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蛇妖被一劍劈成兩段,落地時半截人身消失不見,變回了蛇身,在地上痛苦地抽搐著,吐著猩紅的蛇信子,發出悽厲的嘶嘶聲。

  與它相呼應的是原本在屋裡暈著的中年人。

  布陣前,長松宗那幾個弟子將昏迷不醒的中年人安置在了屋裡,此時他骨碌碌地從床榻上滾落,仰起頭來睜開眼。

  眼白渾濁泛黃,黑色瞳孔變成了豎瞳,嘴裡發出含糊的嘶嘶聲。

  他沒起身,軀體緊貼著地面,像蛇一樣扭動著,往屋外爬去,形容怪異可怖。

  雲暮歸毫不遲疑地抬手,沈微雪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他衣擺:「等等!」

  那中年人並不是妖物,只是之前曾被蛇妖附過身,妖氣沒驅散,受了影響,才會口音古怪,行為失常。

  雲暮歸這一劍下去,那可真要坐實之前的殺人黑鍋了。

  雲暮歸手腕一定,動作一頓,他垂眸。

  明明沈微雪的力道不重,輕易就能掙脫,可當他低頭看見沈微雪清滿是擔憂焦急的眼神後,那劍便刺不出去了,任由中年人匍匐到蛇妖身邊,被半截蛇尾纏住。

  沈微雪在擔憂什麼?

  雲暮歸漠然地想,總歸不是擔憂他。

  腥臭血液漸漸流淌過來,快要沾到沈微雪衣擺。雲暮歸瞥見那猩紅,眼底閃過一絲厭惡。

  他遲疑了一瞬,將長劍換了左手拿著,手腕一轉,握住沈微雪的手,擺足了乖巧徒弟的架勢:「師尊。」

  沈微雪神經緊繃坐了許久,有些腿麻,只是礙於面子不好開口,雲暮歸扶他,他便若無其事地搭著對方的手,趁機借力站起。

  蛇妖既死,中年人昏迷,四周一片寂靜。

  沈微雪想起方才自己信口胡說字字鏗鏘的「不舉」,忍不住頭皮發麻。

  他有心安慰自己,那會兒蛇妖還設著障眼術,隔絕了外界的感知,也許雲暮歸併沒有聽見。

  但他又有點懷疑這蛇妖的本事,一劍就被劈死了,這怕不是條菜花蛇成精吧,那障眼術真的有效嗎。

  然而他也不可能去問小徒弟到底有沒有聽到。

  更不可能去扒拉著小徒弟說,乖徒兒你別聽為師胡說,為師舉得很,力能扛鼎。

  沈微雪尷尬了一會,見雲暮歸乖巧而立,沒別的反應,定了定情緒,決定當無事發生。

  他隨意鬆開手,上下打量了一下雲暮歸,鎮定道:「沒受傷吧。」

  話是疑問句,語氣卻很篤定。

  畢竟是這世界的親兒子,區區蛇妖,哪能傷得了他。

  果不其然,雲暮歸很快搖了搖頭:「弟子沒事。」

  他垂下手,指尖不自覺地捻了捻,覺得那上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冰涼。

  沈微雪舒了口氣,他左顧右盼,沒見到那幾個長松宗小弟子,也沒聽見什麼動靜,疑惑道:「其他人呢?」

  ——還在屋外暈著呢。

  那四個小弟子從蛇妖的障眼術中清醒過來時,臉色都及其難看。

  障眼術不是失憶術,他們很清楚地記得方才的經歷——布好陣後,他們分立四個方位,各自掐訣護陣,只等著那妖物被誘餌引出來,一網打盡。

  然而沒過一會,他們各自看見了一位妙齡少女朝他們走來。

  少女貌美如花,聲音柔媚,見了他們也不害羞躲避,反而迎上來,嬌聲細語百般挑逗,還動起了手。

  那幾個小弟子年紀不大,正值青春躁動期,經不起誘惑,更不忍心拒絕一個嬌弱少女,很快被擾亂心神,法訣有所鬆懈。

  再後來,他們也不知怎麼的,都喪失了理智,在少女的刻意引誘下,把彼此當死敵,扭打成一團,打紅了眼,直到蛇妖死去障眼術失效,他們才齊刷刷暈倒。

  被雲暮歸接來冷水潑醒時,猶自倒成一團,衣衫凌亂,十分狼狽。

  丟了個大臉,幾人都很羞恥。

  肖齊受的打擊尤其大,他本想藉此事揚名,結果妖物沒殺著,反而被玩弄了一場,最後還被最看不起的半妖潑了滿身水,臉面丟盡。

  他臉色鐵青,一言不發地站著,聽中年人講述事情緣由。

  中年人被冷水潑醒時,一睜眼看見纏著身上的蛇尾,差點沒當場再暈一次。

  不過隨後他看見雲暮歸冷漠的神情和手裡沒潑完的半盆水,還是沒敢暈,哆嗦著將那蛇尾掰扯開,連滾帶爬地跑到最遠的角落裡,抖索了許久,才磕磕巴巴地開口。

  佘鎮原來不叫佘鎮,而是叫蛇鎮,原因是離鎮子不遠的山林里,生活著許多野蛇。

  蛇肉鮮香,蛇眼蛇膽蛇蛻……皆可入藥,價值極高,故而蛇鎮的人常常去山裡捕蛇,處理好後高價賣出,大賺一筆。

  久而久之,山裡的蛇幾乎滅絕,剩下的變得極為狡猾,難以抓住。

  於是蛇鎮的人仿照古書,砍回來粗壯木塊,用特殊藥水浸泡,泡足四十九天,直到木塊變黑,長出無數瘤子,再將之取出,放到山裡。

  野蛇很喜歡這氣味,見四周無人,大膽地遊走出來,盤在木塊上,啃咬上邊的瘤子。

  然而那瘤子裡都是泡進去的特殊藥水,對野蛇有極大誘惑力的同時,也存在極大毒性。野蛇啃破了瘤子,很快就會悄無聲息死去,死後軀體仍舊柔軟,保持著生前盤木的姿態。

  所以這人為偽造的木,叫蛇盤木。

  中年人指著角落裡那塊黑漆漆的蛇盤木,又悲又懼:「這塊蛇盤木,是我爺爺五六十年前做的。山里沒蛇後,我們就將它收了起來……」

  山里僅剩不多的野蛇都銷聲匿跡後,蛇鎮改了名叫佘鎮,而造蛇盤木抓蛇的手藝,也隨著老一輩的死去,漸漸沒落了。

  直到不久前,中年人的獨子成親缺錢,他才打起了野蛇的主意。

  他將收藏了數十年的蛇盤木找了出來,悄悄地丟到山上,本想捉兩條野蛇換點錢財,誰知野蛇沒引來,引來了蛇妖。

  那蛇妖急於增加修為,先是將他老父吃了,中年人驚慌之下,找了個據說會除妖的道士,結果一點用都沒有,那蛇妖被道士吵得煩,一口吞了道士,順口把他妻兒也一併吞吃了。

  甚至還附在他身上,想借他之手害別人。

  中年人捂著臉痛哭,悔恨不已。

  真相水落石出,蛇妖也被除去,一行人替中年人處理了蛇妖屍身後,也不便打擾中年人獨自悲慟,告辭離開。

  那幾個小弟子灰溜溜的,沒敢再厚著臉皮再向凌雲宗要補償,正準備尋個由頭離開,沈微雪卻道:「慢著。」

  月光泠泠,映得他面色如玉,他緩步走到肖齊幾人面前,徐徐道:「幾位曾信誓旦旦誣衊本君徒弟,如今連一句道歉也沒有麼。」

  肖齊臉皮火辣辣的,他急促地呼吸了幾聲,有心想推拒,但想到微雪仙君背後的凌雲宗,忍耐許久,還是忍辱道:「是我們誤會了,實在抱歉。」

  他心不甘情不願,連雲暮歸的名字都不願喊,匆匆說完這句,立刻請辭:「我們宗門裡還有要事……」

  「不夠。」沈微雪慢條斯理地打斷,「你們在凌雲宗山門下將這誤會鬧得人盡皆知,眼下真相已明,你們總該去澄清一二,還本君徒兒清白。」

  不可能!

  肖齊立刻就想拒絕,現在私下給雲暮歸道歉,他已經難以忍受,大失臉面,若是在那麼多人面前道歉、承認錯誤,那他的名聲,他以後的前途,就全都毀了!

  肖齊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他咬牙:「仙君何苦為難我們這些小輩?」

  沈微雪臉色一沉。

  他自靈脈俱廢后,懶散慣了,清清淡淡一襲白衣,仿佛誰家清矜又倦懶的貴公子,此時沉了臉,才有那麼幾分昔日微雪仙君的氣勢,四周空氣都凝固了般,悶得人難以呼吸。

  他淡聲道:「只許你們以多欺少本君的徒兒,不許本君護著徒弟麼?」

  沈微雪抬手,攤開掌心。

  一枚圓潤的靈石靜悄悄地躺在他手心,還微微發著亮,柔和的光芒隱約變幻出各種朦朧場景。

  肖齊臉色瞬變!

  他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能映存片段影像的特殊靈石,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沈微雪,萬萬沒想到堂堂仙君居然還會有這種手段,居然將今晚發生的事都映在了靈石里!

  沈微雪絲毫沒有欺負小朋友的罪惡感,他將為徒弟找場子的好師尊形象扮演到極致,心裡盤算著這波好感度能刷多少。

  一邊微微笑道:「若是幾位不願澄清,那本君也只能讓這枚靈石來說話了。」

  ……

  一架馬車四匹靈馬,如來時一般,原路返回。

  馬車裡很安靜。

  茶香裊裊中,沈微雪抬手掩唇,打過一個呵欠,眼底泛起微潤水光,很想立刻睡下,然而轉念想到雲暮歸還在旁邊看著,又覺得師尊形象不能丟,於是強行忍下倦意,勉強端坐。

  他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得厲害,便也沒有留意到角落裡的小徒弟,正眸光清幽地望著他,情緒複雜難辨。

  雲暮歸心底充滿困惑和矛盾。

  他原本早定好了打算,在足夠強大前,都要當一個「乖巧」的小徒弟,將受傷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但同時他也在隨時防備著來自沈微雪的傷害。

  可沈微雪卻說,護著他。

  雲暮歸抬手,捂住胸口,感覺到心在怦怦直跳,遠比尋常要快。

  當時聽見沈微雪說這句話時,他竟莫名其妙生出一絲衝動,很想上前一步,將那雪白的身影抱住。

  雲暮歸茫然於這種情緒,他抽絲剝繭想分析緣由,然而一無所得,只能僵直著手,繼續無措地感受著自己的心跳。

  不該是這樣的。

  他該恨沈微雪的。

  他怎麼能生出想靠近這個人的衝動?!

  雲暮歸快刀斬亂麻地將繁亂的思緒盡數鎮壓,想將視線從沈微雪身上挪開,然而不經意間他掃過沈微雪素白的衣領,倏而又定住了。

  他想起了方才院子裡見到的場景。

  白衣勝雪的沈微雪端坐在庭院正中,清姿卓然,神情平靜。

  而那蛇妖整個趴在他背上,手環在他胸前,極盡誘惑,百般勾引。

  雲暮歸突然覺得不痛快極了,他的視線從沈微雪的衣領一直滑落到沈微雪衣擺,越發覺得不順眼。

  他毫無徵兆地伸手,揪住了沈微雪的衣袖,在對方被驚動、睏倦中略帶疑惑的視線望過來時,輕吸一口氣,低聲道:「師尊的衣衫被蛇妖弄髒了,弟子幫師尊脫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