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三年的元旦、元宵兩假倏然逝去,才子們又從各色詩會酒會中回歸了繁重的日常工作。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
布政使李琮在任上六年考滿,再加上這份功績,直接留京改任戶部右侍郎。隨同他進京的知府、知縣也受了表彰,吏部計了功,只待三年考滿或下次大計時就有升遷。
獻番薯的官員們走後,也到了冰破河開、地氣回暖之時,紅薯的栽植自然提上了日程。李琮帶來的農戶指導著司苑監的內侍們在暖棚發薯苗,崔燮這個寫栽種指南的人,也常能推了編會典的工作,到內苑記錄栽種時間、用水量、每日出芽狀態……若有黃葉、病葉,還要細問原因和補救辦法。
正好他家相熟的玻璃匠人已經做出了一台放大倍數還可以,能夠觀察到葉片細胞的顯微鏡,他就把這個也帶進宮去。遇到新發的苗芽不長的,有黃葉病葉的,就用鑷子、小刀薄薄地削下一片表皮,夾在水晶磨製的載玻片和蓋玻片裡,邊看邊畫下細胞圖,再和正常葉片細胞的作對比。
至於怎麼治,那當然還是交給專家研究。
顯微鏡精度不夠,太細微的看不出來,但也能看看細胞壁和遊動的葉綠素,記下來能給後人做參考。
種番薯的內侍和農戶們都不敢碰他那細木包羊角夾水晶鏡片兒的顯微鏡,只看著他畫出來的圖,都覺得神異無比。天子聽說後也叫他指點著看了一回,驚嘆道:「原來葉子裡面是這樣的,看著倒有些像藏蜜的蜂房,一格一格的,怪道葉兒裡面一泡兒漿,面上也滑溜溜骨立立的……朕仿佛也有所得了。這顯微鏡甚是個格物的利器,難為先生怎麼做出來的。」
崔燮謙虛地把原因推到了太子身上:「實是因太子當初問臣透鏡聚光之事,臣才想到要用兩片透鏡合著看,將東西放得更大。太子玉質聰慧,與陛下一般舉一反三,於學業亦特用心,正是社稷之福。」
弘治笑道:「太子的確聰明,只是還未定性,前一陣子要了幾個內侍幫他算數兒,如今又拿著望遠鏡到高台四望,說要看遍大明疆土……也不知他明日又要愛上什麼。這性情以後卻需先生輩慢慢引導。」
不愛上豹房和劉瑾就行。
崔燮對這樣的太子已經十分滿足,甚至有點驕傲了,又對著做父親的誇了他一頓,並把那台顯微鏡獻給了天子。
弘治天子叫匠人們著手仿製了幾台,仿好後還賜給崔燮一台,無事時就帶著妻兒幼女一道叫人片了常見的東西看。有的能看清,有的白花花一片,看不出是什麼,就叫匠人想法兒配製染料染色。只是能染上色料難得,顏色幾乎都只漂在水裡,該看的還是看不出來。
好在天家也不是做研究的,只挑著能看見的看看,也是其樂融融。
太子最寵愛的內侍,也不聲不響地換成了會擺弄顯微鏡的。劉瑾剛憋著一口氣學了算術,還沒算過那幾個小奉御,又落在了會切薯苗、莖尖兒給太子觀察的巧手內侍後頭。
他空有一腔雄心壯志,卻給壓得至今也出不了頭。太子不再愛跟他抱怨課業繁複,崔先生出的卷子討厭,也不抱怨兩個國舅管他管得嚴了,反倒常拿著個望遠鏡,跟兩位國舅做夢一樣研究怎麼出關打仗。
其實,每個太監心裡也都有個治國平天下的夢。
遠有三保太監,近有王振、汪直……後面這倆雖然下場不怎麼好,可想到他們指揮數十萬大軍在邊關殺伐的盛景,劉瑾心裡也還是十分羨慕的。
他於是也跟太子談起了邊關戰事。
太子略有些興致,跟他說起了去年延緩巡撫王嵩命人據邊城向外潛結關寨,以水泥石柵相連,一年間已將邊線前推數里的大事。
王嵩任下有個榆林衛鎮撫劉某,修關寨特有經驗。因延緩一帶接敵甚近,時常有虜寇巡視,他們修築時都是先以勁卒帶水泥去,幹活的民夫卻帶得不多。若有虜寇來襲,將士們不能敵時,便就地澆水築成石垛,以免韃靼奪走水泥粉,猜出配方;待敵退去,下回過來修寨時,還能依此為牆,更快地築起寨堡。
雖然沒有驚人的大勝,邊軍們卻也一步步蠶食草原,占下的地方都修得石林縱橫,韃靼騎兵再無法大舉沖陣。
太子講完了這場雖無血腥,卻也足令人心潮澎湃的戰鬥,還高屋建翎地點評了一句:「等今年番薯豐收了,多多培出種苗,明年就能運到邊關,叫軍士們種下了。」
番薯又甜又香,又能製成各色點心,要是邊關種了,添到軍糧里,邊關將士們就能吃得好些,多打幾場勝仗了!
劉瑾連夸這連年勝績都是弘治帝天威,太子福德所致;又讚美太子心懷邊軍,是將士之福。
太子被誇得躊躇滿志,想聽聽他對戰事有什麼見解,能不能理解自己叫邊軍種番薯的高論,身邊一個新見寵的小內侍卻忽然提醒太子:「奴婢聽說西北乾旱極寒,風沙遍地,大風都能把地上的土丘吹跑。若要在那裡種番薯,怕是還要先按崔先生寫的肥土法,種幾年能肥地的豆類。」
劉瑾好容易勾起太子一點興致,轉眼間就讓人擠進來,勾著太子研究怎麼改良土壤、防風固沙去了。
太子對西北的漫天風沙,風吹吹會移動的沙丘,都充滿了浪漫的想像。不過身為一個關心軍人百姓的太子,他想像完了自己騎著馬馳騁在沙丘上的景象,還是更想知道怎麼治理風沙。
轉天聽課時,他就問了崔先生。
太子主動關心邊陲百姓生計,這就是要做賢君的徵兆!
幾位講官感動不已,崔燮也有種在改變歷史的自豪感,然而怎麼防風固沙,保持水土……他還真不大記得了。生物課上講過的什麼水循環、生態圈的知識他都留給上輩子了,唯一記得的一點兒就是要退耕還林,恢復自然生態。
那一帶有胡楊樹沒有,好像只有這種樹能栽在沙漠裡?
崔燮實在不大懂這個問題,但從太子到講官前輩們都那們信任地盯著他,仿佛他就該無所不知似的,他也不好辜負眾人,只得擺出一副名師的態度說:「此事臣不知,不過殿下能知。」
小太子叫這答案震驚了一下,訝然道:「這世上竟有先生不懂,孤卻能知道的事?可孤也不知道啊……」
崔燮笑著搖了搖頭:「臣不知,是因臣自幼生在北直隸,既不知延綏地方氣候,也不知其土地、物產如何,如何能想得出治理的法子?而殿下要知道卻不難,我大明曆代牧守官員、將士、鎮撫太監定然早記錄下了彼處的節候、風土、山川物產,殿下叫人取來記錄,看何處有山、何處有水、何等土地能生何長何種糧食或野草……」
「就是荒土砂丘中,也會有野草生長。殿下只看那些地方原生著什麼野草野樹,叫人引水栽種些個,若能將荒土黃砂覆蓋住,往後再起大風時便也不易揚砂了。」
至於為什麼種樹種草能保持水土,這個就叫太子回去自己觀察草根,拿個盛泥土的空花盆和種上花的花盆各自澆水,比較一下盆底流出的水量就是了。
他無形之中又給太子留了一堆作業。
太子倒不以為苦,反覺著這種學法比老師自己長篇大論一通的有趣,回去又把作業轉嫁到了太監身上,自己只負責最後指點江山就行了。但宮裡找不出那麼細的文書,太子要關心農事,不肯放棄,便求父皇下詔,叫九邊各地鎮守太監替他查清邊關水土狀況與當地林木野草。
太監們就是放出去當了監軍,本質也是服侍天家的,得了皇命,自然得盡心去辦。一時之間九邊文官、將領頭上都少了個鎮守太監製約,做起事來沒人掣肘搶功,接敵作戰時廝殺得都痛快得多了。
去年戰勝的殺出了甜頭,看了別人戰報的也學了戰法,往常只敢縮在邊堡里看著虜寇搶掠城鎮,滿載財物子女揚長而去的守將們也能緊閉城門,在堅實高大的牆垛後射箭、投石驅敵,撿回十幾具屍體報功了。
以前深印在眾將心中,以為韃靼騎兵縱橫關外,明軍不能對戰的念頭漸漸淡去,另一個念頭在眾邊將心中滋生出來。
——這些虜寇是可以打敗的,他們也可以出關殺敵。
這念頭在兵部尚書馬文升,在幾位閣老、在中樞諸大臣們的心中也漸漸強烈起來。紅薯初收,崔燮剛把栽種指南寫完,準備印出連環畫科普版時,李東陽便遞給他一本《錦衣衛之塞上風雲》的大綱。
講的就是錦衣衛們深入草原,探查出小王子王廷所在,引領朝廷大軍襲殺韃靼部,將這些蒙元遺部趕入極北荒原的故事。
崔燮感動地說:「恩師這麼忙,竟還要操心我這連環畫,弟子實在慚愧。其實弟子已看好了李獻吉與祝枝山等人寫這套書……」
李東陽笑道:「謝什麼!這是我願意寫的,我還得謝你能印出它來呢。大明遭韃靼、瓦剌、女直等邊蠻侵擾了這些年,又有土木堡之恥……平虜寇才是我們這群老頭子真正心心念念的大事,哪怕再忙,也能找出工夫寫這真正要寫的東西。何況這也只是本大綱,還須你找別人寫全了它的。」
崔燮翻了翻那本足有百餘頁,說是大綱,其實細緻如小說的文稿,重重點頭:「弟子恰好寫完了紅薯栽培指南,往後仍親手給這本書編排配圖,定要把它印得和早年的錦衣衛一樣精細。」
李東陽擺了擺手:「不可不可,你還是把心思多放在侍奉御前、東宮講讀上,這個只用心挑那擅寫文章的做,叫你家畫匠配圖也就夠了。」
那怎麼能夠。這是李老師寫的稿子,又是謝瑛的大男主,他不親自畫也要親自打草稿、審核,絕不能敷衍。
回到家裡,他就發了帖子給自己家那幾位常駐作者,要開番薯文會。
對,又是番薯,這回是番薯豐收了。
中秋後,皇莊上試種的紅薯順順噹噹地收穫了,一畝竟產到了六百斤上下。天子大喜,滿朝文武共相慶祝,立刻有科道官上本,奏請在各地軍屯中推廣此物。
弘治天子當即准了這道本,又命人將薯種分給各府州,叫當地官府栽培薯苗,推行至百姓間。
新收的番薯自然又要賜給大臣一批。如今京里種得多,賜的就多,幾乎是人人有份,不像去年廣州只能貢上了幾千斤,官職低些的都得不著賜。崔家開春時還拿年節留下的番薯作種,辟了一個小菜園專門栽種它,到秋天收了數百斤,不只夠送人的,還能開始做紅薯澱粉、紅薯粉條和粉皮了。
這場番薯文會上的吃食,也終於從糧食里摻紅薯,進化到了紅薯里摻糧食。
眾才子們吃著新紅薯制的點心,悠然議論著文會上該作什麼體例的文章,要不要順便作幾首詩詞曲。主持會議的崔學士喝了口紅薯糖水,清咳一聲,在上首嚴肅發言:「今日請諸位來寒舍開文會,是因有一部新連環畫要印,想請各位寫文稿。我這裡現已叫人翻印了幾份大綱,請大家先看一看,再做定奪。」
立刻有幾名大漢托著雪白楮皮紙印的彩封大綱,擺到各位才子面前。
眾人定睛看去,只見封面上茫茫大漠,風沙漫天,陰雲間掛著橘紅的太陽。畫面上的太陽、沙丘、枯樹都微微屈曲變形,像是和觀者隔著一層炙熱的煙火。
在畫面正中,立著一個騎馬的紅衣身影,畫得極小,五官也不清楚,可那挺拔的身姿中卻顯出一股銳氣,像要衝破這蒼涼天地、落日斜暉。
封皮左側寫著八個濃墨重彩的大字:錦衣衛之塞上風雲。
☆、第283章
說好的文會,原來就是讓他們寫新文稿的討論會。
才子們偷偷腹誹了兩句,但新文稿送上來之後,看著那幅孤寂蒼涼的封面,看著那八個殺氣逼人的大字,他們的神經立刻就繃緊起來了,所有埋怨都拋到了九霄外——
這是錦衣衛!
這是真正的錦衣衛!
不是給兩個國舅寫著玩兒的《少年錦衣衛》,而是自他們年少,甚至他們當中某些人還是童子時就已興起來的真正錦衣衛連環畫!
即便畫中那人小到看不清眉目五官,他們也一眼認定,那就是曾平白蓮教、破無頭案、發誣告案,又在《錦衣衛之風起雲湧》《錦衣衛之風雲再起》中帶領十四千戶平倭的謝鎮撫!
這回他們要寫的是真正的謝鎮撫和十四所千戶,可能還有王窈娘和她丈夫封雲了!
雖說他們在崔家日常出入,也見過不少回隔壁那位謝鎮撫的原型,錦衣衛同知謝瑛,可那位謝同知畢竟沒平過倭寇,感覺也是不一樣的。就好像崔學士——他們看連環畫時看著那個聰慧溫柔、善體人意的崔翰林,怎能想到他本人是這麼個、這麼個見了風流才子就要逼著他們讀書向上,健體強身,為百姓著書的嚴厲先生呢?
幾位才子激動得呼吸都有些不暢了,忙叫人取手巾擦手,抹得乾乾淨淨了,才接過大綱翻看起來。
新的故事是掃蕩草原虜寇。
先是平倭,終於要平虜了。朝廷要是也肯平虜該有多好?
眾人心中感嘆,一面低頭看書。這個平虜的故事風格與之前的錦衣衛一脈相承,文字清麗婉轉,間雜的詩詞也頗動人,但其描寫的故事卻不似文筆那麼清婉,而是如一張弓弦般繃著,處處藏著血腥。
這個故事從十四千戶平倭寫起,寫的是日本國王被□□兵馬從幕府逆將手中解救出來後,俯首稱臣,願永奉大唐為主。周邊各國都懷中國威德,命使者奉寶物為大唐天子賀壽。西域諸國使者送禮進京時,卻被蠻族小王子截走重寶,於是眾使臣都到京中請求天子做主。錦衣衛鎮撫謝瑛受命追回國寶,於是帶著十四位千戶輕騎出塞,深入大漠尋找蠻族王庭。
書中寫蠻族殘虐直白得叫他們毛髮直豎,寫草原荒漠則如臨眼前,偶爾插著細緻如生的圖畫,有大漠寒夜、有刀光劍影、有千里水草、有雪滿雕弓……
前一頁還是草原王帳前歡騰的篝火酒宴,後一頁便是草原中被綁縛驅趕如牛羊的漢家百姓,看得這些才子們心如刀割。
錦衣衛們在追殺中漸漸分散開,後又盡力尋到同伴,將拼死探得的地圖和大漠王庭所在都交給謝鎮撫,眾千戶們卻都因傷重或為引開虜寇追殺而不得回鄉,只能背立夕陽,遙望他向中原絕然而去的背影……
祝枝山眼淚滴落,模糊了眼鏡,邊貢、李兆先這樣的衝動少年更是險些跑去旁邊的謝府看一眼。
幸好峰迴路轉,謝鎮撫終於把整張地圖帶回國都,天子震怒,發九鎮之兵掩襲大漠,踏平了蠻族王庭。而在大軍踏出邊關後,因受傷而留在草原的十四位千戶也各自輾轉歸入軍中,重領錦衣衛,如同上一部末尾時那樣整齊雄壯地列軍出戰,殺到了蠻族王帳前。
看到這個結局,眾人才吐了口氣,安心地思考著自己該如何寫。
唯有王守仁深知自己就是來開個會,吃點兒東西的,不可能當作者,所以並不想寫文稿的事,只嘆息著:「早知當初出山海關時多往北走一陣子,看看哪裡有水草、哪裡能走馬過車,回頭也畫幅地圖出來。」
李兆先的著眼點也跟別人不同,先誇了一頓文筆——像他爹。清婉細膩、寫情入勝,深得茶陵體精髓。
王守仁簡直不忍多聽。這文章不是得茶陵精髓,定然就是茶陵本人手筆,豈有不像,不精的?
他搖了搖頭,為李兆先的天真嘆了口氣,但心裡隱隱也轉過了另一個念頭——如今邊報皆是喜訊,朝中又得了紅薯這樣能活萬人的良種,李閣老偏又在這個平日本的故事還沒出完的時候親筆寫出了《塞上風雲》手稿,莫不是朝廷……
有意復套?
他緊握著手中畫本,胸口跳得極快,卻不敢說出這猜測。
河套千里沃土,水草豐美,是養馬的好地方,他們中原差著韃靼、瓦剌那些前元遺虜的豈不就是騎軍?若有良種戰馬,若能把邊疆重推回朵顏三衛以北,元人豈得如此容易就侵到京城下!
這一場仗,他怎得有個辦法也參與進去!
王守仁激動得直想再去考個武狀元,帶兵出關,又想索性辭了翰林院,放出去當一任延綏御史……思致紛紛,也顧不得眼下這個跟他沒多大關係的文會了。
他沉浸在戰略推想中,只偶爾咬兩口水晶紅薯卷子,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叫身側的李夢陽推了推,問他打算寫哪個人。
十四位千戶仍然有各自己潛伏探查故事,在座的七位才子各領兩人,再由崔燮自己寫謝鎮撫那條線,正好分得清楚利落。王守仁搖了搖頭,低低地說:「我跟伯徵不是寫書的人,和衷兄也不會寫,估計是你們五人每人各分三個。謝鎮撫的戲份吃重些,誰定了他就少寫一個人吧。」
李夢陽怔了怔,想想平常的確是他和唐祝邊王四人寫稿,王守仁只管拉人不管寫,李兆先雖在他們出書後問過幾回,卻始終沒加入寫稿的隊伍。崔燮又要編農經,如今又正盯著栽培番薯的事,怕是沒時間寫這個。
也好,他們幾個人足夠寫好這篇故事了。
李夢陽便丟下他,與另外幾人商議:「遠征大漠的故事蒼涼沉鬱,和平倭那部先有安千戶女裝,又有王千戶得美女夜奔的輕鬆風格大不相同,咱們的文章也當寫得沉厚些。我等當效法秦漢,以樸實莊重為要,不宜一味仿茶陵文體。」
他的詩詞文章氣象闊大、雄渾健拔,在茶陵座下文人中名望極高,這話一出,邊、王二人便相應和,祝枝山也有意動,唯唐寅與李兆先各恃天才,只願寫自己的文風,並不願按著別人的格調改。
可前兩部錦衣衛故事雖也分了許多作者,看起來從畫到文的風格還相統一的,若他們這新篇前一頁風流婉轉,後一頁古樸沉厚,讀者都要怪他們壞了錦衣衛的名聲!
兩下爭不出結果,只好叫崔燮評理。
崔燮自然講理,他講的是李東陽的道理。
這本錦衣衛里共十五個主要人物,十五條線分五人寫,由祝枝山主筆謝瑛的故事,其餘次之,抓鬮決定。李兆先不寫具體故事,只負責潤色,統一風格——就以這本大綱的文字為準,凡有風格相差太遠的,他就有權修改。王守仁做監修,校閱內容、風格,最後由他定稿。
眾人都叫這決定驚呆了,王守仁不禁起身問道:「怎麼會用我跟伯徵,難道是——」難道是因為他們的父親不寫了?
崔燮笑道:「當然是因為你們倆從小就愛看錦衣衛,最熟悉從前作者的風格。百姓們愛看錦衣衛漫畫就是衝著前兩部的故事好、文字清麗易懂,所以第三部、第四部……無論以後印多少部,圖也好、文也好,都不許有絲毫變化。」
他又看了五位作者一圈,正色道:「你們要寫出自己的風格,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每日農經》系列任你們寫,每人一個故事,百姓可以愛看誰寫的就挑誰的買。可是錦衣衛不一樣,它是一個已經刊印數年,從圖畫到文字都已深入人心的故事。寫這部不是為叫你們展示才華,而是為叫買書的人看得高興才要寫它的。」
文藝是要為人民服務的,而不是一小撮藝術家孤芳自賞的!
崔燮從前除了逼他們讀書考試時,素來都是溫言軟語,如沐春風,從沒有過這麼嚴肅的時候,幾位被他哄著捧著當了作者的人都有點懵了。
唯有王守仁和李兆先知道他是個力能扛鼎的壯士,萬一叫這幾個才子觸怒了……真不知道他能幹出什麼來。
反正不管幹什麼,那些讀書人的小身板兒都是扛不住的。
兩位賢弟立刻起身苦勸,崔燮其實也沒真生氣,只是怕新作者們固執己見,非把他的連環畫也寫成漢魏之風罷了。他拉著王、李二人坐下,問那五位有什麼意見——
現在說也行、撂挑子也行,他都不怪。但只要他們接了稿子,就得按前兩部寫;若是隨意改變文風,那他大不了就換人,直接讓李兆先接手乃父的事業。
李夢陽捨不得放手,又覺得之前的文風不合這部故事的內容,還是自己的風格更好。躊躇了一陣,還是向崔燮辯解道:「這問《塞上風雲》的故事與前作本就大不相同,又何必強求文風同一?只要寫的好,讀書人照樣喜歡。李某的文章縱不敢說洛陽紙貴,也算是傳唱一時,怎麼就不……」
就不行。
崔主編十分堅定。
他從小學上到大學,就沒背過一首李夢陽的詩、一篇他的文,他這復古風能有多受人民群眾歡迎?真正受歡迎的都得讓學生們背到吐!
還不如唐伯虎,一首桃花庵歌,大半個中國都能背幾句。
他偷看了唐伯虎一眼,擱下文稿,站起身來說道:「昔日白樂天寫詩,務必要使不識字的阿婆也能聽懂。咱們這連環畫是上自公卿大臣、下至販夫走卒都愛看的,更要淺近清麗,朗朗上口。若寫不出這樣的文章,那我也只好換別人寫了。」
李夢陽道:「崔大人這是就要將我剔出去了麼?」
崔燮痛心地問他:「我何時這麼說過?我不過是叫你按著從前的文風寫,空同就真的不能略變一變文體麼?你們寫《每日農經》時我須不曾管過你,只有這本……」
他看李夢陽、王九思眼中都是一派不認同的神色,只得長嘆一聲:「你們若覺得我是為難你們,復古文章比這淺近的好,那也罷!今日你們就回去各試寫一本書的開篇來,兆先你也仿著寫一份,我替你們配圖,回頭就辦一個選稿大會,叫京中官紳百姓們票選出最好的文稿,這可算公平了吧?」
公平。唐伯虎起身應道:「伯虎無異議,祝兄與我願試為之。」
李兆先自然沒有二話,李東陽、王九思、邊貢自恃才力,又不願拂眾人的面子,便也答應下來。番薯宴吃到這裡,幾人腹內都憋著一股氣,便也不再留下用酒席,各自拿了一份大綱回去寫。
崔燮立刻安排人去訂黃家花園——如今這花園常叫人包了排戲或是辦各種盛事,得提前半年才能訂著。不過他也不大著急,這六份稿子就得寫一陣,寫出來他還要分鏡、畫線稿、做色指……等到正式刊印出來,恐怕也就到明年了。
他寫了封箋兒叫計掌柜準備此事,自己先整理出了番薯種植和食用指南。論文寫好後,忽然發現幾位常用的作者都被發去寫錦衣衛了,沒人幫他編排,轉了一圈,只好厚著臉皮去求同年費宏。
費宏與他同做講讀官,每天太子要聽他講農經,費宏也跟著聽,聽說要寫教人種番薯的連環畫文稿,便欣然答應:「虧得你是尋我,若是別人還得多看一遍書,我已陪著太子聽你講得清清楚楚了。」
費同學真是個好人。
崔燮不禁緊握住老同學的手,深情地說:「子充兄幫了我的大忙!此事就交與吾兄了,來日再有人獻上這樣利國利民的良種,燮定然還要請子充兄來共作新書,施惠百姓。」
費宏不曾多想,痛快地同意了,回家便從書架上翻下一摞《每日農經》,先研究套路,再跟著套路寫稿。他當初在國子監坐監時,也是每作一篇文章就叫人爭相傳看的,如今雖然不像那時能專心寫文章,卻也還寶刀未老,很快寫出一篇《錦衣衛出海平寇,倭國主乞恩獻薯》。
他頭一次寫這種稿了,不免慢了些,細了些,足足花了一個月工夫才琢磨好。這篇剛寫成,崔燮就給了他一篇《番薯澱粉加工食用指南》,竟是要讓他寫菜譜。
費宏這麼個正統君子,這輩子都沒進過廚房的人,為了寫好紅薯澱粉怎麼加工,硬是站在院兒里看著僕人磨了一下午紅薯泥,後來又盯著人曬粉塊、蒸粉漿,最後飽飽吃了一頓鹽、醋、芝麻醬、蒜泥調的紅薯粉皮。
還挺好吃。
他又認認真真地寫了一篇食用指南,裹好了交給崔燮。
然而這篇剛寫完沒多久,崔燮就又在散值之後攔住了他,滿面激動地說:「子充兄聽說沒有?有宋末遷居安南的百姓萬里迢迢入貢,來給吾皇獻上了一種極美味的番豆,名曰花生,能榨絕好的香油!」
費宏下意識答道:「這個也寫菜譜?」
☆、第284章
上一位福建布政使剛回中樞任職,繼任的布政使又獻了番豆,同樣是值得吏部重重記一筆的大功。
這種番豆花落而生,果實卻不生在枝頭而生在土中,所以叫作落花生。其實可食、可榨油,榨出來的油金黃香醇,絕無菜子油、黃豆油的臭氣,榨得油又比黃豆更多,百姓們房間屋後種上幾畦,一年就不愁吃油了。
而且花生煮著吃、炒著吃、炸著吃味道都很好,適合做下酒菜,裹上糖又能做出許多香甜的糖食,是過年必不可少的東西。
崔燮不能給費宏幾袋花生就讓他自己回去琢磨如何吃、如何寫。他親自把費宏帶回家,在後園藏前擺上桌椅,從謝家借的廚子,上了一杯灑花生碎的點茶,又做了滿桌的琥珀果仁、霜糖果仁、花生糖、花生酪、水煮花生、炒果仁、炸果仁、花生餡酥皮點心……
然後請了謝瑛一起吃。
坐在鄰居家院子的地皮上,用著鄰居家的廚子,做熟了能好意思不請人家嗎?
崔燮坐在上首,費宏這個客人坐下首,謝瑛在中間打橫相陪,一道品嘗安南向化之民送來的新鮮食物。
謝瑛叫人燙了五年陳的高梁酒,親自替高鄰和貴客斟上,笑著說:「今年福建進的花生也不多,我是託了兩位的福才能這麼早嘗到貢果,這杯酒算是一點謝意。」
費宏認真地答道:「我也是蒙和衷兄相請才有機會嘗到此物,怎能當這個謝字?倒是我這個客人叨擾了兩家主人,該斟酒道謝。」
他喝酒時拈了個炒得干生生的果仁,擱進嘴裡嚼了嚼,頓時驚嘆:「說是豆,竟和咱們大明產的黃豆、碗豆、蠶豆都大不相同,這口感實難形容……」
又香又脆,卻又不是黃豆那種酥脆,而且甜鹹皆宜,做成酪後更是細滑香甜,也不似豆漿那樣有股豆腥味。
雖然滿桌子擺的其實都是這一樣花生,卻不覺得口味重複膩煩。費宏邊吃邊問這菜是怎麼做出來的,謝家廚子就在旁應答,解說得十分詳細。
吃完小菜和點心,又端上了花生炒雞、花生蓮藕燉排骨、花生燉金銀蹄、醬燉花生等嘎飯。這花生香得純正,不染其他肉菜,只紅衣上略帶苦味,剝了皮隨便往什麼菜里扔一把都甚好吃。
崔燮這個做主人的盡力招待,謝瑛坐得近,也不時給他讓酒布菜。費宏吃完了,一部稿子也有了腹案,就要向謝瑛借那廚子,回去寫文章時好隨時詢問。謝瑛自無二話,當場就叫廚子跟他走,崔燮又命家人去裝一匣御賜的花生,叫他到費家做。
費宏辭謝道:「有廚子就夠了。我是東宮講官,這花生早晚也得賜到我這裡,不必再偏你的東西了。」
謝瑛含笑謝道:「費修撰要寫的這是關乎百姓生計的文章,回去空對著個廚子,不親眼看見他做菜,可要怎麼寫?我也是伺候御前的人,陛下回頭自也會賜下花生,崔賢弟給你的你就先拿走用吧,回頭我的分他些就是了。」
費宏推辭幾次,終於卻不過,連廚子帶花生帶謝家的酒都拿走了。臨行時崔燮送他到門外,費宏還跟他感嘆了幾句:「有謝同知這樣的鄰居,是和衷的福氣啊。我家舊鄰居也沒有這麼親厚的。當初陛下賜你這宅子,還有人說是與錦衣衛鎮撫使同住不好,怕你這文弱書生要吃虧,卻不料……不,該說是陛下早有知人之明,知道謝同知會照顧你。」
崔燮得意地笑了笑:「可不就是——」
說了半句,又想起面對的是費宏,外頭還有別人,忙又把話頭轉過來,誇起天子的仁厚來:「當初咱們陪侍陛下做題的人,如今哪個不得厚恩賞賜?陛下寬仁溫厚、又善納諫,有仁君之望,不然怎會有海外僑民來投?」
從宋末元初就為避禍亂逃到安南的舊民,大明立國後,那麼多任皇帝在任時都沒回來,偏在本朝歸來獻良種,豈不正因為當今天子聖德過於父祖麼?
費宏琢磨了一陣,認真地說:「確實由陛下寬仁所致,不過你也有份首倡之功,今年寫賀表時該提一句。還有紅薯——畝產六百餘斤的糧食,足可算作祥瑞了。」
崔燮忙謙虛了兩句,又問他:「明年元宵節,費兄要去何處遊樂?」
費家有兩位叔伯在京,費宏和妻兒肯定要跟著叔父們一同過節,想出京也出不去,頂多是元宵那幾天出去看看花燈、陪妻女出去走百病而已。
崔燮便道:「那正月十九應當無事了。恰好我知要在黃家花園辦一回評文會,須有名士點評,還望費兄相助。」
他手下的新作者們自從番薯文會上聽他教育了一回,趕稿態度都端正了不少,一個月不到就爭著交了稿子。他本想都印成書之後賣一波,再辦個三國大選那樣的票選,後來看了這幾篇文,又改了主意。
六篇文章,都是按同一本大綱寫的,可落筆時的切入點和展開方式完全不同。他怕把這六本書賣出去,讀者各憑喜好買回去了,將來按著最高票的選後續,沒被選中的那幾本和選中版的情節開展不一樣,就要有讀者買的書就和後面的銜接不上,白費了銀子。
若只是錢的問題還好辦,他可以回購落選版本的,可萬一讀者們真愛上了沒選中的,鬧著非要後續呢?
他不可能讓每個作者各寫一部啊!
所以這書索性也不印,他自己帶著人畫成和活人大小一致的圖,就像西洋景似地一張張地放映,讓說書的在旁配樂念詞,當是個慢版的無聲電影,不也成麼?
——其實要是幻燈片會更新鮮些,可惜有些技術困難還沒解決,只能走傳統方法了。
他們家的匠人長年印等身大海報、招貼畫,經驗都相當豐富。他打出線稿,崔啟按著他的習慣上色,這些人就在整張的白布上用鉛筆打格,按著格子一塊塊描畫,再經由有經驗的老匠人校正,塗布出來,就是不怎麼走形的大圖。
反正畫是貼在牆上,隔幾步地再排桌椅,讓觀者坐得遠些,略有瑕疵也看不出來。
他索性又叫人做了個電影屏幕似的框子,叫畫匠們比著框子一格一格地畫。白布也不用剪裁,反而縫成一卷,左右縫在竹竿上,中間穿上軸心,弄成風箏線軸一樣可以轉動的軸筒,放映時左右有人轉動,就能配合情節改變畫面內容。
這樣只是畫畫麻煩些,卻不用請人編戲、排戲,又能完全展示出各位才子的文字功底,省心省事。
為著趕出足夠的圖畫,崔啟又去老家帶了一批新培養出來的畫匠回來,加班加點折騰到年根底下,六份實際上只有不到二十格畫面的土電影總算準備出來了。
六位才子寫出的文稿字數都在三百上下,一兩句話配一張圖,恰好夠寫出一個錦衣衛平倭歸來,得天子獎賞慰勞的小高·潮。看著夠痛快,又叫讀者們猜不出下一部是什麼,也防著別家書商搶在他們前面寫新故事。
如今市面上滿都是盜版錦衣衛連環畫,要不是他們的質量最好,價格又低,故事也連載多年,別人實在打不過他們,早就盜版衝擊出市場了。
所以文稿一定要抓得嚴,不能由著作者們任性哪。
崔燮輕輕嘆了口氣,取過一摞清供箋,給李老師、楊大佬、王狀元、梁狀元這些初代作者們寫信,請他們以前輩身份點評一下新作者們寫出的開頭。
看了文稿直接評也行,或者到現場看看他的土電影,在那裡現寫也行。
給作者們寫完了,又給費宏、劉春、塗瑞、程楷、郭鏞、湯寧等同年寫信,請他們再來做一次裁判老師。
新出才子們要比文,自然得叫更早入朝、資歷更壓得住茬的前輩當場點評嘛。
費解元當初已經答應了,劉探花和塗傳臚也卻不開他的面子,程楷更是喜歡這種才子聚集的文會,俱都答應了。郭、湯二人本就都曾經跟他一起辦過五美大會、三國第一人大會,是有經驗的前輩老師,更不會推辭。再加他和王守仁兩個狀元——
就這陣容,哪怕前後七子加上四大才子一塊兒造反,也能妥妥地壓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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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四年正月十九,官員學子們都在抓緊享受著最後兩天假日的時候,京城南關外最有名的黃家花園又一次掛滿了居安齋精心印製的彩圖、彩燈。
這回掛的仍是錦衣衛——從謝鎮撫到十四千戶,都有等身大掛畫立在園子內外,背後卻不再是大家熟悉的船舷和風浪,而是茵茵草場或茫茫荒漠。
進場後便掛著一幅極大的橫幅,上書「錦衣衛之塞上風雲初稿點評會」,底下擺著六幅小的宣傳畫,畫上都是一樣的大漠荒煙,一樣破圖欲出的謝鎮撫,只是畫面左側題的字不同。
圖上題的各是一首以畫為題的詩,詩下寫著作者的名字,卻不再是讀者們熟悉的抱石齋主、水西先生、龍山隱士等人,而是一個個沒聽過的新名字。
前海公子,這什麼人?
白鏡先生,這又是誰?
慕唐生,這也未曾見過……
一位位曾在《少年錦衣衛》《每日農經》上揚名的作者,到了寫正版錦衣衛時,也向他們的前輩致敬,要披個馬甲了。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狀態不大好,過度一下吧
☆、第285章
錦衣衛要換人寫了?
錦衣衛為何要換人?
換了人寫稿子,這錦衣衛還是他們愛看的錦衣衛嗎,會不會就像少年錦衣衛那樣,頂著錦衣衛的名字寫別的故事?
可圖上畫的人應該還是謝鎮撫……
遊園的客人們連兩旁道邊冒著香氣的小吃攤都顧不得多看一眼,直往園裡擠,要找居安齋的計掌柜問個明白。
遊客洶洶而來,險些把花園門擠破了。計掌柜叫幾名老客商堵住,費盡口舌解釋了半天,好容易勸開眾人,忙派夥計拿著鐵皮喇叭到各院裡宣講。
這本《錦衣衛之塞上風雲》的底稿是水西先生寫的,眾位原作者共□□訂,是原作者續了前兩部寫的真本。只不過第一代的作者年紀漸長,家事外務俱多,不能像年輕時那麼穩定的供稿了,居安齋為了保證連環畫期期不斷,故要招新人依底本改稿,改的自然也要讓大家愛看——
要不今天他們怎麼辦這選稿大會呢?就是為著讀者們能親自評判、親手挑出最喜歡的文字,將來就以那才子風格為準。
他們店確然是誠實無欺,不然換了人還頂著這筆名,仿著原先作者的文風寫,又有幾人能看出不同?
計掌柜順勢吹了自家一波,把換作者這樣險些激起讀者鬧事的大變,吹成店家為客人好而特地搞出來的換代活動。他還順便暗示了一下:新作者的筆名雖然寂寂無名,但人都是當今有數的才子,只是《錦衣衛》故事映射時事,不得不用上假名。
讀者們心情稍稍穩下來,又回去對著門口那幾張大海報上的詩琢磨,猜測著這些筆名之下的人會不會就有寫《少年錦衣衛》《每日農經》的作者們。
唐寅的文筆風流,李夢陽的風格穩健,祝枝山的趣味橫生,王九思的典雅工麗,邊貢的沉穩質樸,費宏擅寫飲食,活色生香。
若真從這幾個熟悉的作者里選人也不錯,只是不知居安齋說的是真是假,會不會只擱一兩個熟悉的作者,剩下的都是摻進去的新人呢?
眾人又期待又警惕,習慣性地先到小攤上買了些吃食,而後拈著錢袋去各棚前排隊。
出人意料的是,這一回的評文會居然不要人買票,而是到場看的都發一張選票。六座彩棚每棚一種票,正面各印著錦衣衛東征倭國乘的寶船、福船、沙船、廣船、冬船、哨船等六種海船,反面印的則是作者名號。
看著紙面上陌生的逃禪生、慕唐生、塞上客、碧山居士、前海公子、白鏡先生,再看看這不要錢倒給票的作風,遊園人的心裡更忐忑了。
然而進了彩棚,什麼猶豫、什麼擔心都扔到腦後去了。
巨大彩圖直擊人心,畫面一格一格流轉,配著教坊司樂工精心編排的胡樂,美不勝收。畫框旁還有清茶鋪里最出名的說話藝人拿捏著語氣音調,給畫面配上解說詞,時而擬著人物的形象情緒,維妙維肖地對話……
這比自己看連環畫兒還痛快、過癮!要是連環畫兒都能做成這樣的,他們天天掏銀子看也甘願!
不管是進了哪一棚的遊客們,坐下的就不願站起來,站著的就不願往外走,外頭略能看到一絲彩圖、聽到幾句配音的就想往裡擠,險些把個紙糊的棚子擠散了。
幸好土電影不像真電影那樣隨便放,放完了之後要有個往回捯布的過程。捯布時那些說書藝人就抓緊提醒顧客,那幾個場子還有別人寫的「畫影」,畫面配詞都不相同的。若只擠在這一個棚子裡看,誤了工夫,到頭看不全六套畫影,豈不吃虧了?
客人這才捨得抬起屁股,袖著寶貝的選票往外走。那些站著看了一場的還捨不得離去,趁著前頭坐的人走了,也要坐下美·美地看一場再走。
再沒有人要找掌柜的打架,怨他們換人。新來的客人有不滿的,也叫這一院子排隊的人卷進隊伍里,被眾人口口讚揚的新奇畫影給吸引住了。
滿院子人只忙著轉圈排隊,進棚觀影,連新出的番薯點心都沒工夫坐下細品,只情托在手裡,排隊時匆匆幾口吃了。
這些消息都通過園裡幫忙的夥計之口傳到了在偏院中等候的六位作者耳中。六人都是名高一世的才子,不免有些爭競心,都問那些夥計:「是哪一棚看的人多些?」
夥計撓了撓頭,為難地說:「到處都排得烏泱烏泱的,也分不出哪一棚多些。客人們頭次看見這們大的動畫,比崔大人原先弄的動畫箱子還新鮮,可不得都看齊了?」
原來還是畫吸引人,不是他們的文字麼?
才子們心中略覺失落,但想起自己初看畫影時的驚艷感,又覺著理所當然。
文字再好,也及不上那麼大一張艷彩畫卷的衝擊。何況那些畫與他們的文字配得絲絲入扣,便是他們下筆時,都未能想像出那麼宏壯精美的畫面。
真該見見居安齋那位、或者那群佚名畫師。
別人都在想著畫師,獨李兆先想著自己的師兄,問那夥計:「崔大人呢?評審文章的老師們可都來了麼?」
那夥計道:「崔大人與王大人都在招待『老師』,崔大人說今天來的前輩先生多,他們得陪侍著。他臨行時還命小人們照看好諸位大人,要吃菜喝酒只管吩咐,也有好花生做的酒菜,只是請大人們白天吃些酒也就罷了,晚上評文章時不可多吃。」
李兆先是閣老之子,那花生早在家裡就都吃過一遍了,此時倒不想吃東西,只想去外頭轉轉,見見崔燮請的評委。他便跟眾人打了個招呼,要先離席,幾人都道:「和衷兄勸咱們在這兒待著,不然怕叫外頭人認出咱們是寫過連環畫稿子的,容易出亂子。」
李兆先笑道:「諸位兄長、賢弟都是在《每日農經》和《少年錦衣衛》上留名的才子,自然怕人認出來,我卻不是。我今日是頭一次寫這稿子,沒人知道,逛逛也不妨,說不定還能遇上點評文章的前輩才俊,提前結交一番。」
錦衣衛的原作者都是匿名寫稿,還故意遮掩了文章風格,一眼看去都是茶陵體與台閣體相混,毫無個人風格,也不知其名字背後是什麼人物。但幾位評審都是前科進士,無論身份、資歷、人望都值得結交,若能借這機會結識了,也是一樁美事。
且不提成化二十三年的五位經魁與弘治九年的狀元王守仁,就連郭鏞、湯寧兩位會試名次略低的,也是京里人追捧多年的「遷安六才子」。這兩位前輩若亮出名號來,想求他們續寫錦衣衛的,恐怕得比屬意他們這些寫《少年錦衣衛》《每日農經》之人的還多!
不過……論起詩詞文章來,還是他的好。
李兆先自信地整了整衣服,起身走向院外人群。落後的幾位才子看著他踏出大門,都頗羨慕他的灑脫,只是不能像他那樣不假思索地離開。
眾人相對著沉默了一會兒,唐寅忽然也站起身來,拱拱手道:「伯虎也欲出去看看,諸位少坐,我看過一圈便回來。」
唐伯虎這一走,剩下的人也坐不住了,都想提前聽聽觀者對他們新作的評價。反正這裡多是百姓,沒幾個認得他們;便有認得的,總不會連名帶姓地叫他們,故意引人圍觀他們吧?
再退一步說,就是真被人認出他們是寫《每日農經》《少年錦衣衛》的才子,這些人也不知道他們換了筆名寫錦衣衛啊!
眾人拿定了主意,紛紛要去。連祝枝山這個特徵最明顯的都換了大袖長袍,揣著眼鏡,毅然踏入了這場驚心動魄的遊園會。
他們其實並沒被驚到,驚的其實是幾位微服私行,來看新才子們作品的第一代作者。
快到晚飯時,崔燮便引著特地來看點評會的師長們從側門進園。
他本想叫眾人直接到安靜的偏院裡休息,看看新作,吃吃番薯、花生點心,等點評大會開始,排隊的人少了再去看土電影。可這群前輩才子們也和後輩一樣閒不住,非要先逛園子,看看熱鬧。崔燮做弟子的強不過老師,只得帶著他們混進人群里,小心翼翼、提心弔膽地排隊。
楊廷和的兒子尚在稚齡,沒帶出來,也不怕他偷跑到這會場裡,最是瀟灑的一個。謝遷、梁儲、張璞等人也都千叮萬囑地叫兒子在家讀書,不大用擔心家人撞見。李東陽與王華卻都有個兒子摻和進了新《錦衣衛》,不知什麼時候就有可能父子相見,心裡都不怎麼踏實。
可兒子要跟人鬥文、要做人家的評委,親爹不來看一眼,能安心嗎?
眾作者們都笑著轟他們倆離遠些,免得他們被兒子認出來,牽連自己。李東陽叫人揮袖子趕到一旁,便指著王華笑問:「怎麼不趕實庵,他家是一門兩狀元,最惹人注目的一個!」
王華不客氣地反駁:「西涯公也是父子雙進士,你還有這個狀元弟子在眼前,是父子師徒三進士,可比我顯眼得多。」
李東陽又說謝遷:「這個也是狀元,你們同鄉兩個前後狀元,走在一起人人囑目!」
梁儲笑道:「那就得把謝公也推出去,有李謝二閣老在旁,我們這些平常低調沒人認得小官都不好避人了。」
眾人一面笑鬧著一面不忘環顧四方,防備著有後生晚輩——特別是子弟、學生們——發現他們這些長輩來參加遊園會。
還好遊園的多是普通百姓,他們幾個又換穿了深色綢衫、瓜皮帽,再略低低頭、收收氣勢,看起來就像普通富裕人家的老爺,並不特別顯眼。偶有幾回看見了眼熟的人,他們扎進人群里走幾步,再看對方也早都不在原處,跑得比他們還快——
那些少年學子們也都是背著人參加這種閒書品評大會,在會上看見師長前輩,哪個敢上來問候?
都比他們還心虛,眨眼就藏進人群里了。
於是幾位閣老、講官倒不那麼擔心了。他們都看過新作者的文章,不急著排隊,倒先逛了小吃攤子,把自己家不會做的、沒吃過的番薯點心吃了個遍。
如今京里種的番薯還是少,價錢不低,這些小攤也都處在麵粉里加番薯的階段,吃多些也不要緊。崔燮倒不很勸他們,只端著杯奶茶遮臉,一門心思都放在望風上。
遠隔幾個攤子外,謝瑛也同樣拿一竹筒炸番薯丸子遮臉,帶著幾位名動京師的千戶和素日交好的侯爺、伯爺們從熱騰騰的吃食煙氣中穿過。兩人的目光在空中撞上,各自露出個淡淡的苦笑,舉了舉手裡的吃食致意,又默契地領著人各自分開。
要是讓御史風聞奏事,說朝堂大佬和五軍都督府的勛貴們在動畫電影院外的小吃攤上親切會談……似乎不夠正經啊。
他緊繃著精神,領著師長們連吃帶買,逛完了一趟路,正要進到最外頭放唐伯虎、祝枝山電影的院子裡,眼前忽然晃過一道熟悉的身影——
李兆先!
他叮囑著才子們在院裡歇著等評,果然就沒勸住!
李東陽這個做父親的也一眼認出了兒子,忙轉過身避了避,招呼眾人藏一藏。王狀元心裡也預演過無數回撞見兒子的情景,十分體貼李閣老這心情,也回身避讓,勸眾人趕緊散進人群里。
楊廷和卻忽然開口:「不必了,和衷已纏住伯徵了,咱們從那邊過去,別叫他看見就是了。」
他年紀輕,眼神好,眾人都信得過他的眼力,回頭看向李兆先出現的方向——他被崔燮抓著腰抱起來,生生擰轉了身子,背向這群長輩。崔燮面向他們,用力使了個眼色,叫他們先到備好的偏院坐一坐,等自己把這幾位作者按住再逛。
李兆先感受到了師兄熱情的擁抱。太熱情了,幾乎是把他整個兒人托起來,腳不沾地。他是動也動不了,退也退不開,生生錯過了父子相認、坦陳兩代作者身份的機會。
幾位大人順著小路回到偏院,坐下來感慨了半天:「西涯公這弟子真可靠。換了我等門下那些文弱書生,哪兒能攔得這麼幹脆利落。」
可換了別人的弟子,也沒有把老師和老師的兒子都拉去寫閒書的啊。李老師默默腹誹一句,卻沒說出口,怕同僚們說他的愛徒不是。
王狀元慶幸地嘆了一句:「幸虧我那小犬不曾跟過來。他也是習過武的,有兩膀力氣,和衷要制住他怕不容易。」
他在兒子面前一直是個嚴肅端正的父親,別說讓王守仁知道他給連環畫寫稿,就是知道他來參加連環畫大會,他做父親的面子也有些掛不住。
他卻不知,王守仁不僅早知道了父親暗地裡寫連環畫的事,還正在評審樓里按著其他幾位評委和找上門的作者不許出門,才叫他們一路上少撞了許多驚險。
☆、第286章
王守仁是王華長子,李兆先是李東陽親兒,李夢陽與唐伯虎、邊貢、王九思這兩科進士都是李東陽的門生,祝枝山則是謝遷主考、王守仁榜出身……二代作者全是一代作者的子弟門生,真在會場裡撞上,前輩們臉上不好看,後輩們心臟也不會好受。
崔燮死死按住李兆先,等師長們走遠了才放開,沉聲問他:「你怎麼出來了,不是叫你們在房裡歇著嗎?我這一路見了許多同僚,萬一有撞見你們的,喊出名字來,怕不要惹人圍堵。」
李兆先滿不在乎地說:「認得他們寫過連環畫稿子的多,認得我的又不多。縱認得,也不知道我是今日的六人之一,我聽著遊人們猜測,多猜作者里有小費大人呢。」
崔燮嘆了口氣,只盼費宏別出來湊熱鬧,王守仁更千萬不要出來。王聖人的眼力和行動力可比這些文弱書生強得多,萬一看見他親爹,那可就誰都攔不住了。
他擔憂地問:「就你一個人出來?你可去見評審的前輩了麼?」
李兆先搖了搖頭:「也不光我,我出來之後見伯虎兄亦出來了。他們可能去見今日的評審官了,我舊時常見那幾位兄長,索性想著再看一遍畫影、吃些東西再去。」然後就排隊排到了現在。
他其實還想再看兩圈兒,但見師兄找到面前了,便收了心思,主動問道:「師兄是來叫我回去?莫非要開始評文了?」
不是,是叫你們回去,好讓你們的父親師長們安心逛園子。
崔燮憐愛地看了他一眼,應道:「時候不早了,咱們先回去吃些東西,早做準備。晚上的評文會恐怕得開到夜裡,你身子弱,趁此刻先歇歇吧。」
他拎著師弟就往評審院裡走,出門時又抓了個負責秩序的夥計,讓他去通知計掌柜安排人,把作者們都帶到評審院裡,大伙兒一起吃頓飯。
走到評審院裡無人處,李兆先忽然拖住崔燮,雙眼忽閃忽閃地看著他,低聲問道:「師兄,你就跟我說句實話,給咱們評審的幾位前輩是不是錦衣衛現在的作者?」
崔燮垂眸看了他一眼,利落地答道:「不是,你怎麼會這麼想?」
李兆先巴著他的胳膊說:「真不是?咱們兩家還不知根知底麼,師兄你這麼一句『不是』可應付不了我。當初《王窈娘》的戲本就是居安齋出的,裡面的謝鎮撫、封雲、窈娘畫的就和如今的錦衣衛是一樣的,那時候你正是國子監生,費侍講正是你同窗不是?
「你們的文章常齊名並稱,交情又好,他肯定肯給你寫稿子。郭、湯兩位前輩更是你們遷安的才子——六才子點評版的三國也是你家書齋印的,這兩位也必定是你愛用的人。」
他扳著手指頭數人,有些對不上的就先撂在一邊不提,最後投出了個最重的證據:「當時台閣體文風未衰,家父的茶陵一脈又是正當興盛的風格,這幾位前輩才子正是那時候揚名的,文風自然多有茶陵氣質,那位水西恐怕更是家父的追隨者……」
他抬眼看向崔燮,搖頭晃腦地感嘆:「若非我與師兄自幼相識,熟知你的詩作,只怕要把師兄你認作水西先生了。」
嗯,這小子欠揍。
崔燮瞥了他一眼,決定回去就給李老師告個黑狀,拎著他腳不點地地回了評審室。
出乎意料地,他請來的評委老師們竟一個也沒走,正跟唐寅、李夢陽等才子們交流寫連環畫稿的經驗。
雖說遷安兩位才子是寫點評起家,劉春、塗瑞、程楷更沒給崔燮寫過稿,但他們也都是從中試前後就開始追錦衣衛連環畫的資深讀者。有這些人從純讀者的角度點評,也給作者們打開了新思路。
崔燮拎著李兆先進去,發現評審們竟一個沒少,連作者也只差他拎來的這個,心裡當真慶幸。
王守仁看著李兆先,也像鬆了口氣似的,笑道:「我們這裡已先評起文稿來了,就等著伯徵賢弟來呢。你與和衷兄剛從外面來,院子裡情形怎麼樣?」
李兆先激動地說:「到處都是人,哪個畫影棚前都在排隊,看完了的也捨不得走,擠得都沒地方站了!我看下回再有錦衣衛雜劇出來,也不必請戲班子唱,直接畫成這樣的大畫影,請幾個會唱曲兒的在旁邊配唱,怕是還更招人喜歡。」
崔燮也說:「我問了問看園子的,客人們對幾家文稿都喜歡,沒看出偏向,勝負要等晚上評定時才能知道。」
幾位作者眼巴巴地看著他們,都想早些知道勝負如何,聽見這說法,倒不知是該得意自己的新稿被人爭著看,還是該失望這些人關注的都是畫影,不是文稿了。
崔燮溫聲安慰他們:「就算讀者們票數不相上下,不還有評審官的專業票麼?你們不信外頭遊客,也得信我這五位年兄與伯安賢弟點評文章的水準吧?何況不光我們要給你們評分,我還問如今的錦衣衛作者們求了點評來,到時候當眾念給你們聽。」
幾位評委眼前一亮,追著他索要點評,爭相保證不叫這幾位新作者看見。李兆先卻震驚地瞪圓了眼,喃喃道:「難道我真猜錯了?」
崔燮拍了拍胸口,挑眉笑道:「點評書我藏了幾天了,就等今日給各位一個驚喜。」
點評是不能提前給他們看的,但是能請他們吃頓好的,正好趁這工夫叫老師們大大方方逛園子、看電影。
崔燮叫人下去備飯,順便通知李老師他們可以遊園了,自己回來陪人吃東西。
白天因能給作者和評委們吃些酒,送的都炒果仁、水煮花生、茱萸辣油調果仁這樣的下酒菜,到晚上就只上嘎飯的肉菜和清炒的各類芽苗菜。雖不上酒,新鮮的菜色配上熱熱的花生乳,也讓眾人吃得心滿意足。
作者和評審們用餐時,王守仁卻悄悄把崔燮叫到了外頭,眼中閃動著睿智的光彩,低聲問他:「方才吾兄出去,不只是看外頭客人如何評價新文,更是去見家父與李學士眾人了吧?」
崔燮打了個激靈,險些繃不住臉色。
王守仁笑道:「和衷兄不必緊張,我就是猜到此事,才替你把人都留下了。其實我早就知道家父就是寫錦衣衛的龍泉隱士,既知家父身份,再猜別人也自不難了,左右都是翰林院裡那些人……」
王聖人不愧是王聖人!
崔燮聽到他的推理時,竟不十分意外,反而有種「終於來了」的感覺。他也不怪王狀元沒捂好馬甲——畢竟王守仁是個聖人,文能治國武能平叛,創出的心學差點把程朱理學搞下去,五百年後不只上了中學課本,還有一堆人給他寫傳記……
他的狀元爹搞不過兒子,那簡直是理所當然的。
崔燮索性也光棍兒地說:「守仁賢弟猜得不錯。方才我正是去接恩師與前輩們,路上撞見李師弟,便順手把他帶回來了。」
他既然早知道這事,又瞞了這麼長時間,今日突然說出口,必定有什麼心思。崔燮也不煩多猜,直接問道:「賢弟早知道老師與諸們前輩的身份,卻隱忍不發,今日特地與我說起,定非偶然,是有什麼事用我做麼?」
「的確有件事,要請和衷兄幫忙……」王守仁眼中流露出一絲愧色,不去看他,卻十分堅定地說:「我觀朝中風向,似乎有意收復河套,依仗高牆厚壁反擊韃靼、瓦刺、女直諸邊蠻。我想外放都察院,到九邊做一任御史,見識見識真正的邊戰。」
他朝崔燮深深施了一禮:「家父只怕不會答應,請和衷兄代我向李閣老討個情,讓我到邊關去吧。」
他才拜下去,雙臂便被人托住,再也彎不下·身了。王守仁心中一冷,抬眼看向對面的人,卻撞進了一雙熾熱的眼中。
崔燮比他還要熱情、還要積極地說:「我怎能耽誤守仁賢弟這份愛國之心!此事我定會盡力說服恩師,便是說不成,單我自己也要一力支持你!」
劉瑾差不多叫他搞下去了,他正愁王守仁沒地方鍛鍊打仗、安民的能力呢。往九邊發一趟,不也就跟發配貴州龍場差不多?叫他見識見識邊關離亂、百姓艱苦,肯定對思考人生有好處。
哪怕差多點兒也不要緊,好歹是能發揮他的將才,比干呆在京里做幾十年講官強。
王守仁沒想到能得到他這麼肯定的支持,飄飄忽忽地回到房裡,魂不守舍地吃了飯,幾乎不知道自己吃的什麼。
不過晚飯過後,諸位作者、評審官們就要上場了,再不容他們走神。崔燮叫人來給他們換上一式的墊肩收腰青袍和高高的方巾,腳下踏了隱形高跟鞋,從身材上先給他們做足了偽裝。眾人都收拾好了,練習過壓著嗓子說話,而後浩浩蕩蕩地走向舞台。
黃家花園這些年接辦了不少場大會,主院的布置倒和從前一樣,絲毫未變。
那座大戲台高踞院子裡側,飛檐下與兩側廊柱上排滿了剔透明亮的羊角燈,戲台正中央布置了一面與外頭畫影棚一樣的黑色紙框,框後有一面與框子等大的紙屏。屏後挑著兩盞燈,擺上一張座椅,每位作者都要上去介紹一遍自己與錦衣衛連環畫結緣的故事,以及寫新文稿的思路。
虧得作者們都是憑文名引致不少追隨者,常與人談詩論文的人,若是不愛說話的,坐上去就不知該說什麼了。
饒是如此,幾位才子還是偷偷打了小抄裝在袖子裡,準備上台後的不時之需。
至於評審們,卻是要在六才子全數上台申明己意、念罷文章後才一同上台,逐個給他們作點評、打分數。評審們評完後,再由主持人崔老師念前輩作者們對新人的點評和期許,最後才是觀眾投票時間。
專業評審給的分與觀眾投票的成績權重各占百分之五十,現場計分,評出《錦衣衛之塞上風雲》的主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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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初暗,園中各院上燈之際,一道道鐘鼓笛簫也從正院響起,鎖了一天的大門被人從內推開,院中已不見天空,頂上支起了巨大的油紙棚頂,四面亦糊著紙、掛著布簾,將初春寒氣盡隔在棚外。
棚中擺著一排排長條竹椅,椅上襯有輕軟暖和的羽毛墊。滿院遊客在管事引導下分了六區坐進,有羽絨在臀下生暖,又有支持中意作者的意志在心中燃燒,竟都覺不出初春的寒意,只剩一片激情在場中暗暗沸騰。
院中那座戲台上漸次亮起一盞盞明燈,照出他們看了一下午的畫框,引得遊客們越發期待。
但那框後並無彩圖,只有一名青袍紗巾的男子站在白屏前,揮筆題下了一串台閣體的端正大字,寫的正是他們下午反覆聽過,頗覺熟悉的配畫文。
「是白鏡生!白鏡生寫的那段開頭,寫海天之色,兩句話便令人如臨其境,我記得清清楚楚的!」
台下遊人高呼著白鏡生之名,還有幾位坐得靠近戲台的,竟站起來要往前走,看看作者的真面目。台下的管事連忙攔著他們,苦苦勸說,甚至威脅他們再這樣下去就要把作者嚇跑了。
正在這亂象將起之際,院內絲弦一轉,台上有幽幽的歌聲響起,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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