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漸漸隱沒西山後,餘暉散盡,夜幕降臨。
屋檐下掛著盞白燈籠,那裡頭的蠟燭可能快燒盡了,燭火搖搖晃晃的,照在中年人臉上,映出一片慘白。
他哆嗦了一下唇:「你……嘶,你說什麼嘶……?」
可能是太害怕了,他字音間的嘶嘶聲越發頻繁和尖利,沈微雪聽得一陣不適,忍不住想起蛇吐信時的聲音。
說不出的怪異感。
不過他更在意的是雲暮歸的話。
小徒弟剛剛在說什麼?
殺……殺什麼玩意?
是他耳朵壞了?乖乖小徒弟怎麼可能說出這樣的話!
沈微雪不太確信地看著雲暮歸,少年眸光澄澈,一臉乖巧,察覺到他的疑惑後,格外無辜地重複道:「殺掉……」
沈微雪收起摺扇,啪地一聲,在雲暮歸肩頭一拍,果斷截住話頭:「對,把那真正作亂的妖物除掉就行了,是個好主意。」
他轉頭,視線從滿臉驚惶的中年人身上掠過,落在肖齊身上,淡定道:「這算是給你們小輩的歷練,本君就不參與了。」
肖齊:「……」
他眼睜睜看著沈微雪顛倒黑白胡言亂語,氣得要命,咬牙忍了又忍,面色不善地看了眼雲暮歸。
後者半隱沒在陰影里,沉靜的視線落在微雪仙君身上,一丁點兒都沒分給他們。
就好像他們是渺小螻蟻,不值一顧。
……不愧是同承一脈,一樣的氣人。
肖齊牙都要咬碎了。
其實在很久之前,他也曾敬仰過微雪仙君,但很快,這敬仰就在宗門長老們的反覆誇讚中,變成了嫉恨與不甘。
他無數次去想,明明他也足夠優秀,勤勞刻苦天賦上佳,是宗門裡數一數二的弟子,為何長老們卻只能看見外人,而不能對他有所看重。
情緒劇烈波動下,心境不穩,體內的靈力四處衝撞,發出警告。
肖齊回神,深吸一口氣,壓下躁動的靈力,看了眼師徒倆,心說今天歪打正著,或許會是個好機會。
……
肖齊心思不夠磊落,但辦事能力還不錯,那中年人原本很抗拒他們進屋除妖,在他三言兩語勸說下,居然鬆了口。
只是帶幾人進屋時,他仍是顯得憂心忡忡。
沈微雪沒靈力,不打算進屋湊熱鬧,他懶洋洋地倚在門邊,回想著雲暮歸方才脫口而出的殺意,有些頭疼。
他當然知道雲暮歸想殺的不是害人的妖物,而是中年人,或許還有肖齊。
雲暮歸是半妖,就算維持人形,血脈里屬於妖的殘忍本性仍是無法驅出,一個不留神,很容易黑化。
而他冥冥之中總有一種預感,雲暮歸若是黑化了,會發生很可怕的事。
他得阻止。
屋裡傳來肖齊他們討論的聲音,沈微雪暫停思考養崽大計,低聲問:「怎麼不跟著進去?」
他沒進去,雲暮歸也跟著站在門外,沒有要進屋的意思。
雲暮歸乖乖道:「師尊身子不適,弟子保護師尊。」
護著……不要被那些不入流的東西覬覦了。
少年鼻翼翕動,嗅見空氣里越發腥臭的妖氣,眸光有瞬間冰冷。
沈微雪先入為主給雲暮歸定了個乖巧聽話的設定,聞言心下一暖。他本來就挺喜歡原書中沒黑化的小徒弟的,現在見小徒弟如此貼心,頓時心情舒暢:「為師帶著護身靈器,倒也不——」
他「怕」字沒說話,瞥見雲暮歸神色驟變,心知不妙,下意識側身一避。
一團渾濁黑氣順著門邊,從屋裡湧出,原本想撲沈微雪身上的,被避開後,低低盤旋在門檻上,發出嘶嘶聲,如蛇吐信,蠢蠢欲動地想繼續往他身上撲。
雲暮歸眸光一動,上前一步,擋在了沈微雪身前,聲音緊繃:「師尊……」
雜亂腳步聲響起,肖齊帶著三位師弟從屋裡衝出來,手捧識妖羅盤,齊齊衝到門邊定住,看見羅盤指的人是雲暮歸,眉頭一皺:「怎麼是你?」
旁邊小師弟拽了拽他袖子,小聲道:「師兄,好像不是他,是這個。」
肖齊狐疑低頭,才發現自己踩到了一團古怪黑氣。
那黑氣被他踩了一腳,吃痛地嘶嘶響,扭作蛇形,靈活地朝肖齊腳腕纏來!
肖齊反應也快,當機立斷掐訣打去,將那黑氣打散。
那黑氣散得很古怪,不是散作一片,而是散作許多細條,如無數小蛇,向四周飛竄。
其中有幾條竄到了沈微雪這邊,像感應到美味般,異常歡快地衝來,但旋即雲暮歸的警惕上前,它們便頓時僵住。
下一刻黑氣們轟然退後,慌慌張張避開師徒倆,接二連三地一頭扎進了地里。
與此同時,肖齊手裡的識妖羅盤瘋狂轉動,嗡嗡震響不停,片刻後竟是嘣的一聲,指針斷了。
肖齊一愣,心疼不已,但又不肯在眾人面前丟面子,只能強作鎮定地將壞掉的羅盤收起,道:「這妖物狡猾,分散在屋裡各處,一時半會可能難找。」
他抬眼在院子四處掃過,忽然看見門邊躺著一塊初生嬰兒大小的黝黑木頭,那木頭上長著很多瘤子,乍一眼看去,形容醜陋可怖。
肖齊疑惑道:「這是什麼?」
他想問中年人,然而一回頭,才發現中年人不知什麼時候暈倒在眾人身後了,臉上帶著未散的驚懼,多半是被嚇暈的。
肖齊目露嫌棄,轉頭看了會木頭,沒發覺異常,便也沒放心上,念頭一轉,計上心來:「我們師兄弟四人會誅妖陣,若是能有個誘餌,將那妖物引出來,就好辦了。」
他停頓了一下:「就是這個誘餌……」
肖齊沒把話說完,表面上故作為難地看著沈微雪,心裡卻很得意。
這法子一箭雙鵰。
他們師兄弟四人聯手布陣,互相依靠,可避免出現落單受傷的情況,而中年人昏迷著,又是個普通人,這誘餌重任只能落在沈微雪和那半妖身上。
至於誰來當……
肖齊幸災樂禍,只等著看師徒扯破臉的好戲。
然而他註定失望。
那師徒倆非但沒有互相推拒,甚至和他預想中的場景截然相反,一個比一個積極地要去當誘餌!
肖齊:「???」
有毒吧這兩人!
他就沒見過這麼爭相送死的!
他看好戲的心思落空,看著誘餌重任最終落到沈微雪身上,沉了沉臉,一言不發地招呼其他三位師弟各就各位。
……
陣法布起,遮蔽月光,整個院子陷入一片黑暗中。
沈微雪在院落正中盤膝而坐,表面上從容不迫,掩在袖中的手卻緊緊握著護身的靈器,暗中警惕著。
他才不想來當誘餌呢,但誰讓雲暮歸是主角,而他只是個炮灰呢!
他之前的猜測或許沒錯,這世界確實在不斷修正錯亂劇情,強行將走歪了的線推向正軌。
而這正軌,就是他走向死路,雲暮歸成大反派。
方才沈微雪就發現了,那黑氣很怕雲暮歸,避之唯恐不及。雲暮歸要是來當誘餌,當到明年都引不出那妖物。
而相反,那些黑氣似乎很饞他。
這狗比世界,還真是在不遺餘力地給主角開金手指。
沈微雪氣恨磨牙,只能盼望著那妖物快點出來,小徒弟快點把妖物宰了——他是不指望那四個長松宗弟子了,看那幾人的行事風格和性格設定,八成是比他還炮灰的炮灰。
沈微雪在黑暗中靜坐了一會,便聽見了沙沙聲,像什麼軟體動物在地上摩擦而行,離他越來越近。
片刻後,這沙沙聲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幽幽怨怨的女聲,響在他耳邊,伴隨著嘶嘶聲:「好新鮮的小郎君,好美味的氣息……」
腥臭的氣息撲鼻而來,一條冰涼的手臂搭在他肩頭,隔著薄薄衣衫,依稀能感受到堅硬的鱗片。
他心念一動,忽然猜到了這是什麼妖物。
是蛇妖。
沈微雪一陣惡寒,沒覺得害怕,只覺得這仿佛掐著脖子在說話的聲音很辣耳朵。
他呼吸平穩,沒說話。
這確實是一隻剛修出半身人形的蛇妖,上半身是人,下半身還是蛇尾。
它近日吃了好幾個人,漲了點修為,還差一點點修為至修成人身。正打算再尋幾個年輕人吃,誰成想一眨眼,有獵物自己送上門來了。
蛇妖大半個身子靠在沈微雪背上,貪婪地嗅著他身上清冽的氣息,十分沉醉。
它從沒見過氣息這般純粹,這般香甜的人,這一整個人吃下去,別說它能修成人形了,修為都要翻倍暴漲!
蛇`性`本`淫,蛇妖難得見這麼稱心如意的獵物,反倒不急著吃了,它決定先滿足一下別的欲望。
這是它很擅長的事情,最近吃的那幾個人,無一不是沉醉在情`欲中時被它化作原型一口吞下的。
那滋味可不錯。
它故技重施,一會兒嬌滴滴的,一會兒嫵媚柔弱的,總之百般誘惑:「我設了障眼法,外頭那些個毛頭小子不會進來的,他們看不見聽不著……你是想要柔弱少女還是嬌弱人婦?」
沈微雪不為所動。
他緊抿著唇,也不知這蛇妖實力如何,不敢貿然出手惹怒對方,只能隱忍地等待著最佳的反擊時機。
蛇妖將各種聲音都變了個遍,最後變成了少年聲音,充滿困惑:「你怎麼什麼都不喜歡?不愛嬌女,不愛少婦,難不成你愛的是男人?」
「不是。」
感受到蛇妖的手越來越過分,將要扯上他衣領了,沈微雪終於忍無可忍,他屏住呼吸,字正腔圓道:「是我不舉。」
蛇妖:「……」
蛇妖被他這回答震驚了。
它呆愣了半晌,一時沒說話,千鈞一髮之刻,沈微雪猛然抬手,一手肘狠狠地將它撞開!
蛇妖猝不及防向後跌去,立刻知道自己被耍了,它勃然大怒,決定不再和沈微雪廢話,先將他吃掉。
四周妖風平地起,沈微雪心提到嗓子眼,感受到腥臭氣越發得近,他正要捏碎手裡的護身靈器——
一聲悽厲慘叫從耳邊響起,震得他兩耳發麻,旋即黑暗被撕裂,月光瞬時湧入,白衣少年躍身而來,劍光一閃,將那蛇妖一斬分兩段!
沈微雪按著靈器的拇指一松。
月色下,少年神情神情冷冽,劍光如雪,身姿清朗翩然,一劍就將那蛇妖斬殺。
將沈微雪從危險中救出。
端的是神仙出場,主角氣場炸滿。
然而那一瞬沈微雪心裡只飄過一個念頭。
完了。
他方才瞎說的那一句「不舉」,不會被小徒弟聽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