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沈微雪打瞌睡打成了小雞啄米頭點點,迷迷糊糊中,乍一聽「蛇妖」兩字,一個激靈睜開眼,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雲暮歸的話,重點不是前半句,而是後半句的「脫掉」。

  他回憶起蛇妖將布滿蛇鱗的手臂搭在他身上的觸感,心頭也是一陣惡寒,奈何出門時沒想到這麼多,馬車上沒準備乾淨衣衫。沈微雪遲疑了一下:「等回去再換……」

  雲暮歸搖頭:「妖氣重,沾身太久,恐傷了師尊。」

  ……這倒也是。

  沈微雪想起自己宛如琉璃碎片拼成的身體,又想起說話時帶著嘶嘶聲、在地上可怖蛇行的中年人,不敢冒險,頷首道:「你說得對,那還是脫了罷。」

  他心思坦蕩,想著外衣之下還有裡衣,並未在意,只當是脫件外套,也沒讓雲暮歸轉身去避著。

  兩人是師徒,又都是男生,沒什麼好避諱的,也不必拘泥太多。

  他抬起手,正準備脫外衣,眼角掃見影子一晃,雲暮歸自然而然地伸手過來,替他撩起衣領,翻過肩頭,動作熟稔流暢,像是做過了無數遍。

  沈微雪微愣,下意識抬眼看去,少年神情專注,好似服侍他脫衣是件多麼天經地義的事情。

  他心下一軟,把拒絕的話咽回了肚子裡,只在心裡再次默默嘆息了一句好乖,順著雲暮歸的動作將手從袖子裡縮回來。

  雲暮歸見他縮了手,略略傾身,手臂環過他的肩,在他背後飛快地交錯一下,將整件衣衫收在手中。

  從某種角度上看,就好像他短暫地擁抱了一下沈微雪。

  少年溫熱的身軀忽然靠近又忽然遠離,動作太快,沒有停留,等沈微雪反應過來時,雲暮歸已坐回原位去了。

  只剩澄澈又乖巧的視線仍黏在他身上,輕聲道:「師尊脫衣服的樣子很好看。」

  沈微雪:「……」

  這話怎麼聽著有點奇怪。

  不過他細想了一下,也沒覺得哪裡不對,便只當小徒弟年紀小,說話順從本心,沒太在意,展顏笑了笑,隨後伸手端起茶杯,抿了口茶,醒了醒神。

  脫外衣只是個小插曲,很快揭過不提。

  沈微雪怕自己再打瞌睡,又不想灌一肚子茶水,於是斟酌著找了些輕鬆隨意的話題,和小徒弟閒聊。

  大概是經歷使然,雲暮歸看起來乖乖巧巧的,卻不多說話,多數時候,都是沈微雪在講,而他安靜地聽。

  目光專注,姿態溫順。

  就這樣在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中,馬車很快將兩人送回凌雲宗。

  夜色沉沉,萬籟俱寂,眾人都休息了,長松宗弟子澄清誤會、給雲暮歸道歉的事只能安排在明天。

  四個長松宗弟子蔫噠噠下馬,如霜打過的茄子,軟趴趴的。

  沈微雪撩開帘子,和值夜的弟子交代了幾句,讓人安置好肖齊他們,便繼續坐著馬車回了千秋峰,他的住處。

  見到熟悉的地方,沈微雪一路緊繃的心情終於鬆懈下來,困意翻倍上涌,格外想念屋裡綿軟的床榻。

  他撩開帘子,一邊往下跳,一邊吩咐馬車裡的人:「夜深了,你也回去歇著吧。明日趁早將事情解決了,省得你顧師伯回來又念叨個不停——」

  「解決什麼?」沈微雪話未說完,一道聲音忽地在旁側響起,清清幽幽,十分耳熟。

  沈微雪動作一僵,一個踉蹌,險些沒站穩摔倒,身後雲暮歸見狀,輕巧一躍跳下馬車,穩穩扶住他。

  一道清朗頎長的身影從陰影處走了出來,顧朝亭走到離師徒倆三四步之外的位置,停下腳步,面容俊朗,略帶不悅。

  沈微雪扶著少年的手臂,堪堪站穩,看見顧朝亭,心裡一個咯噔。

  顧朝亭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不是說那靈果還要過好幾日才成熟嗎?怎麼提早這麼多!

  沈微雪暗叫不妙。

  顧朝亭每次借碧鳥之身與他對話,都在反覆叮囑他注意休息,不要再因雲暮歸胡來鬧事,而他每次都「是是是好好好」地應對過去。

  結果唯一一次陽奉陰違,帶徒弟出去搞事,大半夜回來就被當場抓獲,這運氣太讓人絕望了。

  沈微雪多少有點心虛,他輕咳一聲:「師兄。」

  顧朝亭看起來風塵僕僕,像是剛回來不久,他本欲說什麼,一轉眼瞥見沈微雪的白絨大氅下,衣衫微亂,居然是只穿著單薄的裡衣,眉頭一皺,語氣嚴肅了幾分:「……你衣服呢?」

  沈微雪還在琢磨著怎麼將今晚的事糊弄過去,聞言隨口道:「徒弟幫我脫了……」

  感覺到四周氣氛驟冷,他止聲,下意識抬眸,看見顧朝亭眼神越發不善,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什麼,趕緊補充:「外衣沾了蛇妖的妖氣,穿久了不好。」

  他撥弄了一下頸邊的白絨,強作鎮定地轉移話題:「這麼晚了,師兄回來了不先去休息,怎麼跑我這裡來了?」

  ——居然還真敢問。

  要不是他剛摘了靈果,就聽敘玉傳訊說沈師叔又帶著徒弟跑了,他會這麼急著回來麼!

  顧朝亭視線在沈微雪身上反覆打量了幾遍,確定他除了衣衫不整外,沒什麼大礙,也沒受傷,才鬆口氣,板著臉數落:「我若不來,怎知你半夜裡不休息,四處亂跑。你是嫌早些時日病得不夠痛快嗎?」

  沈微雪轉移話題失敗,自掘墳墓啞口無言。

  顧朝亭涼颼颼地盯了他一眼,又淡淡地瞥了眼他身後的雲暮歸:「時候不早了,讓你徒兒先回去歇息吧。」

  這是要讓雲暮歸避嫌的意思。

  雲暮歸自最開始行過禮、喊了聲「宗主」後,就一言不發地站在沈微雪身後,沉默如雕塑。

  此時聽了顧朝亭的話,也沒有回應,只默默注視在沈微雪。

  沈微雪默然一瞬,覺得顧朝亭的語氣實在說不上和善,擔心他和小徒弟鬧起來,便沒拒絕,回身拍拍少年的肩頭,溫和道:「很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雲暮歸像是聽不懂他們的言下之意。他乖乖點頭,應了聲好,猶豫了一下,小聲問:「師尊,弟子的玉牌,是不是在您那兒……」

  沈微雪動作一頓,想起來什麼,啊了一聲恍然道:「玉牌。」

  上次他不小心將雲暮歸的玉牌帶了回來,本打算下回見到雲暮歸就還給他,結果各種事情一湊堆,他給忘了。

  沈微雪從懷裡摸出那塊溫潤玉牌,遞給少年:「險些忘了。」

  月色淡淡,落在玉牌上,折射出瑩潤的光。

  雲暮歸伸手接過,顧朝亭看清了玉牌的模樣,皺了皺眉,插口道:「你又給他雕了一塊?」

  什麼「又」?

  沈微雪沒反應過來,手上一輕,玉牌被接走,他縮回手,茫然地看了眼顧朝亭,一時不解。

  顧朝亭卻誤解了他的意思,只以為他在裝傻,輕飄飄地揭他老底:「上回不是說刻得手疼頭疼眼睛疼,不會再刻第二次了嗎?」

  沈微雪將這話反覆咀嚼了兩遍,驟然明白了顧朝亭的意思——這枚玉牌居然是原身親手做給雲暮歸的?

  他有些吃驚,眼角掃見雲暮歸也微微露出錯愕的神色,心說不妙,再說下去可能要掉馬翻車,趕緊含糊解釋:「沒有沒有,這是我上回誤拿走,忘記還給他……」

  他沖雲暮歸揮了揮手,示意少年趕緊離開。

  雲暮歸握緊了玉牌,嘴唇動了動,似想說什麼,但最終他還是什麼都沒說,抿著唇告退了。

  直到少年身影消失視線中,沈微雪才鬆口氣,見顧朝亭還皺眉盯他,他抬手在顧朝亭面前晃了晃:「師兄?」

  顧朝亭回神,沒好氣地拍開他的手:「去胡鬧也不多帶幾人,你是想氣死我不成。」

  在外人面前素來冷清優雅的顧大宗主,每次見著自家師弟會被氣得形象皆無。

  沈微雪躲來躲去躲不開這個話題,覺得今天是逃不過這一劫了,只能老實交代:「怎麼胡鬧了……阿歸身份畢竟特殊,不好鬧大。我做了準備,帶了許多靈器呢,不會出事的。」

  顧朝亭簡直拿這不省心的師弟沒轍:「你再這樣,遲早要被他拖累。」

  他對這師弟知之甚深,知道這人表面看起來疏落懶散,真倔起來十八頭驢都拉不動。

  越想越氣,顧朝亭從懷裡掏出一隻錦盒,丟到沈微雪懷裡:「這靈果剛熟落,藥效正佳,你趕緊吃了,我給你渡點兒靈力消化掉……」

  ……

  那邊師兄弟倆忙著開批`斗大會,另一邊,雲暮歸沒用傳送陣,一步步慢慢走回住處,用了足足一個時辰。

  夜風習習,終於吹散了心中的震驚。

  這玉溫潤不涼手,觸感細膩,流暢的字體雲紋,摸起來很舒服……原來竟是沈微雪親手做的嗎?

  雲暮歸緊握玉牌,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今天沈微雪帶給他的震驚太多了,以至於那總是徘徊心底的恨意都被壓制了幾分。

  之前發現玉牌不見後,他總是難以遏制地瀰漫起焦慮的情緒,潛意識裡覺得這玉牌對他很重要,但為什麼重要,他想不明白。

  直到今夜握著玉牌走了一路,想了一路,他才終於想起來。

  曾經,他是喜歡過沈微雪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那繁花錦繡的雲洲,在碧波盪春花的湖邊,溫情如水的月色里……

  雲暮歸失神地回憶了一會,忽然發覺他的記憶有斷層,他想不起來他和沈微雪初見的場景了。

  他眼底浮現迷茫,不甘地反覆回想,然而還是一無所得,反倒惹得倦意無可壓制,他強撐了一會,還是撐不住,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月光穿過窗台,落在他身上,輕柔如水,一如多年前。

  將雲暮歸帶回了清醒時被遺忘的記憶中。