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嗡嗡聲吵得人心煩,樓昂瞥了年荼一眼,沒有立刻出言干預,似是想看看她如何反應。
年荼臉上一貫平和的微笑消失了。
面無表情時,她的氣場竟讓人仿佛面對天子,壓迫感極強。從左到右環顧四周,目光所及之處,聲音頓時減弱,所有人都下意識流露躲閃之態,不敢對上她的眼睛。
針尖落地可聞的安靜中,年荼看向樓昂。
「工部的官員,就是這樣?」,她的語氣淡淡,稱不上質問,卻如同一記耳光,抽得樓昂滿臉火辣辣的燒紅起來,立刻拱手行禮,向她道歉。
部門頂頭上司已經滑跪,其餘人等也都隨之一起滅了氣焰,低眉順眼,不再出聲。
年荼沒說什麼原諒與否的場面話,見他們都已經老老實實安靜下來,便向門外招招手。
得到她的吩咐,一行天子親衛便抬著一堆人們從未見過的東西魚貫而入,擺放妥當之後,又有序退場,全程沒發出別的嘈雜動靜。
兩相對比,更顯得工部官員輕浮無禮、言行無狀。
眾人臉上皆流露出幾分羞窘,有些抬不起頭,卻又抵抗不住好奇心,偷偷摸摸瞄向那堆怪模怪樣的東西。
一塊黑不溜秋的大板子、白色的細條、幾個形狀不太好看的玻璃瓶子、還有些辨不清是什麼成分液體、塊狀物……
年荼俯身拾起一根自製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化學」兩個大字,不輕不重敲了兩下,將所有人的目光吸引過來,「所謂化學,可以淺解為變化之學、造化之學。世間萬物,自有其組成、結構、性質、變化,我們要做的就是認識它的規律並加以利用。」
「硝石製冰、膽礬煉銅,那些道人所謂的煉丹術,背後原理都與這門學問脫不開干係。若能將這門學問鑽研好了,自然可以掌握開山裂石之力……」
她的音量和語速都恰到好處,畢竟從前在地球時做過家教兼職,後來又養大過一群崽子,已經很有給人講課的經驗。
只三言兩語,包括樓昂在內,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
不管開山裂石究竟是真是假,年荼能說出這番言論見解來,就足以認定她絕不是個胸無點墨的草包美人。
一雙雙求知若渴的眼睛直勾勾盯向她,目光灼灼,仿佛要將她盯出個窟窿。哪怕是平時只顧摸魚划水吃空餉的懶惰之徒,此刻也被激起了興趣。
年荼卻忽然頓住,掃視眾人,「當然,諸位大人或許覺得這是無稽之談,若是不願隨我浪費時間,可以去做自己的事。」
並非所有人都對化學感興趣、有天賦,志不在此的人,就算她勉強也無用,倒不如隨他們自願去留。
她只是態度很平和地多問一句而已,畢竟即便是工部,大部分人也都是各種意義上的文科生,從沒接觸過理科教育,一時很可能難以接受新鮮理論。
官員們卻都急了,以為她在為方才的冒犯發怒,生怕她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不願意再教他們,頓時驚慌失措地連連道歉,甚至有心急之人跪地稽首,懇請她原諒一回。
混亂地表了一番忠心之後,竟無一人離去。
說到底,就算不感興趣,也沒有誰願意比同僚少學什麼東西,萬一錯過了機會,日後再想融入就難了。
有年輕機靈的小官狗腿地給年荼抱了張椅子讓她坐著,又要給她端茶倒水。樓昂板著一張嚴肅的老臉把人趕走,自己取而代之,為年荼泡上一杯香茗。
年荼感激地記住了那張年輕面孔,坐在堆了幾張軟墊的椅子上,偷偷舒了一口氣。
腰好酸……
今天回去她一定要狠狠揉搓一頓小貓腦袋,否則難解心頭之恨!
拖著疲憊的身軀,年荼振作起來,以頑強的意志從清晨一直講到午休時間,用儘可能簡單易懂的語言帶人從0開始入門化學,中午就和工部官員一起吃飯,嘗了嘗他們的食堂,覺得味道普普通通。
果然,無論什麼時代,食堂大鍋飯的味道都一言難盡。
對飲食講究些的官員會遣人送餐或是帶飯上班,有膽子大些的偷偷觀察年荼表情,提出要將自己的餐食奉給她。
放在清晨時,這種關切示好的行為是絕不可能出現的,然而一上午的授課,已讓他們隱隱對年荼生出了崇拜,妖孽禍水的無稽之談早就拋到九霄雲外。
年荼一一拒絕了他們的好意。
她低頭看向只吃了幾口的飯菜,揉了揉眉心,有點犯愁。
突然之間,周遭陷入詭異的安靜。
緊接著,是齊刷刷的跪地高呼,「參見陛下。」
年荼猛然睜開眼,一抬頭,明黃色的衣角已經到了她面前。
「年年。」
眾目睽睽之下,天子將手上提著的食盒放在年荼桌上,自己像是小媳婦似的站在一旁,動手將食盒裡的東西一樣樣擺出來,舉止間流露出微妙的討好。
「……」,年荼瞪他一眼。
談空凜恍若未覺,厚著臉皮去淨手,用帕子擦乾,而後開始熟練地布菜。
「咳」,年荼求助地望向順喜。
接觸到她的眼神,老太監瞬間領悟,快步上來將皇帝手中的活計接過,「奴才來伺候。」
在宮裡關起門來陛下想怎麼樣都行,在外面還是保持一下高貴的形象吧!
談空凜也不與他爭,順勢給自己尋了個椅子,緊挨著年荼坐下,不知從哪取了個小枕頭,塞到她的腰後墊著,而後把她吃得很艱難的食堂飯菜端到自己面前。
皇帝陛下吃剩飯也吃得很優雅從容。
奈何再優雅、再從容,剩飯終究是剩飯。官員們瞠目結舌,被這一幕震撼得啞口無言。
年荼深吸一口氣,伸手在桌子底下擰了一把他的大腿。
雄性的肌肉硬邦邦的,根本擰不動,白費力氣。
直到將那些飯菜都吃了個乾淨,談空凜才擦了擦嘴,理由很是冠冕堂皇,「一粥一飯來之不易,不可浪費。」
堂堂天子都如此勤儉節約,下面的官員又有什麼膽量浪費食物?頓時個個都熱淚盈眶,口中高呼「陛下聖明」,埋頭將自己的飯菜打掃乾淨,實在吃不下的,也裝起來表示一定帶回家晚上繼續解決。
年荼:「……」
大家都努力到這個地步,她反而成了在場最突兀的人,御膳房的手藝再好,她的胃口也有限,吃不了多少就飽了。
談空凜的胃口卻無限好,讓她不必為浪費的問題煩惱。
盯著他輪廓硬朗卻稍顯稚嫩的側臉看了一會兒,年荼的心緒漸漸平靜下來,腰部有小枕頭撐著借力,酸軟緩解了許多,她心裡的火氣也就散開。
跟一個十幾歲的年輕雄性計較什麼呢?
這個歲數,正是吃不飽的時候,各種意義上的慾壑難填,無論是食慾還是其他。
她讓他等了那麼久,難道還不能允許他貪一貪嗎?
何況,她也不是沒得到趣味……
待到用膳結束,收拾好一切,談空凜小心翼翼地摸上年荼的指尖。年荼垂眸抖了抖睫毛,沒有挪開。
只是圍觀的視線太多,她到底還是有些不自在,縱著他在桌子遮掩下牽了一會兒,見他得寸進尺想拿到明面上,就收回了被攥得滾熱的手。
抬眼去看官員們的表情,見他們一部分人左顧右盼當作沒看見,另一部分神情複雜,竟用一種同情憐惜的目光看著她,見她望過來,就對她拋一個「我懂」的眼神。
之前是他們著相了,竟只想著妖妃狐媚惑主。現如今親眼一觀,年荼分明對陛下是很不待見的態度,又是冷眼相看,又是甩開他的手躲避親密。
原來是陛下強迫她的啊!!
「?」,年荼滿頭霧水,總覺得他們的反應好像有哪裡不對,但又想不出來,乾脆不再想這些,在心裡琢磨了一會兒下午的內容,敲敲黑板,開始繼續講課。
那道明黃色的身影就黏在她身邊,沒有離開的意思。
和陛下一起聽課,壓力相當大,官員們一個個都不敢輕舉妄動,氣氛較之上午沉悶許多。
但隨著年荼動手做了個小實驗,他們又漸漸變得活躍起來,滿腦子都是問題,求著年荼為他們解惑。
談空凜觀察了一會兒群臣的態度,還算滿意地收回視線,目光落在心愛之人仿佛在發光的窈窕身影上,再挪不開眼。
直到傍晚時分,到了往日該下班的時候,眾人仍不捨得離去,從沒有過這樣貪戀工部衙門的時候。
再一聽說年荼明日開始就要去指點負責火藥研發的人員開展工作,不再給他們授課,四下里頓時一片唉聲嘆氣。
「您真的不能再講幾日嗎?」
「下官資歷尚淺,恐不配接觸火藥製造,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