙商船來的,若大人有什麼需要,也可以叫商人再運過來。」

  崔燮指著眾多玻璃杯盤中一枚剔透的三稜鏡說:「玻璃不錯,那盆結紅果子的植株是中國未有之物,這種講數學的書也挺好,這些都是你們義大利產的?你們到中國來乘是什麼樣的海船,怎麼能繞過萬裏海路到廣東?船上可有什麼武器防備海盜?」

  那名年紀最長的傳教士謹慎地說:「我們乘的是海商的船,不大清楚船的結構。如果大人喜歡書,我們還帶了更多數學、邏輯論證和天文曆法方面的書籍。只是玻璃器皿和番椒不太多,大人能否代我們請求貴國皇帝允許更多海商靠港,與貴國交易?」

  劉主事沉聲道:「我朝自□□年間便有禁海令,海禁大事,不可妄動,望崔大人不要只貪一時便宜。」

  崔燮低聲答道:「我本無此意。只是聽這些傳教士說,他們那裡的商船都能經得起海外風浪,又能從萬里之外帶著滿艙珍寶駛到中國,必定是有極厲害的武器。我大明水軍近年來頗見疲弱,竟連小小倭寇侵邊,都不能揚帆百里、斷其禍根,我看他們這海船好,實在有些見獵心喜。」

  劉主事怔了怔,簡直想問他是不是看連環畫入迷了。但崔燮只問那一句,便丟下海船的事,又問起了這些傳教士中有沒有會燒玻璃,或知道無色透明玻璃配方的,他也不好再說什麼。

  崔燮對那些傳教士說,若他們能燒出這樣的玻璃,或給大明造出堅船利炮,他也能在聖前贊一句「能幹」,把他們當作人材引進進來。若只會宣講幾句教義,讓人信奉他們的主——對不起,那就只能跟普通海商一樣的待遇,貨可進港,人不能進。

  傳教士意識到,他不要珍玩美器,只要他們歐洲的先進技術。可恨的是明明是他們中國人想要這技術,卻還不肯求他們,反而拿進入中國傳教這抹砂糖抹在他們鼻尖兒上,逼著他們主動獻上一切。

  可對於耶穌會來說,科學只是用來闡釋神學的一種方法。如能通過傳播科學,送上更先進的技術和武器來換得在這廣大國度里傳教的機會,這也是值得的。

  除了耶穌會,還有方濟各會、多明我會、奧古斯丁會教士也乘著葡萄牙或西班牙海船在印度、滿刺加、日本等地傳教。他們第一個扣開了中國大門,必須要牢牢守住這個曾拒絕與歐洲一切交流,宛如獨立世界的廣闊國家。

  領隊年長傳教士微微低下了頭。

  他們希望能正式留在京里,建教堂供神,翻譯他們帶來的書籍,作為交換,他們可以從歐洲弄來崔燮想要的玻璃技術和武器,賣給中國。

  崔燮微微搖頭,放下歐幾里得原本,轉身準備離開。

  那幾名傳教士連忙捧著辣椒、玻璃茶具、地圖等禮物要送給他。崔燮自己還描了一堆21世紀高清版世界地圖呢,對這古代版的興趣缺缺,揮手拒絕了,只問了問現在歐洲人把辣椒當成可食用的東西沒有。

  能吃。

  好歹沒像番茄一樣被當成毒物。

  那個中國翻譯只說此物觸鼻蜇舌,味道不佳,傳教士們都不肯吃。翻譯也是東南沿海一帶出身,口味清淡,不愛這種辣味。

  那他就可以放心大膽地用辣椒做菜了!

  崔燮滿意地離開會同館,與劉主事各上了一份表章。

  劉主事對這群傳教士沒什麼好印象,奏章中直斥其等奸狡,不知禮法,欲獻天子的書中竟夾著如同密宗雙·修法圖一樣的圖畫。他寫奏章時想起那畫面都覺羞恥,等邪·淫宗派不可許他們在中國傳教。

  崔燮的表章則肯定了他們當中有擅長算術的才士,隨船帶來的《歐幾里得原本》等書籍皆是彼國才士格物所得的經典,三稜鏡也是可供格物之器。可叫這些人留居京城,派人教他們學習漢語,並撥四夷館通譯官學習泰西語言,以備將來有更多泰西才士為弘治天子的召才令所感,來中國報效。

  但是不能讓這些傳教士在中國傳教,宜應將他們圈起來翻譯外國經義,供我國儒生才士揣摩。

  再就是那些傳教士所乘的海船能遠邁大海來到中國,那海船必有過人之處,可令廣東造船廠的工匠設法仿製。尤其該弄清其船上一釘一木、一道纜索都是用什麼製成,那種作物又生在何方,日後再想法引入大明,以備大明水軍自造艦船。

  至於船上的海商,卻不可待他們太客氣。這些人船上裝載重炮,在各國買賣貨物、人口,名為海商,實為海寇。凡其船隻所到處必須有當地水軍監視,以免其仗著堅船利炮為禍沿海地方。

  他洋洋灑灑地寫了千餘字上去,直至文章最末才提了一句自己的私心:「傳教士從海外帶來一種番椒,味道極辛辣,臣以為可以代替茱萸調味。或有藥效,亦可令太醫院醫官判斷。」

  弘治天子對著兩份奏摺琢磨良久,終究覺著這些傳教士的教義再不好,也是懂些數算曆法知識的。就當他們是千金買骨里的馬骨,留著這幾個,將來必能招得有真才實學的才子來。

  天子明發旨意,就叫這些人住在會同館,從四夷館挑譯字生教他們漢語,也學習他們的拉丁文,又選欽天監天文生隨他們學習外國曆法和算術法。

  另就崔燮奏章中所言的鐵炮一物,則令兵部主事與都察御史、內監去廣州實地考察。海船一時間不急著造,但若有好槍炮,倒可以從那些義大利人手裡買些來,將來北伐韃靼時可用上。

  朝廷算是接納了這些人,不久,東宮就派出了一名專研農作物的內侍,去要了幾盆辣椒帶進宮,供太子研究。

  因崔燮信中提到辣椒能「觸鼻蜇舌」,內侍們親自嘗了一點,也都覺得辛辣又苦澀,恐有小毒。

  太子身份尊貴,不可輕易接觸這種東西,便只叫內侍們切片觀察,自己在旁看著。那幾名小太監先描畫了辣椒枝、葉、果、萼的形態,而後排開顯微鏡,切片、滴水,擰鏡筒,精精細細地把辣椒表皮、葉片都觀察了一遍,還畫了細胞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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